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宅子装修典雅尊贵,四处粉墙环护,花藤低垂,四面游廊。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却坐落于皇城的西北角,比起其他王公贵戚,地理位置十分低调。
穿过重重庭院,来到院落东侧,一间安安静静的小书屋里,空气中浮着淡淡的檀木香。角落里,黄花梨雕花盆架上摆放的几个天鹅颈瓷器瓶,尊贵典雅,彰显着主人尊贵的地位。正中央的书桌上,摆着一个精致的双面刺绣台屏,和一个手工编织的镶珠香囊,只可惜,它们都没有完工。
屋子里格外安静。一个土色长袍的背影在桌前挥毫练字,像是不知道客人已经站在了面前。他半低着头,半边脸上,那只灰白畸形的眼珠在昏暗的屋子里显得怪异而渗人。
“王爷,端王来了。”仆人再次提醒道。
杨启文忍不住上前迈了一步。这时,面前的杨启志终于抬起头来,挥手示意仆人们出去。仆人们打量了杨启文一眼,带着不信任的眼神,犹豫半晌,才退出门去。自打杨启光得势,这宫中人人自危,内心提防,谁也不知来者是敌是友。
杨启志却没事人似的,还在桌前挥毫练字,他的视力大不如常人,字却比寻常人更加潇洒有力。遒劲的笔锋力透纸背,入木三分,不管是外界还是自身的影响,都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杨启文吸了口气,一时间不知如何开这个口了。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对吗?”竟是练字的杨启志首先打破了沉默。
杨启文被戳中了内心,面露尴尬之色。
“五弟刚刚醒来,想必不知该找谁吧?”杨启志慢慢搁下笔。
杨启文脸上的表情更尴尬了,憋了好一会儿,才道:“想不到三兄在这隐居之处,不出茅庐却事事皆知,佩服,佩服。”
杨启志怪笑了一声,“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四平公主死了。”
杨启文倒吸一口凉气,刚才天旋地转的一幕幕又从脑海里不争气地钻出来,舌头开始僵硬,说话也变得艰难:“她……怎么……死的?”
“不肯吃那人肉包,被莲儿派人硬塞进嘴里,她反抗得太用力,一口气没提上来,被肉呛住,窒息而亡。”杨启志语气是这样的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个遥远的民间传说,“简而言之,她是被女儿的肉做的人肉包子噎死的。”
“被女儿的肉做的人肉包子噎死的。”
“被女儿的肉做的人肉包子噎死的。”
“被女儿的肉做的人肉包子噎死的。”……
所有不好的感受排山倒海一般袭来。杨启文觉得仿佛自己也被塞了一口人肉包子,再加上本身就晕血两次,这会儿差点气也没提上来,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干呕起来。
杨启志平静地看着,不做言语。许久,话锋一转:“五弟今日找我,想必不是为了了解四平公主死讯的吧?”
杨启志的话把杨启文的思绪拉回了眼前。他有点尴尬,支支吾吾了两下,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杨启志转过身来,那只渗人的眼直视着杨启文,“实话说,你若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
“为什么……要找我?”杨启文出乎意料。他这次来找这久居深宫的三皇子杨启志,几乎是拍着脑瓜临时决定的。
“父皇的病日益加重,如果日后真的让这两个人执掌天下,你我的活路,怕是都要到头了。”杨启志言简意赅。
杨启文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道:“不会的,四兄他不会对我……”
可是说着,他沮丧地垂下了头。原本他打死也不会信杨启光会对他下手,但现在看莲儿的架势,他对自己的命运也开始没底了。
他越想越沮丧,不由得叹起气来:“实不相瞒,我来找三兄,是希望你帮我出出主意。我现在的处境,不会比你好出半点。想要扳倒那柳如莲,纯属痴人说梦。”
杨启志静静听着。
杨启文吸了口气,鼓足勇气道:“既然你也觉得现在我俩情况危急,我们就携手合作吧!依你之见,我应该如何才能扳倒柳如莲?”
“首先,四平公主案。”杨启志毫不犹豫地答道,看样子心中早已有了对策。
“什么?”
“如果这个案子能够翻案,就能让父皇对杨启光的人品产生质疑。”
“这不都尘埃落定了嘛!”杨启文有些泄气。
“四平公主的罪名,不就是‘拉帮结派、残害手足’吗?那我们如果有办法造出一个证据,让父皇相信这一切都是杨启光幕后指使,威胁了浦王父子协作,然后自导自演,目的就是扳倒四平公主,最后还主动先去父皇那里‘密报’,挑拨……假如我们能让父皇相信这一切都是杨启光的阴谋,那在父皇眼里‘拉帮结派、残害手足’的人,不就成了杨启光吗?再结合柳如莲立即弄死四平公主母女的行为,整件事串起来,父皇一定对杨启光及柳如莲的人品产生怀疑。”
杨启文挠挠脑袋,一筹莫展:“说得有道理,可是这个‘充足的证据’上哪儿去造呢?”
“杨勉。”杨启志报出一个名字。
“杨勉?此话怎讲?”杨启文甚是不解。杨勉是浦王杨鹏的孙子,杨成祖和赵清的儿子,也是杨启文与杨启志的堂侄。四平公主、赵清被抓那天,这十岁的杨勉就在现场。可这杨勉还是个小毛孩子,能作甚?
杨启志冷笑:“如果说,杨启光之前秘密找到浦王淞王,威胁他们协作,谋划扳倒四平公主,这时候被杨勉在屋外偷听到,因为年纪小,一直心存恐惧,不敢声张,这是不是很容易理解呢?”
杨启文愣愣地眨巴着眼睛。
“设想一下,到时候杨勉对皇上指认杨启光的时候,杨鹏、杨成祖他们必然大惊失色,矢口否认,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个行为解释为他们害怕杨启光的威胁报复,所以才不敢承认,如此一来,父皇更容易对杨启光起疑心。你也知道的,父皇这人疑心病重,只要他开始质疑一个人,必然千方百计应证自己的质疑,之前的赵铎、李敬亭,不就是从一点捕风捉影的质疑开始的吗?”
赵铎、李敬亭,他们的面孔在杨启文眼前浮现。他开始觉得燃起了一点想,可转念一想,又沮丧起来:“杨勉毕竟年幼,寄生于浦王、淞王羽翼下,怎么敢听我们的,反抗自己的祖父、父亲,公然指认他们依傍的靠山?”
杨启志笑了,笑得很笃定,“一来,杨勉与母亲感情极深,自打四平公主被扳倒,赵清一直身陷囹圄,家中却不允许他去探视,其实他也一直以来,也很想反抗自己的祖父、父亲,只是没有一条出路,也没有一个理由。二来,我们手里还有另一张王牌。”
“什么?”杨启文觉得自己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
杨启志一条条捋了起来:“首先,四平公主‘残害手足’案,如果能够翻案,赵清便会改判,无罪释放,母子团聚,这对杨勉,无疑相当的有诱惑力,如此一来,投靠我们,内在条件就十分充足了。但是,还是那个问题——浦王一家的靠山是杨启光,除非我们能成为他们新的靠山,否则他们是万万不敢得罪杨启光的。”
杨启文迫不及待问道:“所以,你的‘王牌’是什么?”
“这涉及到第二个案子。”杨启志伸出两根指头,“这个案子也须得翻案,否则,这个‘王牌’就什么也不是。”
杨启文云里雾里。
“毒死六万大军的‘粮草案’,你可还记得?”
杨启文张大了嘴巴,这个案子他早已抛在脑后了,他只知道现在全国百姓都在挤破头争取加入修建“六万忠魂纪念碑”的队伍,为了这个“金饭碗”竞争不休,谁还有空记得替这“六万忠魂”的真正死因翻案?
杨启志道:“这个案子其实当时就存在一个重大疑点,父皇盛怒之下,没有想到这一层。我们现在若是好端端去提,父皇也不可能理会,我们自己还容易遭殃。可是,若四平公主案能够翻案,让父皇对杨启光和柳如莲的人品产生怀疑,那么,‘粮草案’这个重大疑点必然会被父皇重视起来。”
杨启文感觉越来越接近真相,站直了身子,耳朵几乎要竖起来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