“你怎么鼻青眼肿成这样子?”
王春华从浦王府的西侧门找到赵清时,浑身还是在刑场被踩踏过后的模样。头上、身上净是被踩踏的伤痕与泥土,衣裳也被踩破了,凌乱不堪。
赵清心疼地帮她掸了掸灰尘,又转身去拿金疮药。
“不必照顾我了,堂姨,我只说几句话就走,”王春华垂下眼,“要被浦王父子他们知道你放我进门,不知要怎么责怪你。”
赵清固执地帮她敷上药膏,“他们出门了,应该一时半会还回不来,你就坐着吧,这间屋子是府上最偏的一处,就算他们回来了,你也好及时离开。”
王春华望了门外的两个丫鬟一眼,悄声道:“她们靠得住吗?不会把今日你见过我这事告诉浦王他们吧?”
赵清点点头,叹了口气,“她们一直是我贴身的丫鬟。”
从赵清的语气中,王春华听出了迷茫,不由得又警惕地瞥了门外一眼。在赵铎出事之前,不要说丫鬟,就连浦王也要顾及赵铎的身份,对待赵清尊重三分。可现在斗转星移,时过境迁,赵清在这府上的地位,恐怕也不比那两个丫鬟高出多少了。
王春华警惕地起身,关上房门,轻轻扣住锁。外头的两个丫鬟仍乖乖站着,守在那儿。
回到屋内坐下,王春华压低了嗓门道:“不是我不信任你的话,只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关乎你我的性命,关乎整个王府上上下下,还是谨慎为妙。”
赵清贴着王春华坐下,也压低了嗓门:“有件事,我也很困扰,想跟你谈谈。这件事,也是关乎王府上上下下,关乎我们性命之事。”
“哦?”王春华动了动眉毛,“堂姨不妨先说吧。”
“还是你先说吧……”
“没有时间再推让了。”王春华低声催促,“不知何时浦王他们就要归来,到时候想说也没机会说了。”
赵清犹豫片刻,又警惕地往那紧闭的屋门望了一眼,再次压低了嗓门道:“四平公主打算联手浦王父子,阻碍成山王的夺嫡之路,如果失败,他们随时可能会谋反。”
王春华大惊。不过仅片刻之庾,惊讶的表情又从她脸上退去了,“这并非不能预料。依照目前这形势走下去,杨启光登上帝位是迟早的事,周的亡国也是迟早的事。四平公主深谋远虑,是个明白人。”
她的反应倒是让赵清惊讶万分,半晌说不出话来。先前,她对杨启光是何等痴情,无人不知,如今她竟对杨启光直呼其名,还夸四平公主“是个明白人”!
王春华一眼就猜出了赵清所想,“堂姨不必感到惊讶,杨启光早已不在我心中,他的身边有了莲儿,他的心也完全被莲儿左右。当今局势,想必堂姨也看得清清楚楚了——他的心被莲儿左右,皇上的思想又全被杨启光左右,几乎活成了一个傀儡。照此态势发展,亡国难道不是迟早的事?不如趁他还未登上太子之位,将其扼杀在萌芽,四平公主此举,实乃深明大义。”
赵清呆坐半晌,喃喃道:“其实,春华,我的想法与你相同。只是……”
王春华把手放在赵清手上,“我明白堂姨的为难之处。莲儿与杨启光现在已经相当得势,朝中自有不少趋炎附势之徒与之结党,连我一个宫外之人都猜得到这局面。四平公主本就无权无势,所生丁若兰又只是个女儿,再加上浦王父子也只是尊自保都困难的泥菩萨,这几人再是结党,也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反倒容易被杨启光党羽抓住把柄,这下一来,倒霉的可不光他们三人,更包括你,包括你的儿子。”
赵清看着王春华,目光满是惆怅。
“乍看来,一头是家,一头是国,哪一边也不好舍弃,”王春华握了握赵清的手,接着道:“但是,若让杨启光登上皇位,‘国’将不保,你还指望这个‘家’能完好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待他掌权,恐怕头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们这些姓杨的亲戚!”
赵清又是一惊,王春华的话,竟与四平公主那夜所言分毫不差。
形势之严峻,就像在胸口压了块大石头。赵清鼻头一酸,不禁落下泪来,哽咽起来:“我很矛盾,现在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熬下去,我也知道现在的局势必须谋反才会有一线希望,但是,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失败,牵连到勉儿,我也不想活了……”
王春华反问:“莫非堂姨以为,检举了四平公主,就能保全你们全家性命,你们就可以永远种花养鸟,自有逍遥地度过一生?”
猛然被戳中了内心,赵清一惊,不敢吱声。
“你好糊涂啊,堂姨。你以为,杨启光登基后,会感激你今日的检举?”
王春华长叹一口气,良久不语。一方面,她却也在心底庆幸赵清将这一切告诉了她,而没有直接去检举四平公主,这让事情又有了周旋的余地。四平公主的力量虽小,但现在杨启光毕竟还没坐上太子之位,如果四平公主他们谨慎行事、周密计划,也不是完全没有扳倒杨启光的可能。
赵清低头抹泪,屋子里压抑着沉重的空气,只有轻微的哽咽声。
王春华警惕地望了望那扇紧闭的房门,低声道:“堂姨,听我说,我是说万一——待会被浦王他们知道你曾经接待过我,若逼问你与我说了什么,你就照这一套说法……”
赵清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望向屋门。
王春华思量片刻,低声道:“你就说,我最近已沦落到天香楼,之所以把屋门关着,是不想让下人们知道我如今的窘状。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赵清不安地点点头。好一会儿,忽然回过神来,“你最近,是否真的沦落至此?”
王春华凄惨一笑,“不然何以活到今日?”
“不,这万万不可啊!”赵清大惊,忙从身上翻找着银子,“你缺多少钱,我马上去屋里找给你,万万不可堕落青楼啊!”
王春华伸手阻止了她,“事已至此,别无他选,无需再劝。你是长公主与赵铎的女儿,尚且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何况我只是个礼部侍郎的女儿,沦落至此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不行,这万万使不得……”
“够了,我也只不过做了这几日,”王春华用力将赵清按下座椅,又一次压低了嗓门:“接下来,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
听闻此言,赵清愣了。王春华目视前方,神色坚定,不像在开玩笑。
“是……什么?”赵清喃喃道。
“陈韦二国联手进攻,你可知晓此事?”
“略有耳闻,不甚了解。”赵清微微点头,自赵家垮台这些日子以来,她已自身难保,对于这些国家大事,没有太多功夫过问。
“突厥、土国两战大败,国力最虚之际,陈韦突然联手猛攻,如果不是巧合,必定是有人告密。这个人不仅知道会有这两场战事,还早早预料到了这两场战事的结局。他对周国内部党争一清二楚,谋略不在莲儿之下。”
赵清猛然瞪大了眼睛,“你是说……”
王春华点点头,“伯外祖父没死,此时就在陈国。”
赵清捂住嘴巴,眼泪不自禁涌出眼眶,“天啊,父亲他……”
桌边,一支香正缕缕飘着轻烟,燃尽的半寸香灰渐渐向一旁倾斜,无声地倒了下来,掉落在莲花形状的香座上。香座上,已落了七零八散许多香灰。
王春华瞥了一眼那支香,加快了语速道:“所以,我这趟前来,就是这个目的——堂姨,不知你是否愿意跟我一道前往陈国?”
赵清浑身一颤,脸上还挂着泪水,眼底却流露出一丝惶恐不安,她下意识摇头,“不。”
王春华拍了拍她的手,似乎也不愿为难她,又瞥了那支香一眼,知道在这里已耽误了太多的时辰,站起身打算离去。
突然,赵清从身后拉住她的手。一转头,赵清已是满脸泪珠,泣不成声。
“我也想去找父亲,我当然也想去找父亲,”赵清哽咽道,“但如今东北边境全面沦陷,去往陈国的路难比登天,这兵荒马乱,稍不注意就会丢了性命,死无葬身之地。我这一条贱命,是不怕死,可是勉儿才十岁,他才十岁……我若带上他,只恐他死在半路;我若不带上他,他将来也会成为杨启光的手下冤魂!”
王春华再次握紧了赵清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个结局并非她没有预料。现在,杨勉就是赵清活着的全部意义。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谁也不能保证她俩能完好无损地到达陈国,找到赵铎。更何况带着一个十岁的孩子。
“如果我见到伯外祖父,我一定把你的话转告给他。”王春华坚定道。
“不,不,”赵清忽然吸了吸鼻子,不安地道,“春华,你也不要去,千万不要去陈国,我听闻东北边境已全面沦陷,战况十分惨烈,敌人杀人是不长眼的,你一个姑娘家,手无寸铁只身前往,完全就是找死!”
赵清拉着王春华的胳膊,不让她走,生怕王春华这一抽手,就会立马去陈国边境送死似的。
“春华,千万别犯傻,反正我们已经知道他们就在陈国了,以后再去也不迟啊!等这场战事平息下来,等边境安定下来……”
王春华握了握赵清的手,神色淡然,“我意已决。堂姨,你就不用劝我了。”
赵清急得声音也不由得大了起来:“为什么?”
王春华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赵清意识到不对,警惕地望了望那扇门。许久,见没有动静,这才把目光投回王春华身上,焦急地等待一个答案。
望着赵清,王春华的目光中有种说不出的坚决,“我去陈国,有另一件事情,比找伯外祖父更重要。”
赵清愣了,拉着王春华的手也不由得松开了些。这兵荒马乱之际,究竟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值得一个姑娘家这样奋不顾身也要前往?赵清无论如何想不明白。
桌上那支香又燃尽了半寸香灰,斜斜地掉落在莲花香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