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西北角。
仍然是粉墙环护,花藤低垂,四面游廊。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穿过重重庭院,来到院落东侧,一间安安静静的小书屋里,空气中浮着淡淡的檀木香。角落里黄花梨雕花盆架上,摆放着几个天青釉天鹅颈瓶,尊贵典雅。正中央的书桌上摆着一个精致的双面刺绣台屏,和一个手工编织的镶珠香囊,只可惜,它们都没有完工。
屋子里安静得不像话。除了他轻轻转动木轴的声音。
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安静,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哪怕再轻微,他都能敏锐地捕捉到。
“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他头也没回,手里还没停下捏泥巴的活儿,淡定地而精准地吐出四个字,“华亭郡主。”
那脚步缓缓走近了,一袭水蓝色对襟刺绣上衣,飘逸的马面裙,刺绣丝屡,扁圆朴素的挑心髻,插着简单大方的碧玉簪子,清秀的脸庞,果然是莲儿。
“真没想到,华亭郡主也会莅临敝舍。”他手里仍在捏泥巴,口中却不留情面地开启了嘲讽模式:“是来教在下学习如何仿制‘凤舞九天’的吗?”
他真是不饶人,竟一语道破真相。对杨启志的冷嘲热讽,莲儿似乎毫不在意,冷冷笑道:“我是来告诉你,你的死讯。”
听了这话,他非但不慌,竟然还笑起来,“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想杀人还要特地跑一趟告知死讯。”
“你可知道,浦王灭门案,由于浦王的死前口供,你仍然是头号嫌犯,只因为你禁足府内,找不出一个你与外界联络的证据,案件才陷入僵局。”
莲儿的声音冷冷的,在这本就安静凄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冰冷。她顿了顿,直视着他的背影,“你串通守卫,与外界联络,别以为做得天衣无缝。”
杨启志捏泥巴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过头,饶有兴趣地望着莲儿,眼神里充满戏谑,仿佛在说“你终于发现啦?不错,有进步!”
两个看似毫不在意对方的人,互相对视许久,屋里的氛围变得有些奇怪。
“那你还等什么?”杨启志率先打破了沉默,耸耸肩,笑道,“现在赶紧去禀报父皇,把我弄死吧!”
莲儿也不甘示弱,“你现在就是我手上的一只蝼蚁,你可知现在的处境?”
杨启志听闻竟哈哈大笑,转回身去,又捏起了他的泥巴,“柳如莲,你这话,吓唬吓唬别人便罢,对我,咱俩还不打开天窗说亮话吗?”
她冷冷站着,望着他制壶的样子,一言不发。空气中又开始压抑着沉默。
“想不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华亭郡主,也会有腼腆到不好意思开口的时候。”他揶揄道,“那就由我来说罢!你若捏得死我这只蝼蚁,现在还会站在这里?你只不过是想刺探,这段时间,我到底与哪些人有了联络,对吧?我可以回答你,这些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满朝文武百官可不都像父皇一样糊涂,你又是害太子,又是害北蔡王,又是害端王,又是害我,又是杀陈良,又是消灭‘粮草案’赃银,从粮草案、峒山案、陈良谋杀案……这一连串事件,你这司马昭之心,实在太明显了,你以为只有我一人看出你有问题吗?”
莲儿轻描淡写道:“单说你违背圣旨与外界联络,就‘浦王灭门案’,我就能先弄死你。”
“真的吗?”杨启志笑道,“柳如莲,你做得越多,错得越多,若继续做下去,你自然而然就会走向末路,杨启光,也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莲儿不语。
杨启志顺手拿起桌边的一把自制小壶,把玩起来,嘴角是轻蔑的笑,“柳如莲,你为了私仇不择手段,别人辛辛苦苦帮助你达成目的,结局却是被你过河拆桥——朱钰、浦王都是很好的前车之鉴。你以为大臣都是傻子?你知道为什么人人都愿意与我合作吗?你知道为什么父皇换多少批守卫,都拦不住我送信出去吗?柳如莲,承认吧,你根本不适合掌权,你也不是我对手。就连制壶,你都只会剽窃和仿制。恐怕那把‘恶灵缠身’,是你此生唯一自己制作的壶吧?”
他几乎将莲儿从头到尾挖苦了一遍。甚至他还早就看出,那些献给皇上的壶,没有一把是莲儿做的。他把玩着那把自制小壶,似是在莲儿面前炫耀自己的技艺。这是一把珠圆玉润的“文旦”,与莲儿先前托舞姬萧笛献给皇上的有异曲同工之处,然而那把真正的制作者是紫砂大师王厚德,杨启志只不过被禁足短短时日,还是用杨启光羞辱他送的一套制壶设备,竟也能靠自学制成与王厚德不相上下的一把壶,足见技艺之精,功底之深。
他还嫌不够,接着挖苦道:“柳如莲,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浮云,你只活在报复的快感里,以你所谓‘治国之法’,不出三年,周国就要完。你为了害死太子,不惜损失六万大军;为了害死北蔡王,不惜损失五千精兵;为了扳倒李将军,在明知北蔡王通敌卖国的情况下,仍然让我军全军覆没;为了扳倒萧嫔,宁可制造出全国性的‘文字狱’,将百姓愚弄于股掌之中。你给一个傀儡皇帝铺平了道路,却也将周国推向末路。亢龙有悔,盛极必衰,没有人不享受权利的快感,但相互制约才是一个集团健康的状态。臣民有臣民的制约,君主有君主的制约。兵部有出兵之令,而无统兵之权;五军有统兵之权,而无出兵之令。现今,兵部尚书蒋友存可以直接在京城统兵,五军都督府渐成虚设。柳如莲,如何在有限的权利内,与他人互利共生,这才是你应该思考的,而不是利用一个傀儡皇帝给自己制造无上的权利。”
莲儿静静看着杨启志,还从未有人对她如此不留情面,前世没有,今世更没有,况且一个现在还幽居“冷宫”的废黜皇子。
莲儿倒也不怒,心中开始思考起对策。
可那杨启志竟突然话锋一转,“柳如莲,虽然你一直害我,但我对你从未有过仇怨,甚至还有些欣赏你。我不想跟你斗,你只是一个女人,与我有实质性威胁的只有杨启光一人。然而他生性愚钝,与那杨启文半斤八两,他今天的一切,全是你给的,你心中有数,如果没有你,他什么也不是。柳如莲,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队友不是他,而是我,我们的结合将会是天底下最完美的。”
莲儿微微有些吃惊,这番近乎于表白的拉拢,还真是她前世未曾见识过的,即便放在今世,也有些出乎意料了。
细细想来,却也有理可循。杨启志不会放过任何有利用价值的人,况且是最有利用价值的她。如果有她相助,他几乎如虎添翼。
如果合作,他是个理想人选,但他总是缺了点什么——他不能理解爱情。她的心中只有杨启光一人,不论杨启光怎样,她已认定。
“‘四国同盟会’的势力扩张不容小觑,”杨启志又开始了他的游说,“堵不如疏,我两年前在申崇一带治水的时候,就深谙这个道理。现在,我有一个比你‘制造时疫’更好的方法来解决它,而且于国于民十分有利,可使周国长治久安。就是需要辛苦你抉择一下——”
他顿了顿,凝视着她的眼睛,终于问道:“你,愿不愿意放弃杨启光?”
“够了。”她听不下去了,生硬地打断他。
“周国的命运在你手上,”他强调道,“你知不知道,你若亡我大周,它也会灭了你。柳如莲,你害了这么多人,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对别人做过的事都会反噬到自己身上?”
“不用再说了。”莲儿摆手制止。
他却不死心,还加大了音量道:“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我们不是普通老百姓,我们掌握着国家的兴衰与命脉,你与谁结为夫妻,并不只是单纯的婚姻,更有周国的命运……”
“你不懂爱。”莲儿听不下去了,再一次打断他,“爱情不单是合作关系。你这样不懂爱的人,永远也不配拥有爱。”
“我不懂爱。”他复读了一遍,机械地点点头,像是对此评价完全认可,“但是——这不是一个从政者必备的良好品质吗?如果我有朝一日‘懂了爱’,那我必然从此无缘政坛,沦为所有人的手下败将。谁被感情支配,谁就会死得很惨,没有人能逃出这个例外……”
“今日时辰已晚,”莲儿第三次打断他,冷冷瞥了他一眼,“我就先不打扰你制壶了。告辞。”
说罢,不再理会身后之人,迅速迈步离去了。
只留下一个轻盈的背影,那水蓝色对襟刺绣上衣,飘逸的马面裙,随着夜幕渐渐隐匿在他眼中。
从周浦王府走出来,莲儿陷入了深思。
这人真是不简单。被褫夺爵位,软禁于此,身上还扣着一大堆摘也摘不掉的黑锅,连身陷囹圄的杨启文还不如,竟然还能化被动为主动,甚至将今日前来的莲儿都足足羞辱了一番。
她想她能猜出个粗略的大概——杨启志计划的对付“四国同盟会”的策略是什么。她也知道,在当今局势下,尤其是皇上“立子以贤”的决策下,如果与他协作,一切会来得更加顺利。但是杨启志错了一点,那就是她认定的那个人,永远都会是杨启光。那是一个不懂爱的人永远不会懂的。
“现在唯有一个破局之策了……”
夜幕下,她的眸子倒映在月色与灯火中,闪着深邃莫测的光,似乎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