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那个黑釉鹧鸪斑盏已经被皇上来回把玩三百回了。他心事重重地望着它,上面那些斑纹如银星闪烁,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思绪愈发烦乱。他终于忍不住,一把推远了它,顺手抽出手旁的一卷书,也不顾是什么书,随意翻阅起来,想要暂时忘却边疆的事情。
谁知随手翻了一页,他眉头皱得更深了。
“……桃梗谓土偶人曰:‘子,西岸之土也,挺子以为人,至岁八月,降雨下,淄水至,则汝残矣。’土偶曰:‘不然。吾西岸之土也,吾残,则复西岸耳。今子,东国之桃梗也,刻削子以为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则子漂漂者将何如耳。’今秦四塞之国,譬若虎口,而君入之,则臣不知君所出矣。…”
他骇然瞪大了眼睛,“啪”的一下合上书卷,久久缓不下心跳。
封皮上赫然印着《孟尝君将入秦》。他下意识地避开视线,不敢直视那几个大字。“吾西岸之土也,吾残,则复西岸耳。…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则子漂漂者将何如耳!”
他不能控制地去回想这段熟背于心的话。等到大水冲来,用土捏作的泥人儿,将被被冲得肢残体缺;以桃木刻成的木偶,更将流尸于到不知何处。
每个词都看得他心惊肉跳。这回若将和谈的队伍派去突厥,会否如入秦的孟尝君那样,“不知流尸于何处”吗?还是直接与之大战一场,那些“被冲散的泥块”,大不了日后再重新捏制?
以周国目前的实力,拿下突厥也许不在话下。可这必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战。皇上作为一个“太平管事”,虽自幼熟读各家兵法、兵略,可那只不过是纸上谈兵,真要到用的那一天,先前所学的一切策略都仿佛失了灵。
他烦躁地将那卷书夹入其他书卷之下,正在此时,面前又响起了小太监万达的声音:“陛下,柳司珍求见。”
他微微看了小太监一眼,点点头,示意传她进来。很快,莲儿便站在了他面前。
今日,莲儿身着一袭淡绿褶子袄裙,如一片清新的荷叶。她脸上的笑容也是如此清新,仿佛给寒冬腊月带来了一丝春天的气息。皇上靠在椅背上打量着她,心头方才那些沉闷不快,好像消散了许多。
“皇上。”莲儿恭敬地低下头,用清脆悦耳的嗓音道:“奴婢新制成一件茶宠,想着皇上应该会喜欢,便迫不及待给您送来了。”
“哦?”一提起与茶器有关的东西,皇上眉心的愁云不知不觉全部消散了,迫不及待道:“拿出来给朕看看。”
莲儿微微抿唇一笑,恭恭敬敬地将一件小巧玲珑之物献了上去。皇上接过,先是粗略一瞧,只觉得这是一件雕刻逼真的笑面人头像,慈眉善目,憨厚仁慈。看着它笑口常口的模样,仿佛心态也豁达了不少。
皇上微微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随手翻去看了看背面。不看不打紧,一看,便饶有兴趣地坐直了身子,仔细打量起来。原来,这件茶宠并非单面雕刻的人像,前、后、左、右一共五面,竟分别雕刻着喜、怒、思、忧、恐五种肖像表情,而且每一种表情的神韵皆十分到位,活灵活现,仿佛那真的是一件有生命的宝物。
莲儿适时地介绍道:“陛下,这件茶宠名曰‘五面佛’,分别象征着人生的五种酸、苦、甘、辛、咸,《黄帝内经》云,‘心为喜、肝为怒、脾为思、肺为忧、肾为恐’,而五脏肺肝肾心脾又分别代表着金木水火土五行——木生火,故肝藏血用以济心;火生土,故心之阳气用以温脾;土生金,故脾运化水谷之精气可以益肺;金生水,故肺气清肃则津气下行以滋肾;水生木,故肾藏精以滋肝。同时,过喜伤心、过怒伤肝、过思伤脾、过忧伤肺、过恐伤肾,所以,这‘五面佛’不仅代表着五脏之相生,还寓意着不可‘五志’过极。”
皇上听罢,简直对莲儿刮目相看,不由得从头到脚又好好打量了一遍莲儿,越看越觉得她眉目之间透着聪慧灵气,那种灵气,分明是从骨子里由内而发的。这番优雅的谈吐,这番温婉的气质,这番哲理的思想,哪里像是十二三岁的姑娘家?哪里像是未读过书的丫鬟出身?分明就是个满腹经纶、胸有乾坤的才女!一时间,他连褒奖的话也忘了说,只愣愣地捏着这个“五面佛”发呆。
莲儿委婉一笑,低下头去,心中却在偷笑不已。这所谓的“五面佛”茶宠,仍是她从王厚德遗物中整理出来的,她深知,王厚德的紫砂壶已经不剩几把了,但用紫砂泥边角料所制的茶宠还是存有不少。况且,刚在宴席上献过那把“文旦”,隔了没几日,若又献上新壶,只怕皇上会对那把“文旦”失去了兴趣,那样,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把好壶。只有献上茶宠,才能与茶壶两不冲突,既能品茶,又可把玩茶宠,两全其美。
皇上把玩着手中的“五面佛”,连连赞叹不已,“你如此心灵手巧,聪慧大方,也怪不得,刚刚太子还找朕要你去做他的制壶师傅。”
莲儿自从采蘋跟她说了李怀瑾来找太子一事,就早已预料到了这事,心中暗喜,却装出一副受宠若惊之态,“奴婢能得此赏识,深感莫大荣幸。”
皇上微微摇摇头,“不过,朕看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不是还在潜心制作那把‘绝世珍品’壶吗?你若去了咸阳宫,那‘绝世珍品’怎么办?”
莲儿先是一愣,随即微微一笑,“奴婢认为,这是件两不相碍的事。太子殿下从未接触过制壶,只不过是从最基础的学起,教他那些,不会分散奴婢多少精力,奴婢依旧可以把精力投入在制作那把‘绝世珍品’上。待到太子有了些进步,可以教他下一步了,奴婢那把‘绝世珍品’,也差不多该制成了。所以奴婢认为,这是两不相碍的事。”
皇上略一思索,好像也是这么回事,便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是有些赞同了这桩事。
莲儿恭敬道:“那么,莲儿这几日就去咸阳宫拜访,教太子殿下学会制壶,也可为陛下多献上几个好壶。”
皇上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真的不会影响你制壶吗?”
莲儿温婉地笑道:“一定不会。对于制壶,奴婢心中自有分数。”
皇上长嘘了一口气,似乎是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那么,既如此,朕也就放心了。近日,你就去拜访太子吧。”
“是,谢皇上恩典。”莲儿恭敬地躬身道谢。
皇上把玩着手中的“五面佛”,边赞叹着,不知为何又忆起早朝的事情,不由得又深深叹了口气。
莲儿敏锐地捕捉到他这一声叹息,试探道:“皇上可是为了早朝的事情有所烦忧?”
皇上看了她一眼,又沉重地叹了口气,不言语。
莲儿也学着他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不经意般道:“国家发生了如此之大事,令皇上如此之烦忧,不知华盖殿大学士赵大人跟皇上出了哪些良谋上策呢?”
皇上微微一愣,面前浮现起赵铎的面孔,不觉又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自从那日晚宴他喝醉了,便身体不适,时至今日,仍未完全康复。”
莲儿面露同情之色,附和着点点头,“也是,赵大人劳苦功高,鞠躬尽瘁,为朝廷、为国家操劳了大半辈子,尤其是我朝未设立丞相,许多事务都由他操持,他仍然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实属难得。长此以往,积劳成疾,一点酒便可拖垮身体。”
皇上觉得确有道理,微微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不,他说他晚宴是真的不胜酒力了。”
莲儿睁大了清澈的眼睛,满脸写着困惑,“奴婢记得并非如此啊,晚宴那日,赵大人只是小酌了几口,没有喝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