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面前又多了一个人,床上的杨启昭眼珠微微动了动。
虽然他比服药之前稍稍好转了些许,仍是两眼呆滞,模样憔悴。望向杨启志的时候,他的脸上只表现出微微的诧异,喉头动了动,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谁也不知是真的发不出声音,还是不知该发什么声音。
“二哥。”杨启志在仆人的搀扶之下,摸索着坐下了。
天色渐晚,下人们点起了小小的烛灯。杨启志那一只灰白的眼珠,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显得格外诡异可怖。
“据说二哥近日身体抱恙,三弟心生挂念,便前来探望。”
杨启昭眼睛死死盯着杨启志,喉头又动了动,许久,终于沙着嗓子艰难地道:“三弟竟如此关心本王的安康,这份心意真是难能可贵。不过太医已经说了,本王这病,只要悉心调理,一个月左右便可康复,劳烦三弟担心了。”
话语听着客气,字里行间却藏着冷漠与逐客之意,杨启志怎能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呢?
但杨启志似乎早就料想过这一幕,并无半点气恼,嘴角还露出善意的笑容,“话是没错,可这毕竟乃金钩草之毒,来势凶猛,病来如山倒,往后这一个月的日子,二哥的身体也要遭几分罪啊。”
杨启昭病怏怏的眼里流露出一丝警觉,沙着嗓子道:“你的情报还真够灵通,连本王中的是金钩草之毒都调查清楚了。”
杨启志还是笑嘻嘻的:“关心兄长,本就是做弟弟的本分。”
“你少来这一套了。”杨启昭终于听不下去了,吃力地侧过头,瞪了他一眼,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话来:“你若在我们任何一个兄弟病中探望过一回,我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怀疑。说罢,你今天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杨启志一愣,随即那善意的笑又挂在了脸上,好像并不介意二哥的态度,“二哥还是这样了解我。”
“有话快讲。”杨启昭一点也不想跟这种人啰嗦,若不是身子虚得很,那句“有屁快放”也差点说出口了。
“二哥呀,”杨启志先是笑了笑,忽然,一瞬间收敛了笑意,用冰冷的声音道:“我目盲,心不盲,你们一群人个个长着炯炯有神的眼睛,倒是身在庐山不识真面目。”
躺在床上的杨启昭心中猛然一惊,再望向杨启志时不免有些心拎拎的,“你什么意思?”
杨启志兀自说着:“金钩草之毒,有七日左右的潜伏期吧?”
杨启昭脸色愈发难看:“你到底还调查了我多少事情?”
杨启志就像没听见似的,依旧兀自说着:“距离昨日封侯大典又过去一日,八日之前,二哥大概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了吧。”
“你到底要说什么?”杨启昭嘴里硬着,心中却不免有些发虚,毕竟他自己也记不起八日之前发生过什么了。
“不记得也不要紧,很快你就会想起来的……”说着,杨启志用仅剩的那只尚有视力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杨启昭,“不知二哥卧病在床,最大的获益者会是谁呢?”
“获益者?把我毒死,谁能获益?!”杨启昭怒道。
“下一个向父皇请缨,替你上战场的人。”杨启志一字一顿道。
杨启昭浑身血液顿时冷得凝固了。
“边疆数十年如一日的稳定,想立个战功还真不容易呢。钦天监也说了,近日是出兵的好日子,再下个月,天气就对战事十分不利了……”杨启志话里有话。
杨启昭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怒道:“你在挑拨离间什么,他们都是我的兄弟手足,血浓于水,他们都将国家命运与个人联系在一起,我们绝不会在战争前夕内斗!不要再以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你去东宫看莲儿教太子制壶,大约也是八日之前的事吧?”杨启志不等他话音落去,就打断了他。
空气顿时变得沉默,只剩下杨启昭艰难的喘息声。
这一通吼,他耗去了太多元气,嗓子更加沙哑痒痛,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杨启志的话令他细思极恐,不仅是因为杨启志竟掌握了如此之多的他的信息,更是因为,那日太子的制壶室里,总归也就五个人。
面前不禁浮现起那几副面孔,莲儿、太子、杨启光、李怀瑾……这些面孔交替在他眼前闪过,闪得他应接不暇。
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杨启志,“你怎么知道我那时候去东宫看莲儿教太子制壶?”
杨启志笑了,不知是那双眼的缘故还是什么,他的笑容总带着些嘲讽的味道,“那日的事,如此戏剧化,全皇城上上下下,还有谁不知晓?”
杨启昭一时语塞。支吾了许久,干脆生硬地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二哥如此聪明,会不知道吗?”杨启志又把皮球踢回了他。
“我不知道。”杨启昭面色已十分不耐烦了。
“你不知道,那我就来告诉你,”杨启志并不介意他的态度,继续不紧不慢道:“要顶替你上战场的人,就在那日的几个人之中。你不妨再好好想想,那几个人之中,谁才最有那个条件顶替你呢?除却所有毒害你得不到好处的人,剩下的那个人即使你认为再不可能,也……”
“你不要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杨启昭怒道,“我那天会去东宫,完全是一时兴起,他们哪能猜得到,怎么可能提前准备毒药?”
杨启志却怪笑了一声:“你还以为大家都猜不到你要去吗?你好好想想,在那之前,莲儿刚刚献上‘钧定侯’的那一日,你是否开口找过父皇要莲儿做你的制壶师傅?你都已经表现得如此明显了,大家会看不出来,会猜不到你接下来的举动吗……”
“够了!”杨启志话音未落,杨启昭用力一吼,打断了那阴阳怪气的语调。
空气中又只剩下杨启昭艰难的喘息声。杨启昭越来越惧怕面前这个“目盲心不盲”的家伙——这家伙看似离群索居,实际居然连莲儿献“钧定侯”那一日众人的对话细节都了如指掌,简直可怕。
面对杨启昭的怒吼,杨启志也并不恼火,真的乖乖闭上了嘴,嘴角却始终咧着那一丝怪异的笑意。
杨启昭怒视面前这家伙,“马上就要开战了,你竟在此时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无论是我上战场,还是我的皇兄皇弟上战场,只要代表周国拿下了这片江山,难道不都该是全人民的荣耀吗?我原以为你只是相貌怪异,谁知竟连心智也完全扭曲了!”
他用最歹毒的字眼来咒骂杨启志,可杨启志仍不恼火,似是早就料想到了这一切对白。
“时候不早了,”杨启志摸索着地起了身,不紧不慢道,“二哥还需好生歇息,三弟我也就不多叨扰,先行告退了。”
杨启昭还想骂,胸口却堵着一团浊气,怎么也喷发不出来了。望着杨启志缓悠悠离去的身影,他颓然倒在了床上,面色惨白,只瞪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