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一座古老的寺庙。四周是郁郁葱葱的古树，枝叶茂盛，遮天蔽日，鸟鸣声声。沿着青石小径走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宽敞的庭院，庭院中种植着各种花草，令人心旷神怡。一座巨大的香炉中，烟雾袅袅升起。

　　殿内空间并不算大，供奉着三尊金身佛像，庄严肃穆，慈眉善目，庄重祥和。两侧的十八罗汉塑像个个栩栩如生，形态各异。

　　一名香客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诉说着对未来的美好期许。他身后的门外，杨奇、杨勉两个身影鬼鬼祟祟守候在那里已经许久了。

　　很快，香客拜佛完毕，起身离去。两个人在角落藏好，目送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确认他已经离去后，二人迅速起身，直奔庙内，轻车熟路地把台子上的贡品卷进自己的布兜里。经过这些日子的“锻炼”，他们的手脚已经练得十分麻溜，只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办事”完毕，紧接着两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往门外溜去。

　　可还没跨出门，面前突然出现两条身影，拦住了二人去路。

　　“我就说这段时间都是谁在偷贡品，原来是你们！”

　　两个和尚咬牙切齿地站在面前。二人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手里的包裹也不由得落在地上。还未等二人脚底抹油，已经被两个和尚一把箍住了。

　　和尚身后缓步走出一人，原来竟是先前的香客。他面带冷笑：“若不是我假扮香客，只怕还抓不住你们这两个惯犯！”

　　见了他这副冷笑的面孔，杨勉、杨奇吓得面色煞白，还以为是杨启光派来的刺客，下意识求饶：“别杀我们，别杀我们！”

　　那人将帽子一摘，原来也是一名和尚。他冷笑道：“我当然不会杀你们，我现在就去报官，至于要杀要剐，那就不是我说了算了！”

　　二人一惊，更是吓得当即磕起了响头，连呼饶命。虽然面前的和尚不是杨启光派来的，可要是报了官，捅到杨启光那儿，不也是同一个意思吗？

　　三个和尚由不得他们求饶，上前就要捉拿二人，二人哪里是和尚的对手，转眼就被提小鸡似的拎了起来。

　　杨勉还在死命挣扎，杨奇却灵机一动，忽然痛哭流涕起来：“我们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何以沦落至此！我们的家人，都被‘文字狱’迫害死了！”

　　三个和尚愣了，松开手来。

　　杨勉也愣了，但看杨奇演得挺真，也连忙装出一副悲戚的模样，配合演戏。俩人站成一排，哭唧唧的。

　　杨奇继续哭诉：“我们的父亲本是朝中官员，只因一份文件将‘阵’字写得像‘陈’，就被打入死牢，还株连全家。我们父母、祖父母、成年弟兄已经全部斩首了，姨娘、姐妹和未成年的弟兄，都贬为奴，有的进入宫中受苦，有的作为奴隶被赏赐给陛下宠臣，我们两个是逃出来的，幸亏腿脚快，这才躲过一劫。求三位活菩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我们这一回，别去报官，否则我们会比家人更惨！”

　　听闻二人的悲惨身世，三个和尚不免动容。这半年来，朝中“文字狱”和内斗确实激烈，因“陈”字获罪的官员不在少数，这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杨奇一边哭还一边念着古诗：“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杨勉也跟着一边哭一边念诗：“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三个和尚面面相觑，动了恻隐之心。想着，这两个孩子出口成章，像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不像是说谎，能走上今天这一步也许真是迫于无奈。事实上也确实真假参半，两个孩子才会演得如此逼真。

　　转眼，他们已坐在一间小房间里，三位和尚给他们煮了碗面，他们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一个和尚将两袋东西放在二人面前，“这点米、面先接济你们，不够的话可以再来找我们拿。不过也只能过渡一段时间，你们本质上仍然是通缉犯，一来我们不便与你们过多接触，二来你们这样东躲西藏也不是长久之计，如果想活命，最好尽快离开京城。”

　　二人懵懵懂懂地听着，点点头。

　　其实早在杨启志“假死”的时候，他们就提出过要离开京城，但那时曹莺还抱有一线希望，加上后来杨启志确实没死，阿富阿贵还来接济过二人，他们才留了下来。现在，一切都打回原点，他们也就真的没有再留在京城当活靶子的必要。

　　咽下最后一口面汤，二人提着和尚接济的米和面，踏上了返程的路。

　　紫霞宫。

　　屋子里还若隐若现地飘着淡淡的沉香。莲儿坐在紫檀木扇面官帽椅上，手中把玩着刚刚那枚通体温润如玉的宝珠，嘴角是意味深长的笑。

　　经过这些日子对于吃喝拉撒等基本技能的学习，莲儿确保曹莺已经掌握了残疾人的自理能力，终于到了送曹莺出宫的这一天。

　　几人将曹莺连同那辆小车抬到紫霞宫门口的台阶下面，莲儿望着趴在小车的曹莺，用眼神示意身后的绿娥。

　　绿娥会意，在地上丢了一个木质饭碗，“这碗给你，以后叼着出去要饭，还能派上用场。还不快谢谢华亭郡主的好意。”

　　曹莺吃力地回过头，恨恨地瞪着莲儿。她被削去一半的鼻子伤口已经痊愈，呼吸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困难，只是在面部正中留下了怪异丑陋的形象。她被砍去一半的舌头也无法再说话，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叫声。她很清楚这一切，也知道会引来莲儿的嘲笑，所以在紫霞宫几乎从不开口发声。

　　紫霞宫前的广场宽阔宏大，汉白玉雕栏工艺精湛，与四周宫殿建筑相得益彰，更显出皇权的至高无上和国家的富强昌盛。莲儿迈着自信优雅的步伐来到曹莺身旁，微风轻拂她额角的碎发，在曹莺丑陋的面孔面前，她的脸愈发显得清秀动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绝代芳华。

　　“是时候说再见了。”莲儿清脆好听的声音，“爬吧，龟莺！”

　　曹莺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毕竟这次莲儿是真的要放她出宫，无论如何，离开皇宫，至少是自由的，不必再每天活在痛苦的羞辱中。于是，她只有挪动四肢，撑在地上，缓缓朝前爬去。

　　目送着曹莺一路缓缓爬行离去，莲儿笑得如银铃般悦耳：“龟莺，一路顺风，慢走不送啊！”

　　曹莺趴在小车上，叼着木碗，努力一步步往前爬。身后刺耳的笑声，终于渐渐听不到了。两眼含着的泪水，也终于滚落下来。

　　爬到宫城之外，爬到皇城之外，爬到京城繁华街口，一路上迎接无数行人的目光。或怪异，或耻笑，或同情，指指点点，她早已麻木。

　　自从知道杨启志真的死了，而且最后一面也没见成，她早就毫无生的希望，一心只想快快求死。但她从绿娥等宫女口中也得知，上一个企图自尽的“奴隶”王春华面临的是怎样可怕的虐杀酷刑。王春华受刑时，尚且有郑通以死抗争，免去王春华活剥之罪，而曹莺，只怕须得活活承受这十八层地狱的酷刑折磨。

　　她不想活，更不敢寻死，好在终于熬到了这出宫的一日。

　　在京城的闹市街头，她停下步伐，趴在小车上，不顾四周的目光，满脑子想着接下来要自尽的地点。

　　她没法去找杨奇和杨勉。一来，现在这副模样，若有跟踪，她是万万甩不掉的；二来，那里地处荒山野岭，这辆小车也是万万爬不上去的。就连之前阿菱跳崖那里的山路，这辆小车都爬不上去。

　　她想啊想，终于想到另一处地方，那里有个缓坡可以爬上去，尽头也是一处很高的悬崖。虽然辛苦点，但也就辛苦最后一次了。反正这世上所有可能关心她的人都死了，谁还在乎呢？往下一跳，一了百了。

　　这样想着，她挪动四肢，决意奔赴这趟“死亡之旅”。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双脚停在面前。

　　那人穿着朴素的布鞋与布衣，头发简单的绾起，并无半点装饰。再费力地抬头，瞧见那人的脸，曹莺不禁呆了，下意识道：“华妃……”

　　原来那竟是当年在王府被遣散的侧妃之一、命丧三十重杖的工部尚书华翀之女。由于正妃早已故去，所以下人抹去一个“侧”字，称呼上尊其为“华妃”。

　　“你我均是遣散之人，我也早已嫁作人妇，何来华妃？”华氏淡淡道。

　　作者的话：

　　《小雅·蓼莪》描写父母双亡的悲痛，抒发悼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