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那何季勋之子何瑞康。莲儿打量了他一眼，不卑不亢地笑了一下，不作言语。

　　何瑞康大概讨了个没趣，微微愣了一下，面色显出几分尴尬，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干脆直接进入了正题：“莲儿姑娘，十日的期限已到，你看，我们是不是该交换作品了？”

　　莲儿静静看着他，没说话。他好像有些急了，从袖口掏出一把精美的壶来，“你瞧，我都做好了，你莫不是把这事给忘了吧？”

　　莲儿微微一笑，瞥了那把“合欢”一眼，并未认真打量，“我怎么可能忘呢？我早就做好了，只是……”

　　何瑞康似乎松了口气，像是在说“没忘就好”，一会儿又连忙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我的丫鬟不太懂得制壶的那些规矩，在把玩成品的时候……”莲儿轻描淡写道，“壶盖滑落在地上，摔碎了。”

　　何瑞康微微一惊，“哎呀，这些丫鬟，也太不懂规矩了，这可如何是好。”

　　“是啊，常言道，‘宁做一把壶，不补一个盖’，补盖需要严格把控泥料烧制的收缩度，才能做到盖与壶身严丝合缝，尤其是壶盖上的花纹还要与壶身上的花纹浑然一体，这其中所花的功夫，远远要大过制成一把壶了呢。”

　　何瑞康仿佛能想象到那把壶盖摔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心里像揪了一把似的，疼得慌，比他自己的壶盖摔碎了还疼。他心疼地打量了莲儿一眼，“那你…没事吧？自己辛辛苦苦制成的壶就这么报废了……”

　　莲儿淡然一笑，连摇头的姿势都那么优雅，“我没觉得这有什么，只不过是一把盖。物件再重要，不过是身外之物。”

　　何瑞康愣愣地看着她，她的表情那样淡泊、洒脱，仿佛一片超然物外的云，仰观大造，俯览时物，齐万物，游太玄；又仿佛是善利万物而不争的水，洞悉世间一切，却低调地处于低洼处，其实，这就是传说中的“道”啊！这样的境界，哪里是一般的姑娘所能有的啊，即便是男子，世间也没几个人能达到啊。

　　他愣愣地看着莲儿，手中的壶都忘记了要交给她。而莲儿淡淡看了他一眼，心中却在暗笑。十日之前，她就已经准备好了今日要交给他的壶。那把壶自然也是要从王厚德遗物中挑选的，一把不带有王厚德刻章的壶。她不可能去浪费时间做。而王厚德生前所制的壶中，上等货必定是要献给皇上的，中下等的货色献给太子，那么，就只有残次品才能给何瑞康了。

　　她又静静看了他一眼，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他却未曾发觉。前世，他就对莲儿一见钟情，却因得不到莲儿，对她和杨启光心生恨意，屡屡从中作梗，企图拆散他们。

　　今世，提早了七年，那些都还没有发生。但莲儿可以肯定，如果什么也不做，任凭事态就这样发展下去，一定会回到过去的轨迹上，她还是会被害，说不定比前世死得还要惨。

　　如果春风永远不吹来，花儿自然也就永远开不了了。莲儿的眸底划过一丝浅浅的冷笑，脸上却温柔大方地笑了，“何公子，今日好生不巧，我正要去拜访太子，没有闲暇给您去取壶了，如果您方便的话，还请下回进宫的时候再来找我，您看这样行吗？”

　　印象里，这还是莲儿第一次对他这么有礼貌地说话。他万万没料到，一时受宠若惊，心狂喜得扑通直跳，就快飘去了云端，这才突然想起手里捧着的那把“合欢”还没送出去，忙把壶递到她面前，装作不在意般道：“没什么，我明日再来便是。这把壶你先拿着吧，等你从太子处回来，再好好观察一下。”

　　莲儿点点头，“嗯”了声，接过那把“合欢”，左右打量着，似乎在细细玩味，眼里流露出赞许的神色。何瑞康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心中暗喜，装作无所谓似的道：“在下雕虫小技，说不定还不如莲儿姑娘那把缺了壶盖的壶优秀呢，呵呵……对了，时候不早了，耽误了你这么久，你还是赶紧去太子那儿吧，免得太子怪罪。”

　　“那我就先失礼了。”莲儿将壶收好，淡淡点了个头，就转身前去了。

　　何瑞康依依不舍地目送她走出一段，忽而又想起了什么，追喊道：“别忘了，明天见哦！”

　　莲儿回头看了他一眼，未作回答，算是默认，再转过头去时，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很快就消失在了转角处。何瑞康望着她的身影消失，这才恍然意识到逗留此处略有不妥，忙四下瞄了一圈，也匆匆走开了。

　　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在了另一头。没有人察觉到，一双眼睛从墙根处悄悄移了出来，目光中仿佛藏着一把嫉恨的刀子。

　　……

　　太子所居住的咸阳宫，不似披香殿那般华丽宏伟，却也庄重雄浑，匾额、宝顶的雕花；玉灯、柱础的彩画，处处温润秀洁。角落里的香薰蒸腾着淡淡的檀香味，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前世。

　　莲儿踩着步伐，一步步向前。太子就坐在高高的宝座上，不用抬头看，也知道他的表情是怎样的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他从未把皇上以外的任何一人放在眼里过，就连对皇上的敬畏，也是出于那不可告人的目的。皇上早早患上了中风的毛病，待他一去，太子便可顺理成章登上帝位，坐拥全天下羡慕的至高皇权。

　　太子已经三十岁了，他的长子，太孙杨奇也都十二岁了，眼看着就要长大成人，然而太子还是太子。

　　一步步，又一步步，莲儿低着头，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迈着脚步。每上前一步，都有一些往事，如潮水涌上心头。前世，太子感到杨启光欲和他争夺帝位，便暗中派人盯梢，然后将杨启光的所作所为添枝加叶地汇报给皇上，想要借此挑拨离间。若不是莲儿机智地设计了骑马狩猎一事，让太子摔下马背落了个终身残疾，还不知太子今后会如何陷害她的杨启光。

　　莲儿继续往前走着，面色平静，眼底却闪着冷冽的波纹。她还清楚地记得，前世，太子瘫痪在床的那阵子，连排屎排尿都要下人伺候着在床上进行，那副肮脏丑陋的模样，莲儿现在想起还觉得十分好笑呢。

　　这些宏伟的大殿，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以再华丽的外表粉饰自己，在莲儿眼里也不过一只金漆饭桶。今世，她要连他的“金漆”也一同扒下，让他千疮百孔，苟且也不得偷生。

　　她平静地来到太子面前，欲跪下行礼，“奴婢参见太子殿…”

　　话音未落，双膝也还未落下去，就听见太子的劝阻：“快快免礼，柳司珍是本宫的制壶师父，那也就是半个太子少师了，理应本宫拜你才是，哪里能让柳司珍行此大礼？”

　　“承蒙太子殿下抬举，奴婢惶恐不安…”莲儿的声音透着不安和谦卑，脸上的表情更加诚恳了，膝盖却没再弯了下去。其实原本那个跪下的动作也就是做个样子而已，她当然知道太子会进行劝阻，她也知道不论太子表面如何客气，内心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样一来，她的礼仪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太子这样的家伙，才不值得她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