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上厚厚一摞卷宗,皇上的手肘支撑着酸胀脑袋,一脸焦虑与倦容。他的面前正站着一位太医。太医的神色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仿佛刚说完什么不好的消息,正在惶恐地看着皇上。皇上沉默许久,深深吸了口气,把卷宗推去了一边,拿起桌上的文旦壶,为自己斟了一盏茶,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所以,赵铎的醉酒,果真是装出来的了?”
“这…”太医思量再三,才谨慎道:“牛尾草轻微中毒的症状与醉酒十分类似,但臣可以肯定,赵大人乃牛尾草中毒所致,并非醉酒。”
就是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皇上的火线被点燃,恼怒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哼,什么‘中毒所致’,说得那么好听,那么委婉,这毒难道还是别人给他下的不成?别人若是有心毒害于他,岂会只下这些剂量?分明就是他自斟自饮,自编自演,这等苦肉计,朕是见多了!只是没料到,朕一向最信任的他也会来这一出!”
“陛下息怒…”太医忙跪下磕头,他眼珠转了转,仿佛想开口说什么,瞄了一眼气头上的皇上,也不敢再多什么嘴了。
赵铎权倾朝野,早已树敌无数,想要扳倒他,还用得着再多嘴吗?这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就足够了。
“你且退下吧。”皇上铁青着脸,硬梆梆地挥了挥手。
太医畏首缩尾地退下了。皇上余怒难消,眼前所见之物都令他心中更加烦躁。他下意识地随手抽出一本卷宗,翻开其中一页,只见那页上绘制着详细的西北疆域地图。
该如何不动声色地除掉赵铎这个眼中钉?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将功补过”,将西域和谈这个重担交由他肩上。如此一来,不仅不必再考虑是否该和谈这个棘手的问题,即便赵铎遭遇不测,也没人有必要再为他感到半分歉疚了。
这样想着,看着那西北疆域地图,心中都豁然开朗了起来,仿佛那整片地图,很快就要收入他大周囊中了。
……
莲儿精细地打磨着手中的泥条。午后的阳光又透过雕花窗棂斑斑驳驳地洒在制壶间的屋内,洒在她的半边侧脸上,勾勒出完美的线条。她的眼底只有一丝不苟的专注,没有任何杂质,时光仿佛是静止的,纯净得如同她的眼神,清澈见底。周遭的一切亦是静止的,只见她兰花指的起起落落,不见周遭的一切变化,那阳光和那斑驳的树影也仿佛是静止的,烙印着此刻难以名状的美。
她曾经不屑于宫廷之争,尤其是那后宫之争。可前世的惨痛历历在目,如果她再像那样与世无争,结局就只有一个。
自保的最佳途径,就是爬上巅峰,只有拥有了无上的权利,才能保全自己与爱人的性命,才能像一个平凡的老百姓那样,不必处处顾忌是否会有性命之忧。可怜莲儿如此微渺的要求,在这深宫之中,竟成了这样难以企及的奢望。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莲儿稍稍慢下了手中的动作,回想起过去,眼底流露一丝恨意。既然上天怜悯她,给了她再活一次的机会,她定当牢牢抓紧,就算头上顶着巨石,也无法阻挡复仇之种的萌芽。也许最初的环境是老天安排的,但人,是可以改变环境的。
莲儿看着面前拍制好的壶身,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温暖的阳光照在她褐色的瞳仁里,这张略显稚嫩的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隐忍坚强。
就在此时,门外隐约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嘈杂声,像是发生了争执。
莲儿的眉心微微一皱,轻轻放下了手里的生坯,望向门口,分辨着声音的来源。
隐隐听见一个女声不客气地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柳如莲就不是什么好货色,又能培养得出什么好货色?又能制得出什么好货色?”
这蛮不讲理的腔调,咄咄逼人的气势,不用想,也知道是那刁蛮的何淑妃无疑了。莲儿的眉心的疙瘩越皱越紧了,何淑妃此番前来找茬,想必不是好兆头吧?
正这么想着,何淑妃已经带领着三五个丫鬟、婆子,直奔进藏宝阁的制壶内室来了。莲儿一抬眼,便刚好与她对视。
莲儿不卑不亢的眼神无形之中激怒了何淑妃,在这宫中,除了皇上、皇后,谁见了她不都得行礼,莲儿竟还坐在原地纹丝不动,甚至正眼也没瞧她一眼,叫她面子往哪里搁?
莲儿依旧自顾自抚摸着手里的紫砂壶,口中若有似无地道:“刚刚我仿佛听见,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说皇上喜欢的壶器都不是什么好货色呢。”
何淑妃被摆了一道,气得杏眼圆睁,指着莲儿的鼻尖,拔高了八度音调道:“大胆奴婢!本宫几时说过这种话?见到本宫你不下跪行礼便也罢了,还添枝加叶,无中生有,该当何罪?”
何淑妃的刁钻泼辣宫中谁人不知,此话一出,一旁的采蘋、佩兰都不由得为莲儿捏了把汗。莲儿却不慌不忙,眼角也没扫何淑妃一下,“我做的壶器,都是皇上中意的,淑妃娘娘言下之意,还不就是皇上看上的都是些次等货色?再细算来,难道不就等同于在质疑圣上的欣赏水准?”
何淑妃杏眼圆睁,正欲开口叫骂,却又被莲儿淡淡一笑打断了:“这里收藏的可都是些皇上眼里的珍品,淑妃娘娘方才刚进门时的话,给我听见了倒不打紧,若是给别人听了去,七传八传再传到皇上耳朵里,还不知要变成什么模样呢。”
何淑妃气不打一处来,气得几乎要跳起来:“你这是在威胁本宫了?”
莲儿微笑着摇摇头,“我只是好意提醒,淑妃娘娘可别多想。”
“好意提醒,呵呵,”何淑妃瞪着眼睛,冷笑一声,嫉恨地打量了一眼莲儿清秀的脸庞,“那我今天也好意提醒你一下,此处既是皇上的藏品之地,就该有个更像样的戒备制度,像现在这样,任何制壶人都能以‘观壶’为借口随意进出此地,像什么话?”
听到这里,莲儿算是明白了何淑妃此行的用意。原来竟是那何瑞康闹出来的事。何家与王家乃世仇,定是容不下王厚德之徒的,况且莲儿又是个出身卑微的丫鬟,何淑妃反对这门亲事是情理之中,可何淑妃偏偏要逞能,跑来这里撒野,若是真加强了戒备,十日之后,何瑞康想要把新壶交予莲儿,怕是困难重重了。
莲儿的脑筋飞速运转,思考着对策,可何淑妃哪是什么善茬,还不等莲儿做出回应,冷笑一声,便道:“今日,本宫就来帮你教训教训这些不懂规矩的看门丫头,让她们长点记性吧。”
话音未落,身后三五个婆子已挽着袖管气势汹汹站了出来,就听候主子的一句吩咐了。
莲儿脸色一变,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据理力争:“淑妃娘娘,你作为后宫之人,此处本不是你该管辖的区域范围,要说加强戒备的话,按理说你也不应该进来这里才是。我们的规矩也该由我们来做,而不是由外人来做。如果让皇上知道了你今日大闹藏宝阁之事,不知会如何看你呢?”
“你…”见莲儿竟敢与她叫板,何淑妃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扬起巴掌就想扇在莲儿脸上。
谁知手腕却被莲儿一把抓住了,何淑妃正欲扬起另一只手,却被莲儿一把往后推去,她没料到莲儿竟敢如此无礼,一时猝不及防,踉跄了几步,幸亏被身后的丫鬟扶住,才稳住了身子。待她直起腰来的时候,头上的发髻、发钗与珍珠已有几分歪斜,模样甚是狼狈。
莲儿不卑不亢地与何淑妃对视。此番较量,竟是何淑妃输了个彻底。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响起一个粗大的女声:“大胆!竟敢对淑妃娘娘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