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的谜团实在太多了,除了面前这二人,她无法向身旁那些义愤填膺的民众开口。
忽而被人叫住,二人一阵紧张,忙擦了一把眼泪,警惕地转过头来。见王春华只是个年轻姑娘家,又独身一人,这才稍稍放松了些。
王春华支吾片刻,如实自报了身份:“小女来自前街的天香楼,久未出门,对这近来所发生之事,多有不知,方才听见二位公子谈起‘国难当头’‘外敌入侵’,想了解下最近都发生了些什么,如能告知,甚是感激。”
二人对视一眼,眼神仍有几分紧张,唯恐面前的王春华是杨启光党羽的密探。片刻后,他们警觉地道了句“没什么”,转身就欲离去。
王春华忙拉住一人袖角,快步追上,“小女只是想知道最近周国都发生了些什么。”
王海警觉地抽回胳膊,态度十分生硬:“最近发生了什么,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
王春华望着他,她的脸上遮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公子是否瞧不起我这青楼女子?既然是国难当头,关心国事便是每个百姓的本分,就算是青楼女子,也有关心国事的权力。”
王海似乎感到之前的行为欠妥,面色有些尴尬。王甲思索片刻,走上前来,望着王春华道:“姑娘,你大概久居深闺有所不知,自打周国进攻突厥与土国大败,陈国和韦国就好像商量好似的,突然联手起来大举进攻周国,现在,东北边的华亭郡已经沦陷了!”
王春华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他们说的“外敌入侵”“国土沦陷”。但是,陈国和韦国两个小国家,为什么敢对周国发起入侵?又为什么会“商量好似的”,在这节骨眼上发起入侵?
她张口刚打算接着问,恰在这时,身旁几个义愤填膺的路人摩拳擦掌道:“反贼实在可恨,尸体放在这儿看着碍眼,不如将其剖腹挖心,碎尸万段吧!”
王春华心里一惊,刚要问出口的话也吞了回去。
王海、王甲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暗暗攥紧了拳头,竭力忍住怒火。
那几个义愤填膺的家伙还在道:“华亭郡已然沦陷,李敬亭这等反贼还要闹出内乱,全然不顾国难当头,简直是把我们老百姓的命运当儿戏!此等逆贼,碎尸万段也难消人心头之恨!”
王海再也忍不住,冲着他们咆哮:“你们懂什么!”
这一吼,众人的目光纷纷被吸引过来,敌视着二人。王甲见形势不对,连忙扯起王海的袖子往后退,示意他不要再说。
一个路人道:“原来你们二人是反贼的同党。”
旁边立马就有人高喊:“这里有两个反贼的同党!”
这么一喊,四周所有人都循声围了过来,两人顿时被团团围在了人堆里。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挤得王春华都被踩了好几脚,渐渐被挤出了人群中央去。她心里万分焦急,这两个人显然成为了众矢之的,凶多吉少。
王海不肯后退,仍怒道:“李将军常年驻守铜州,保卫边境,为周国立下汗马功劳,这起‘策反案’疑点颇多,显然未经过明察,是有人栽赃嫁祸!”
一路人反驳道:“你说是栽赃嫁祸就是栽赃嫁祸了?你哪只眼睛看到了?皇上都说这就是反贼,莫非你比皇上还通天不成?”
“你这么能破案,这么明察秋毫,皇上咋没请你当大理寺卿呢?”又一路人讥讽道。
王甲拼命把王海往后拖,王海却硬是不肯走,又吼道:“现在华亭郡失守,我们最该做的难道不是一致对抗外敌吗?你们有种为什么不去边境杀敌,却要在这里对着几具尸体发泄怒气?”
这下一来,人们更热闹了,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一路人指着地上的尸体道:“难道在你眼里,这几个反贼就不是敌人?”
“就是,陈国韦国的是敌人,这些反贼同样也是敌人,而且比外敌更可恨!他们比外敌更该碎尸万段!”
有个年轻男子站出来指着王海王甲,义愤填膺道:“这两个人就是反贼的同党,他们一味让我们转移视线,把视线引到‘外敌’身上,避重就轻,让我们忽略对‘内敌’的仇恨,用心险恶至极!”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群众振臂高呼,声势愈发浩大。
王春华拼命推,想要挤开前面的这些人,无奈身材瘦弱,始终被挡在后面,只能眼看着两个人被围攻成了众矢之的。
只听那年轻男子又道:“大家稍安勿躁,对付这种反贼同党,杀了他们只会玷污我们自己的手,我们根本无需杀了他们。”
说着,他径直走到李敬亭尸首跟前,拿起手中的短刀,狠狠一刀刺了下去,又用尽全身力气一拉,将李敬亭尸身的肚子剖开一条大口子。
面前的惨状令王春华倒吸一口凉气。
年轻男子回过头,对着王海王甲冷冷一笑,“对付这种同党,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的主谋——碎尸万段!”
众人听闻,仿佛找到了对付“敌人”的最佳手段,开心得不能自已,忙四下搜寻起器物,欲将李敬亭碎尸万段。
王海忍无可忍,两团火从他眼里迸发出来,他怪物一样咆哮着,猛然挣脱开王甲,拔出腰后佩剑,冲向人群不顾一切地砍杀起来。那年轻男子还蹲在李敬亭尸首旁,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咔”的一声,已被王海的利剑一招割断了脖颈。
“啊——反贼同党杀人了!”
众人一片惊呼,男女老少纷纷尖叫着四散惊逃。此时,路人之中却又冲出了几个勇敢的,也持着刀,直向王海杀来,口里高呼“灭了反贼同党!”
王甲见形势不妙,也终于忍不住了,拔出腰后佩剑,冲上前去就与那些路人厮杀成一团。
刑场之上,哪里容得他们这番厮杀?官兵们也随即冲了过来,想要拿下二人。二人杀红了眼,哪里还管是是非非,一如李敬亭死前那般,挥刀乱砍,十几个士兵顿时倒在血泊之中,只剩抽搐。
尖叫、打杀、刀剑相接之声,场面混乱不堪,人们只顾推挤着对方,拼命向远处逃去,王春华一个趔趄,不知被谁挤倒了,身后,一只脚接着一只脚踩在她身上踩过去,踩得生疼。
耳边的世界一片嘈杂与轰鸣,她蜷缩在地上,拼命保护着身体,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每回快要爬起来的时候却又被人一脚踩了下去,无论如何都站不起了。
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多久,就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待到她四周的人群逃散而去,蜷缩在地上的她已经是鼻青脸肿,额角流着血,身上衣物也被踩踏得凌乱破碎。
放眼望去,四周的地上也躺着好些个像她这样被踩踏的人,有的人比她伤势还要重些,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她不顾身上的痛,挣扎着撑起身子,下意识地在面前的人群里搜寻。可是,眼前已不见刚才厮打砍杀的场景,更不用说王海与王甲二人的身影了。
十多个士卒围着一处,指挥着拖走两具尸体。
——她看到了,王海与王甲此刻已经变成两具尸体,软绵绵的,正被士卒们拖走。两人口角流出来的血还是鲜红的,胸前都没着几支箭柄——他们被射死了。就在刚刚一片混乱,到处踩踏的那会功夫。
她僵在那儿,脑袋一片空白,耳边仍是嗡鸣。
她还记得方才二人的声音,他们说的话,他们的神态,他们的眼泪,他们的愤怒,这只不过是前一刻刚刚发生的而已。
两具尸体被拖走,渐渐远离她的视线。她的视线也渐渐模糊了,这泪水来得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明明只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明明只是几具毫不相干的尸体。
再望向地上李敬亭残破不堪的尸身时,有一股莫名的刀绞似的心痛。她连忙用面纱遮住全脸,以防泉涌而出的泪水被人看见,而将她视作又一个同谋犯,然后,她也会像王海与王甲那样,被软绵绵地拖走。
她原本以为任何一个生命的陨落都是值得悲伤的,死亡总能勾起人性的恻隐。今天她终于明白,人性并非共通。又或者说,这世上别人的人性都是共通的,只有她这怪物例外罢了。
看着面前这几具身首异处的尸体,她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在周国这片泱泱土地上,她又何尝不是个人人喊打的“反贼之女”呢?自从赵铎事件后,她母族全灭,从此就只能夹着尾巴做人,终身背负着“反贼之女”的枷锁,今日,就连这青楼女子的身份,都比“反贼之女”的身份更容易说出口。
既然赵铎当初的“策反”完完全全是被逼出来的,现在李敬亭这所谓的“策反”,又有多少可信度呢?
王春华再度流下泪来,不忍再看李敬亭的尸首。他已经死得透透了,被屠戮得不成样子。她不禁想,若李敬亭能有赵铎那样的心术,至少也能保全个性命。
只是赵铎,她的伯外祖父赵铎,现在身处何地呢?
王海、王甲二人的话,没来由地在她耳边一遍遍回放起来。
“外敌入侵、国土沦陷,他视而不见……”
“自打周国进攻突厥与土国大败,陈国和韦国就好像商量好似的,突然联手起来大举进攻周国……”
“只顾着给将军扣帽子,还要把铜州的大军全部调回来!”
“外敌入侵……”“商量好似的……”“把铜州的大军全部调回来……”
这些声音一遍遍回响。这是他们死前,留给她的最后一线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