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快别这样说了,”太子又装模作样地客套一番,“在这里,我们师徒之间就不必那么多繁琐礼节了,你不必自称‘奴婢’,我也不再自称‘本宫’,以后我们都‘你’来‘我’往,交流起来岂不是方便了许多?像你这样多礼节,日后教我学习制壶时,岂不是一个步骤就要讲上半天?效率何在?”
莲儿低眉顺眼地低下头,“太子言之有理,不过,最基本的礼节奴婢还是不可忽略的。我国乃礼仪之邦,‘六艺’之首亦为礼。子曰,礼‘恭俭庄敬’,乃‘立身之本’。‘有礼则安,无礼则危’。”
太子微微一愣,上下打量了莲儿一眼,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他完全没有料到,面前这个面容清秀、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竟也开口就是诗书礼易,把他说得无话可回了。印象中,还从未有过任何女子能与他这样辩论过,宫女不能、公主不能、太子妃也不能。莲儿不卑不亢的态度,淡然沉着的气度,和谦虚儒雅的风度,竟远远在宫中任何一名女子之上。
未等他回过神来,莲儿微微一笑,掏出那把王厚德的“练手货”,恭敬地递上去,“小小‘树瘿壶’,不成敬意。”
太子忙命人把壶拿上来,左右端详起来。看他那煞有其事的模样,莲儿暗暗偷笑起来。这把“树瘿壶”本就是仿造树瘤而制,表面凹凸坑洼不平,而太子又不懂得其中典故,所以那些凹凸坑洼,即便是王厚德做失败了,太子也看不出来失败在何处,只当是自己没有品位,哪敢瞎做评价。
莲儿好听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太子殿下,早在宋代,就有许多僧人会用紫砂制作陶罐、陶壶了,只是一直到了我朝,这种制壶方法才得以广泛运用。这把‘树瘿壶’的雏形,亦是出自于一位名叫‘供春’的书僮,他仿照金沙寺僧人制壶,还仿照金沙寺旁大树的树瘿做了一把壶,连树瘿上的花纹都仿制得一模一样,自此,树瘿壶就在文人之间流传开来了。”
太子一听,仿佛恍然大悟,越是把玩着手中的小壶,越发觉得古朴自然,花纹逼真,浑然天成,不住地点头称赞,原先那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早被抛去了九霄云外。此刻,他心中只剩下对莲儿的欣赏,甚至崇敬。
他远远打量了她一眼,不敢贸然行动什么,连话也不敢说了。她像一件世所罕见的珍宝,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以怎样的赞美之辞去夸奖,都是玷污了她。她像古代传说中神兽吉光的片羽,用手触摸怕坏了,吹一口大气都怕吹飞了。
他要留住她,要让她一直留在咸阳宫。紧紧注视着她的脸,他的心中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莲儿的余光早已察觉到这一切,眼底漾着冷冽的波纹。他暂时是不会杀了她的——至少在她制出那把“绝世珍品”之前,他绝不敢贸然行动。所以近期的她是相对安全的。在这段安全的日子里,她难道会傻到什么也不做吗?
她早不是前世的莲儿了。等到别人出手才知道还击,就会步入前世的后尘了。
“柳……莲儿姑娘,”太子稍稍改了下称呼方式道,“你的诗书与手艺,都是从何处习得的?”
莲儿谦虚道:“在来到京城之前,曾在家乡邻居大爷之处短暂学过一段时间,并非科班出身,只有皮毛功夫,这点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此番献丑,还望太子殿下莫见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太子忙解释着,“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我是说……你这样的才学、技艺,完全在科班出身的人之上,所以很是令我惊叹。”
莲儿则谦虚地低下头,“太子殿下这么说,可是折煞了奴婢了,宫中人才济济,能工巧匠数不胜数,他们每一个都是奴婢瞻仰的对象,可望而不可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与之相提并论。”
太子看着她,觉得这姑娘愈发亲切可爱了起来。谦卑的女子他见得多了,莲儿这样的却是第一个。宫中能工巧匠是多,可制壶的能工巧匠凤毛麟角,除掉那已不在世的王厚德,何季勋算是其中顶尖的一个了,以莲儿“凤舞九天”的手艺,完全可以跟何季勋打个不相上下。莲儿却如此谦卑,把自己放在了所有工匠之下,这样谦卑的美德实在是太子从未见过的。他不禁质疑起了自己的母后与姨母,那两个人口中的莲儿,相貌平平、生性恶毒自私;可面前这个姑娘,知书达礼、谦虚善良,哪有半点她们口中的影子?她们说的,跟他眼前所见,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一定是弄错了吧,其中一定有些什么误会,有必要调查清楚,然后还莲儿一个清白。太子注视着莲儿,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
莲儿站在下面,也隐约感觉到了来自上方太子的注视,心中不禁一声冷笑。他大概是忘了前世怎么陷害四弟的,莲儿却记得一清二楚。她的每一条血管、每一根骨骼里都深深刻着仇恨的烙印,任何阻碍,在这股力量面前,都会如萤火在太阳光辉面前那样惨白无力。
不论太子是否会立即杀了她,当他调查出王家真相之后,他还是会听信皇后她们的话,杀了她的。如果什么也不做,照这个轨迹发展下去,她就会走入一个死局。
她的嘴角挂起淡淡的微笑,看起来优雅俏丽而迷人。因为她知道,太子的得意,将维持不了几日了。
“莲儿姑娘,”太子终于开口,打破了暧昧的沉默,“宫中已为你布置了专门用于制壶的房间,还缺少些什么工具或物件,还请姑娘移步,去过目一遍,我也好让下人配置。”
“是。”莲儿平静道。
太子满意地展开了笑容,“那你就随下人一道前去,顺便在宫中行走一圈,以熟悉宫中结构,将来也更便利些。”
“是。”
一位看起来与莲儿一般年纪、怯生生的宫女,已恭恭敬敬地站在面前等候了。莲儿与太子行过礼,便随同宫女前去了。
空气中飘散着若有似无的檀香。匾额、宝顶的雕花装饰,玉灯、柱础的云纹彩画,透着温润秀洁的气息。犹记得前世,第一次穿行在这偌大的宫殿之中,心跳得七上八下,时刻提心吊胆下一刻会被人陷害;今世的莲儿,穿行在这偌大的宫殿之中,心中只有对这金玉其外的宫殿无尽的鄙视。
往事悠悠。莲儿平静地步行在这咸阳宫之中,长廊里只能听得见她与宫女二人轻微而谨慎的脚步。
“柳司珍,这边请。”宫女转了个弯,礼貌地示意莲儿往那边走。
莲儿刚抬起脚步,忽然,面前传出一个傲慢的女声:“原来,这就是让太子心心念念惦记了多日的‘莲儿姑娘’啊,本宫真是久仰大名了。今日一瞧,不过就是个年纪十二三的黄毛丫头,‘大师’这个名号,怕是会压垮你的小身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