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角落里,向来缄口不语的冯太尉听闻此言,大惊失色,颤颤巍巍地站出来道:“李将军重伤未愈,恐怕经受不起此番毒打啊。”
冯太尉,宫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他的孙女冯知音,正是皇后打算给杨启光做正妃的人选。“钧定侯”封侯大典那日,杨启光还曾在人群中见过她一面。只是,莲儿之外的任何女子,从不配在他眼底停留。
面对这个冯太尉,杨启光话语没有丝毫留情,只斜睨一眼冷笑道:“李敬亭现在已是一介庶民,冯太尉居然还称呼其为将军,是存心违抗圣上的旨意,还是也想尝尝这被杖责的滋味?”
皇帝亦是一脸怒气。冯太尉一时语塞,再多劝解之语到了口边,顿时就说不出口了。他深知话越多越容易犯错,皇帝这个决定实在突如其来,杨启光的变脸也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冯太尉的确没时间去组织话语,而他自然不想与李敬亭一同承担这杖责的后果——他这把身子骨,只会比李敬亭更不经打,两三下便可要了他的命。
他只能眼看着李敬亭被拖出门去,架在大殿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扒光了衣裳,接受这耻辱的廷杖之责。喉咙里似乎想要发出什么声音,却被塞住了似的,只发出一声苍老浑浊的叹息。
一员武将,为国鞠躬尽瘁大半辈子,只因杨启光的几句挑拨,落得如此下场,而他冯太尉,隐约间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两名小吏下手不重,却好像一记记敲在他的心头上。他远远望见望见李敬亭目眶涌出的泪水,鼻头一酸,竟也止不住老泪纵横。
这一夜,华灯初上。
华丽装修的门庭,空气中飘着淡淡脂粉气息,那半透明的水晶珠帘之后,是一个熟悉的抚琴的身影。
王春华又盘着高贵的发髻,插着润白的玉簪子,细长的手指在琴弦上划过,勾抹挑擘,如行云流水。这两日,她已渐渐习惯了天香楼这样的氛围,她的从容镇定、遇事不迫,不光鸨母,连她自己都为自己的适应能力感到诧异。
人被逼到了绝境,确是会悟透这生存之道,这“生存之道”,不是别的,只是忍。
又是一位客人循着这琴声来到了她的面前,随即被她的美貌惊得浑身定格在那儿。客人后头跟着堆满笑脸的鸨母,不用抬头,王春华都知道他们接下来要说什么,要做什么。还不就是那一套,她已习惯了,完全能够从容应对。
身旁传来姐妹们的窃窃私语,她知道面前的这个是个出了名的豪爽的主儿。钱多不压身,没有人会拒绝钱财,而她的目的与其他的那些姐妹不尽相同。钱,她自然是要,却更像是在寻找一个机会。至于是什么样的机会,她说不上来。这个机会,也许需要细水长流的等待,也许很快就会到来了。
清幽的琴音回响在耳畔,映着那灯红酒绿、觥筹交错。
……
门楣、台阶,统统被砸了个稀烂,这就是昔日的李将军的住处——庶民之家,不配拥有这些。
房间里的一器一物,都在提醒着他,你已是个庶民,甚至连一般的庶民都不如。
一众的子女团团围过来,全都被李敬亭骂走了。他们只好站在卧室门口远远望着,望着几个下人忙不迭给爹上药,来来去去穿梭的身影。最小的儿子还不太懂事,懵懵懂懂看着面前的一切,拉着姐姐们的衣角,手足无措。
一个女儿又忍不住想要进入房内,被李敬亭妻子拦住了,“你们都散去吧……”
她的声音仿佛哀求,她拿绢子抹了一把泪,红着眼眶,面容也苍老了十岁,“你爹平时最要面子的一个人,从来没料想过今日这一切,如果你们还肯给他一点最后做父亲的尊严,就散去吧!”
几个子女还一脸担忧地站在门前,不忍离去。
“父亲到底犯了什么错?”一个儿子站出来不解道。
李妻红着眼眶,不知该如何解释。一个女儿道:“就是因为土国的败仗吗?”
李妻不语,只抹着泪。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跟孩子解释这一切。就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甚至李敬亭本人都无法解释,那杨启光为何突然间对他如此深仇大恨,从这场战事开始,就好像是杨启光一手策划似的。
儿女们都以为母亲默认了,心中一阵悲凉。一时间,空气中净是压抑的气息。
忽然间,刚刚那儿子不服道:“若仅仅是打了败仗就要遭受如此惩罚,不仅是贬为庶民,还要遭受这等奇耻大辱,那以后谁还敢做将军,谁还敢去打仗,谁还敢为国鞠躬尽瘁?”
李妻惊得浑身一个激灵,慌忙捂住他的嘴:“你胡言乱语什么!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能随便说吗?!”
孩子拼命反抗着,两只眼睛里透露的满是不服气。几个女儿不说话,也在一旁抹起了眼泪。
李敬亭趴在床上,背上满是伤筋膏药。望着这个残破不堪的屋子,没有任何词语能形容他心中的悲凉。刚刚门外所有的争执,他都听在心里,换做平时,他一定与妻子一道斥责孩子“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可如今,他竟觉得“大逆不道”这几个字眼听来有些可笑。他突然觉得,当大人无法反驳孩子的话、只能用“大逆不道”这种威严来压制他们时,那么孩子的话就是有一定道理的。
“如果只是因为败仗,我无话可讲。”他忽然道。话语里藏着一股怨气。
门口的妻儿们视线齐刷刷转向了屋里,望着床上的他。妻子走进来,心疼道:“你就少说两句吧,你重伤未愈,又受新伤,切莫动了元气。”
望着妻子的脸,他倍感愧疚,“是我连累你们,连累这个家沦落至此。”
门口的儿女们纷纷围到床前,蹲下身子,“父亲莫要丧气,我们会齐心协力,渡过这次难关。”
李敬亭脸上一丝悲凉的笑,“我多么希望这个国家,这个朝廷,都能像我们家这般齐心协力。”
听他似乎话有所指,李妻按住他的手,“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他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自顾自道:“这场败仗,本该是胜仗,退一万步说,哪怕是败仗,只要一个国家齐心协力,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可惜,世上本无天灾,天灾尽是人祸。”
“快别说了……”
李妻还未来得及阻止,儿子便猜出了一些端倪,抢先道:“父亲是被人陷害的吗?”
李敬亭悲凉地环顾四周,不置可否,只是摇头叹息。他心里清楚,搞垮李家,并非杨启光的唯一目的,他李敬亭,只是杨启昭与杨启光之间夺嫡之战的牺牲品。
若只是牺牲品,落个被贬庶民便也罢了。被贬庶民难道不是已经让李敬亭输尽脸面,让李家翻不了身了吗?为何还要让他遭受褫衣廷杖这奇耻大辱?李敬亭越想越窝火,回想起白天大殿里杨启光那轻蔑的笑意,拳头不由得捏得咯吧响。
妻子目光恳求道:“很多事情,不该让孩子知道。”
“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李敬亭却拔高了音量,“他们将来要面对的,也是我今日面对的。只要朝廷里的蛀虫不灭,他们将来要面对的,只会比我今日面对的更甚。”
他翻了个身,微坐起来,咬牙切齿道:“我们的家,不是过去那个家了,我们的大周国,也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周国了。我们一家子齐心协力,兴许还有翻身的希望;可再高的大树,也经受不起白蚁的啃噬,周国怕是再也回不去曾经的样了……我们的家还有希望,可是大周国……大周国要完!”
话音未落,大门外忽而响起轰隆一声,似是门被踏破,一家人惊得纷纷立起。紧接着,只见冲进来数十个士卒官兵,转眼间便将李家几口人团团围住。
几十道长刀闪出冰冷的刃光,几十双眼睛闪出冰冷的目光,将李家人紧逼在床头。为首的那一道目光是如此熟悉,那正是李敬亭白天在大殿上所见的——杨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