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已被查封，任何人不得进入。
从台阶上走下来，昔日的荣华富贵终于被甩在了后头。王春华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蝙蝠祥云雕刻的门楣，那庄严而富丽的大门，威严的神兽石雕……一切成了过往云烟。
她已自觉脱下了繁花刺绣的缎袄，摘下了翠钗，重梳了低矮的发髻，换上了一身朴素的青灰色老粗布的短衫，这衣衫，与莲儿刚被卖进王厚德府中时所穿的竟是一模一样的款色。今日，她与莲儿的身份终于换了换——莲儿贵为华亭郡主、侯爵之母，她却沦落到穿着这一身奴才的衣服，露宿街头的地步。
眼看着日头西去，天色将暗，很快就会万家灯火。而她，茫然得连一处可投奔之地都没有。
父族、母族统统满门覆灭，还能投奔哪儿呢？王春华想了想。
她的父亲王厚德父母早亡，无兄弟无姐妹，朝廷也没有任何根基，他唯一的亲戚便是一个堂妹——也就是那住在清凉峰的、王春华的堂姑。
还记得当时，李氏抄着那把大铁斧，第一个砍死的就是堂姑的两个儿子张龙张虎——也就是王春华的堂姑表哥。砍死张龙张虎又是因为王春蓉的缘故——也就是王春华的庶妹。堂姑不知该有多恨王厚德一家子，若不是王春华一直躲在赵府，只怕那堂姑也要提着大铁斧把王春华砍个脑浆迸裂。
父族显然已全盘覆灭，唯一的堂姑也视她为仇家，显然绝无可能投靠了。
那么，去找皇后的二姐，也就是她的姨外祖母？
还是去找杨祖明之妻赵湘，也就是她的姑外祖母？
又或是去找淞郡王之妻赵清，也就是她的堂姨？
还是，全都去找一遍？
王春华想了想，这三户接纳她的希望都不大。但若能接纳她，第一种选择会是最好的。因为皇后现在至少还活着，而且是三种选择中后台最强硬的一个，如果皇后能熬过这一口气，投奔姨外祖母家就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眼看日头西去，天色将暗，时间耽误不起了。王春华想到做到，决定第一个先去找姨外祖母，皇后的二姐李珍。
不多时，她已来到姨外祖母的门口。
皇后的二姐李珍，嫁给大学士郑仁，只生下两个女儿——也就是那两个长舌妇，她们是王春华的表姨，早已嫁作人妇。王春华站在街边犹豫了一会儿。华丽门头“郑府”那两个大字，高高抬起头才能看得到。门前也有足足七级台阶，看模样应该是新修的，一切都是崭新的，门缝里都流溢出主人尊贵的气息。
这场景是如此熟悉，恍然间，王春华有种错觉，好像又回到了赵府。刚刚那一切惨境仿佛都不曾经历过，依旧是一派和谐安宁。
可再一恍神，她才意识到，赵家已经不复存在了。眼底划过一抹悲凉，她深吸一口气，迈出脚步，叩响了郑府的大门。
……
白瓷杯里的清茶散着淡淡的香。时间慢了下来。
王春华坐在姨外祖母李珍的面前，用杯盖拨弄着茶叶，心事重重。李珍脸上的忧虑却并不比王春华少些。
“春华啊，今日这府上只有你我二人，有些话，我也就跟你直说了……”李珍犹豫着道，“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你的难处我自然是了解的。”
言下之意，你未必了解我的难处。王春华何尝不知道呢？
李珍打量了王春华一眼，带着些许惋惜的神色，“春华，你是棵好苗子，可惜没生在好地方。你母亲赵澧兰原本出身高贵，却下嫁毫无根基的王厚德，以至于和整个赵家闹翻……哎！你母亲这些年来，就彻底与赵家断绝了往来，所以，有很多事情你并不十分了解，这也是正常的……”
王春华低下头，“这些日子我住在赵府，许多事情也略知一二。”
李珍又看了她一眼，犹豫着道：“那么，我夫君郑仁与赵铎素来政见不合之事，你也应该有所耳闻吧。”
像是一块小小的石头砸在了王春华心窝上。她垂下眼，缓缓道：“略有耳闻。”
李珍叹了口气道：“朝堂之事，你可能有所不知，两人的不合，已非一朝一夕。赵铎的权势一度在我夫君之上，我夫君对他积怨已久。”
王春华凝视着杯中茶叶，陷入了沉默。在赵府她虽对此事有所耳闻，却不知赵铎与郑仁的积怨达到这样深的程度。
李珍接着道：“自赵铎四人去后，郑仁日日酒肉，大呼快活。皇上失去了赵铎，也开始重视起了他，如今他的地位，已不在先前的赵铎之下。”
王春华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惆怅地低头不语。
李珍又叹了口气，“我虽为皇后的二姐，却无实权。我那三妹自幼便是与世无争的性子，从不善斗，经过我们的大哥牵线，哦，也就是前吏部尚书，她嫁给了皇上，坐上了皇后的位置，可大哥死得早，这数十年来，我们李家未有任何一位亲信，是手握实权的。”
王春华的心一点点冷下来。
李珍又唉声叹气道：“现在，突厥一战，连她自己都卧病不起，神志恍惚，不怕跟你说，这一回她倒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
王春华不觉心生悲凉。
李珍把目光转向她，“春华，这儿只有你我二人，我也就跟你直说了，三妹那儿，连我都指望不上，赵家又满门覆灭，郑仁却是官运亨通，如日中天，你觉得我在这个家还有多少说话的分量？你身上流着赵家的血，就算我现在收留了你，你能在这个家安安稳稳地住下去吗？”
王春华脸上扯出一丝苍白的苦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李珍惋惜道：“并非我容不下你，而是李家保不住你这个赵家的人。”
杯中的茶叶漂浮着，王春华呆呆看着它们，脸僵住了，连一个苦笑都笑不出来。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快的脚步。
李珍脸色微微一变，王春华意识到有什么人回来了。还没等二人有所反应，门外的脚步就直奔着这边走来了。
“三少爷，大夫人正在会客……”隐隐听得见门外丫鬟的劝阻。
可那脚步似乎听不进去劝阻，紧接着，一双大手就掀开了门帘，口中叫着“母亲”，随后，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男子就出现在她们面前。
好一副英俊的面孔，玉树临风，气度斐然，比书生多带了几分英气。见到貌若天仙的王春华，他呆住了，片刻之间，两眼就失了神，眸底似乎闪耀着什么亮闪闪的东西。
王春华下意识地低下头，轻声道：“姨舅。”
叫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王春华的内心竟也微微痛了一下——杨启光身为皇后的嫡子，他的身份也正是她的姨舅。
听这么一叫，那男子恍然回过神来，望向李珍，“母亲，这位是……我的姨甥女？”
李珍却淡淡道：“是的，她是赵铎的侄外孙女。没有什么事，你可以出去了。”
听见赵铎的名字，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亮闪闪如繁星的瞳仁突然黯淡了，呆立原地失神了片刻，终于恋恋不舍地退出了帘子。
直到他走远，李珍才重又转过头望着王春华。
“你的美貌，真叫任何男人都难抵挡。”说出这话，李珍心中也带着点不知名的酸涩，“他名叫郑通，非我亲生，是我的庶子，也是郑家唯一的儿子。前两年，他跟随李敬亭将军征战有功，以一千六百户封安乐侯，如今年已弱冠，始终不肯娶妻，声称非所爱之人不娶，今日一见，才知他‘所爱之人’，是你这样的女子。”
王春华惶恐不安地低下头，“春华身份卑微，资质驽钝，一无是处，姨舅仪表堂堂、骁勇善战、功标青史，定有门当户对之千金。若春华有无礼之处，姨外祖母莫怪罪……”
“行了，你别说了，”李珍疲惫地摆了摆手，拿起盖碗抿下一口茶，“再说下去，只怕老爷待会儿就要回来了，万一让他知道你来了这儿，再让他知道郑通看上了你，不知该如何大发雷霆呢。”
逐客令一下，王春华还能说什么呢？她低垂着长长的睫毛，轻声道：“是。”
李珍用复杂的眼神打量了她一眼，“你的模样与大姐李怀瑾年轻时竟有几分相像，只是，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撷取了李家、赵家所有人的优点，还将那些优点放大了数倍，在这方面，你母亲赵澧兰都不及你一分……”
王春华微笑道：“姨外祖母不必再过奖，‘鹪鹩巢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春华已经穷困潦倒，流离失所，身无长物，纵有沉鱼之姿、惊鸿之貌，又如何能‘满腹’，如何‘栖枝’？”
显然，王春华也不想再浪费口舌了。她就这样带着最后倔强不失优雅的微笑，起身离去，辞别了李珍，辞别了郑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