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腊月的太阳总是吝啬的。刚过了卯时,天色尚青,只有最东方的云间隐隐透出些光芒来。那一弯下弦月,也正悬在天青色的幕布上,似要与曙光争辉。
万物尚未完全苏醒,群臣们却已早早集于奉天殿了。
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之上,七十二根楠木支撑着宏伟的太殿,重檐五脊殿顶仿佛高耸入云,檐角的仙人仿佛真要骑凤化云而去。内外梁枋上的和玺彩画如金龙腾跃,栩栩如生,走近太殿,殿内金砖铺地,整齐而恢宏。
九龙金漆宝座的扶手上,盘雕着怒目金龙。皇上正跨坐于宝座之上,面对朝下百官,神色威严凛然。
赵铎的位置仍旧是空空如也,密集的人群之中,就好像缺了一块,看起来很是扎眼。有几个臣子忍不住朝那方向多看了几眼,心中似有疑虑,面面相觑不敢言。
皇上只扫了一眼,便猜出了他们的疑虑,清了清嗓子,随口道:“自前几日宴席以来,赵铎便身体不适,这几日都将在家养身歇息。”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皇上也只是随口一说,可此言一出,下面那些面面相觑的表情更多了几个,弄得皇上也有些糊涂了——怎么,赵铎喝醉了酒,在家歇息几日,有什么不正常的吗?
尚未等他从走神的状态中回过来,一个身着狮纹织锦绯袍、虬须虎眉大颡的臣子便道:“陛下,臣有本上奏。”
皇上定了定神,从刚刚的思绪中走出,一看,面前这个急着上奏的人,竟是那日与赵铎同桌喝酒的骠骑将军杨祖明,愣了一愣。
“陛下,”杨祖明却半点没有提起赵铎的意思,急急道:“近日,西北地区发生了一些冲突,规模正在由小及大,窃以为,此事事关重大,非同小可。”
“嗯?”皇上微微皱起眉头。要知道,边疆已经稳定了六十多年了,这六十多年来,国泰民安、时局稳定,生产力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如今又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暴动呢?
“起因是三日之前,一个突厥放牛娃将牛群赶到一片土坡上,”杨祖明解释着,“那里本就是他们的领地,却冲出几个声称是周国的人,说那是周人的领地,将几头牛当场砍死。”
皇上眉头一皱,预感到了不妙。朝中文武百官皆大惊失色。
“突厥人为此争执,岂料又被那几个声称是周国的人当场砍死。”杨祖明神色沉痛,顿了顿,继续道:“后来,那几个‘周国人’又组织了大约三十多个民众,直冲去隔壁国家的村落,见人就砍,且个个武艺高强,都是以一顶十的武林高手,不出多久,整个村落都被那群‘周国人’血洗了。”
皇上的拳头捏得嘎巴响,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在龙椅扶手上,怒喝道:“岂有此理!我大周与西北边境数十年来国泰民安、时局稳定,岂会有此等荒谬之事!”
“陛下息怒,”杨祖明忙道,“窃以为,正是因为数十年来一直稳定安康,所以才会出现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之徒,意欲挑起战争,所以此时不宜轻举妄动,以防中了那些极端者之计。”
“不‘妄动’,难道要坐视不理?”身旁,有人发出不满的质疑,“挑衅者三十多个,他们只会挑起战争,要是真打起来了,并不会保卫大周百姓。此举已将突厥人激怒,他们不可能放任周国人侵略他们的地盘、血洗他们的城镇,若是冲突规模扩大,我们应该如何是好?”
杨祖明瞥了那人一眼,未加理会,“臣以为,应当派使臣去和谈,且需尽早商议好具体合谈事项,若坐视不理,冲突规模确实正在逐渐扩大,有开战的趋势。”
群臣一片议论纷纷。此时,却又有人不以为然,道:“突厥人都已经默认了这场战事,并无止战的意向,显然是打算将计就计,进攻我国了。或者说,从一开始,这些三十多个挑衅者,就根本不是周国人,只是顶着周国旗号的敌国人,就是想找个由头进攻我们罢了。”
又有人附和道:“臣也以为如此,此时派使臣和谈已全无必要,将和谈队伍送出边境,就是送出一群冤魂。”
“是啊,以我军的实力,直接攻下他们,将其赶去漠北也不是不行。”
“他们自不量力,根本不是我军的对手。陛下大可不必再犹豫了……”
这个看法一经发表,就停不下来了。越来越多的人倒向了那一边,皇上的神情也开始动摇了。
自他登基以来,不,自他的皇祖登基以来,边疆就太平稳定,从没为边疆的事情操过这么大的心。如今,三代以来的重任,竟要全部落在他一个人肩上了吗?
“如今国力尚在发展中,打仗劳民伤财,请陛下三思。”杨祖明的声音被淹没在七嘴八舌的群臣争论之中。
那些争论声仿佛一根棍在皇上脑袋里搅和,头壳愈发胀痛了起来。皇上揉了揉脑袋,咳嗽了一声,那些众臣顿时安静了下来,毕恭毕敬地站着不动了。
皇上跨坐在九龙金漆宝座上,扫视着下面,神色不怒自威。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缓缓开口道:“今日之事,且由商议之后再做定夺,退朝。”
转头,书房里。
案上是那日莲儿通过萧笛之手献上的紫砂文旦壶,小巧玲珑,圆润有致。皇帝心不在焉地望着它,手心里反复把玩着一个黑釉兔毫盏,心事重重。
太监总管小心翼翼来到他面前道:“陛下,太子求见。”
皇帝眉头一皱,心道着“他来干什么?”转念想了想,不耐烦地把手一挥,示意让他进来。很快,太子就被领了进来。
“儿臣参见父皇。”他恭敬地行礼。他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的模样,身材微胖,鬓角的胡茬显得面相有几分老成。
皇上头也懒得抬,手又是一挥,打断了这些礼节,“到底什么事?”
太子微微一愣,似乎没料到皇上会是这种态度,随即赶紧赔上了笑脸道:“父皇,前些日子儿臣有些上火口燥,太医说多喝些银花栀子茶便可,但儿臣喝了几天,并无作用…”
“那就让太医再开些别的方子吧。”皇帝心不在焉地打断了太子。
太子又一愣,眼珠一转,转而道:“但是,儿臣没有让太医开别的方子,只是换了一种容器泡茶,病就全好了呢。”
“嗯。”皇上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似乎太子说的这些事激不起他的任何兴趣。这让太子也有些懵了,若是在往常,父皇听到“茶器”相关的话题,少说也能侃上半个时辰。他不由得转了转眼珠子,想着该如何将话题往紫砂壶,尤其是莲儿的紫砂壶上引。
“儿臣用的是紫砂壶泡了银花栀子茶,喝下去只半日功夫,上火就全消了呢。”他有意用夸张的语调道。
“嗯,不错。”皇上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甚至都没直视太子,仍心不在焉地望着桌上那个文旦壶。
太子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原本,儿臣对紫砂壶并不感兴趣,但是自从这件事之后,儿臣开始对紫砂壶燃起了兴趣,很想拥有几个自己的紫砂壶,或者……如果能学习一下制壶技艺就再好不过了。”
“嗯……”听到这,皇上才终于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似乎引起了点兴趣,“你想学习制壶?”
太子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连连点头,急忙将话题引去莲儿身上:“儿臣听说,前些日子父皇新封了个女官,就是专门负责管理和制作御用紫砂壶的,她怀着一身绝技,深受父皇喜爱。儿臣想,不如就让她来教儿臣学习制壶如何?”
皇上眉头一皱,面露难色。倒不是因为他不愿让太子学习制壶,他一直都很希望太子能对紫砂壶感兴趣,如今太子终于有了兴趣,这是最值得高兴的事情。可他转念一想,莲儿最近不是在潜心制作那把“绝世珍品”的壶吗?如果这时候把她派去教太子制壶,那她必然无法再潜心制作那把“绝世珍品”了,献壶的事就得一拖再拖,他不愿等。
可是,目前西北地区的局势似乎渐渐紧张起来了,眼看他这个“太平管事”就要做出一系列前所未有的决定,肩上挑起三代的重担——不行,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了。
“父皇,你怎么了?是不愿让儿臣学习制壶吗?还是…”太子未能察觉出他眼底烦躁不安的情绪,仍在傻乎乎地发问,等待他的点头。
“今日你就先回去吧。”皇上扶着晕胀的脑袋,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太子离开。
“父皇的头痛病又犯了,儿臣去叫太医吧。”太子这才反应过来。
“不必,朕没事。”皇上烦躁地摇摇头,又道:“你回去吧。”
“那……”太子犹豫着,不肯挪动步子。他好不容易才把话题引到莲儿身上,眼看着皇上也要点头了,怎么就在这时候出了岔子呢?
“朕没事。”皇上忍着心底的烦躁。
“那,关于学习制壶的事情……”太子忍不住脱口而出。话题都进展到这个份上了,他怎么舍得放弃?
皇上感到一阵无名的恼火,头好像也更加痛了,他强忍着火气,盯着太子,一字一顿道:“朕叫你出去。”
太子一惊,手脚不知所措,眼神也慌乱了起来。他不知自己究竟做错在何处,竟会闹成这样的结果。如今他就是赖着不走也不行了,皇上已经发怒了,继续劝下去也只是给自己图添麻烦而已。
他只好悻悻地告退了。今日这次计划,算是彻底失败了,闹成这样不欢而散的局面,下回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再提了。
来到书房门外,他懊丧地捶了一下脑袋,长长叹了口气。难道,莲儿真的是一根如此难拔的草吗?
他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