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崇山峻岭,越过广袤平原,越过深邃河谷,越过荒野丛林,冒着一切生命危险,躲避着人类与野兽的双重追杀,这十多日来,他提心吊胆,餐风露宿,大概吃遍了生平活了六十七年来都未曾吃过的苦头。
仍是那辆四驾的马车,经过这十多日的颠簸和折腾,车身蒙上了一层尘土,和他的脸一样像是沾染了岁月的风霜。从戈壁到荒原,从荒原到沼泽,从西北边陲,一直到东北边陲。
旭日从东方缓缓升起,在长河宽广的河面洒下一片金红色的光辉。滔滔浊浪浩浩汤汤,不见帆影,不见人迹,只有河水沉重地流淌。
赵铎放眼望去,陈国的边界已近在咫尺了。
他疲惫不堪的眼睛里放出希冀的光芒,回头看了看那拉着帘子的车厢,撑足了一口力气继续驾驶起了马车。
经过这十多日的奔波,他在漫长的思索过程中,自认为想明白了这个问题——莲儿不可能是为了个人私仇而报复赵家,她的墓后主使,只能是那个人,而赵铎真正的政敌,也只有那个人。
东方旭日的光芒洒在他身上,照出他脸上更深的岁月的沟壑。
……
周国。北蔡王府。
杨启光和杨启文一同赶到此处时,皇后、太子、四平公主已经先到了一步。三个人坐在床边,和那杨启昭的妃子吴氏一同,看着杨启昭,一脸担忧。
“四弟、五弟,你们来啦。”见是他们二人前来,四平公主与太子假惺惺地客套了一番。
“儿臣见过母后,见过太子、四平公主。”二人也客套了一番。
客套完,他们不由得向床上望去,只见那北蔡王杨启昭头发凌乱披散着,紧紧裹着被子,面色惨白,唇色发紫,两眼呆滞无神,身子还不时打着哆嗦。
“二兄?”杨启光试探地叫了声。
没有得到回应。杨启昭依旧那副半死不活的状态。
“二哥,你,还好吗?”杨启文也试探地叫了声。
这回杨启昭似乎听见了,艰难地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却依旧没有回应,似乎已经说不出话了。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二人不由诧异。
吴氏用绢子抹了一把泪,带着浓重的鼻音道:“自封侯大典那日,他就犯上了这怪病,太医说,他是中了金钩草之毒,这是一剂猛药,虽然不会有性命之忧,但需要好生调理,想要完全康复大约还要一个月左右……”
吴氏话音未落,那面无人色的杨启昭突然猛一抬头,沙着嗓子叫了起来:“不行!”
他那双眼睛瞪得奇大,写满了惊慌之色,只一个劲沙着嗓子叫着:“还有几天我就要上战场了!我等不了一个月!父皇委我重任,我怎能卧病在床!不行,现在我该去练兵了……”
“殿下,别说了……”吴氏安慰着他,自己喉咙也哽咽了,又不禁抹起了泪。皇后看着这一切,也心疼地抹起了泪。
太子、四平公主都同情地看着杨启昭,四平公主更是也抹起了泪。杨启光瞟了瞟那两张伪善的脸,又斜了一眼床上杨启昭面无人色、疯疯癫癫的模样,他只觉得周遭这一切都是那么可笑。
四平公主,你那鳄鱼的眼泪,什么时候才能流得尽?冲撞莲儿被禁足还没有让你吸取教训吗?哈哈哈!
杨启昭啊杨启昭,你总仗着自己资历老,就觉得天下功劳都应该归你得,现在报应了吧?哈哈哈!
当着皇后的面,他也不好笑出声,只好把笑憋在心里,脸上装作一副悲戚模样,肺都快憋坏了。
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人注意到隐藏在杨启光眼底的笑意。只有离他最近的杨启文看见了。
杨启文默默凝视着那股笑意,若有所思。
忽然,杨启文想到了什么,问道:“那金钩草之毒,究竟是何人给二哥所下呢?”
一提起这个,皇后似乎被刺痛了,痛苦地叹了口气,“唉,这才是目前最大的难题啊!”
杨启文猜道:“是因为封侯大典那日人来人往较多,不便确定嫌犯?”
“不,”吴氏道,“太医说了,金钩草之毒虽然猛烈,但并非当场发作,有七日左右的潜伏期。”
杨启文恍然大悟:“也就是说,二兄并非封侯大典那日中的毒,而是在封侯大典之前大约七日!现在封侯大典已过去一日,那么他中毒的时间已是大约八日之前了!”
吴氏又叹了口气,转过头无奈地看着杨启昭。
四平公主对杨启文补充道:“平日里,二弟记性就一直不好,就算不病成这样,也未必回忆得真切。况且,这投毒一事,未必是近身之人所为,每一道菜品、饮品,在烧制、端送的每道工序中,都有可能被投毒,既可能是凶手本人投毒,也可能是雇凶投毒……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凶手本人当着二弟的面近身投毒,只不过是手指动一动的瞬间,就算再心思缜密之人,也未必能注意到那些细节。”
说着,她也叹了口气,回头望着床上的杨启昭,“我们也都在努力协助破案,可二弟现在的状况,提供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我们所掌握的证据更是有限。”
众人都看着他。这其中,有真正的同情,有虚伪的同情,更有杨启光的幸灾乐祸,杨启文的若有所思。床上的杨启昭像是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仍两眼呆滞,紧紧裹着被子,披散着头发,面色惨白,唇色发紫,身子不时打着哆嗦。
……
待吴氏花了好大一会功夫帮杨启昭服下药,再命下人弄了好些铜炉给他取暖,他的状态好不容易缓和了一些,这已是两个多时辰之后了。
见他的面上稍稍有了些许血色,众人皆长长舒了一口气。吴氏与皇后、四平公主对望,三个女人都红着眼眶,太子也神色十分悲戚。
屋子里压抑着沉重的空气。皇后揉了揉脑袋,面露倦容。
天色已晚,皇后决定先行回宫。剩下的几人,也自然不可能陪着杨启昭继续做戏,纷纷打道回府。
一番关切的客套之后,众人皆驾车离去了,转眼,屋子里又只剩下杨启昭和吴氏二人,和那一屋子沉默压抑的空气。
吴氏何尝看不破他们虚伪的面孔呢?除了皇后是真为儿子担心,那四平公主和太子的眼里总透着一丝精明与算计,杨启光眼底那一丝狡黠的笑意她更是看在眼里,至于杨启文,他显然是心不在焉,吴氏知道,他的心思从头到尾就没放在杨启昭这个病人身上过,他的眼神始终是游离而若有所思的。
她看得出来,他们一群人早就做烦了这场戏,早就想抽身离去了,只是碍于皇后不敢离去罢了。
而她这个陈国公主,自从被献给周国皇帝做了儿媳,入了杨家的门,今生今世便注定烂在杨家、烂在周国了。
她的哭,不光是哭杨启昭,更是在哭自己。
正当她望着床上病怏怏的夫君叹着气时,忽然门口传来了匆匆的步伐,紧接着是一位仆人赶到,“夫人,周浦王也前来看望殿下了。”
吴氏连忙拿绢子擦去脸上的泪痕,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带着些许茫然。
周浦王,乃杨启昭三弟。他正是那杨启光口中“先天目盲、身份又是庶出”的当今皇三子杨启志。
他的母亲庄妃,原本曾是宫中最受宠爱的妃子,却于二十年前的一场宴席之后,忽然中毒身亡。庄妃去后,皇帝也曾调查过一阵子,但最终不了了之,庄妃这号人物,很快就被抛到了脑后。杨启志在乳母的养育中长大,加上先天瞎了一只眼,性格与其他几位皇子颇有不同。
生下先天瞎了一只眼的杨启志后,庄妃曾经怀疑是孕中被人下毒所害,但始终找不出证据。时至今日,也未曾找出凶手的半点线索。
吴氏从未料想过,杨启志这样一个性格怪异、又和杨启昭并非同父同母的兄弟会来看望杨启昭。倘若是做戏,至少也该早两个时辰来,如今皇后前脚刚走,他后脚跟着来,要做戏又能做给谁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