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谈话短暂而明确,言简意赅,只一会儿功夫就告一段落。根苗竖着耳朵,敏锐地捕捉每字每句,直到听见了屋里传来告辞的对白。他一惊,忙撒开双腿,一溜烟奔去了八丈开外,又摆回那副百无聊赖的模样,站在街边,好似什么也没发生。很快,吴大夫就将莲儿送出门外,根苗一回头,“恰好”发现了他们。
“莲…柳司珍。”他恭敬热情地行礼,恭送莲儿离开。
莲儿瞥了一眼他,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眼神里包含着些深邃难懂的东西,并不像是在看一个普通的小二。他心中登时打起了一面鼓,舌头也好像打了结,支支吾吾连客套话也说不周全了。她却若无其事地又把目光收了回去,没有多做言语,转身离去,窈窕的背影渐渐行远,离开了两人的视线。
随着她离去,吴大夫面上的堆笑也慢慢消失,一抹愁云堆积在了眉间,面容又恢复了先前的疲惫,伴随着一声叹息,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跨回门去。根苗忙屁颠颠跟了上去,试探道:“师父,你没事吧?”
吴大夫疲惫地靠回了躺椅,闭着眼,“没事。”
“您还骗我,一口一叹气,分明就是有事,而且,还跟方才那位柳姑娘有关。”他接着试探。
吴大夫无奈地叹了口气,缓缓睁开眼,望着根苗,“根苗啊,你自小就跟着我,我也最相信你。其实,今日柳姑娘前来,是要我做一件难事啊。”
“哦?”根苗转了转眼珠,装模作样道:“是哪方面的事情?”
吴大夫愁眉不展,声音也苍老了许多:“她是要我陷王家大夫人于不义啊。”
“什么?她要你陷害王家大夫人?”根苗故作吃惊不小。
吴大夫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长叹一声道:“赵家在京城的势力不容小觑,哪里是我等所能得罪得起的!莲儿想得太天真,以为这样就能让赵澧兰死,可堂堂赵家岂止一个赵澧兰?文有赵澧兰世父、长公主之夫、内阁大学士赵铎,权倾朝野;武有赵澧兰姑父、皇兄申王杨展之长子、骠骑大将军杨祖明,功高盖世,这两个人就足以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了。赵家,自先祖就与皇室杨氏家族关系密切,她的祖父是先皇祖妣之侄、先帝的表弟;父亲为已故礼部尚书赵松,母亲李怀瑾是当今李皇后的长姐;世父赵铎、姑父杨祖明;她的大弟赵忠铭、赵云祥都是国子监的;从兄赵彦乃按察使,从妹赵清乃浦王杨鹏长媳;她的叔公之孙、族弟赵子阳看似只是个给事中,但也实权不小。相比之下,那王厚德就差得远了,虽爬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终究在朝廷无根无基,就是个民间制壶艺人出身,能娶到赵澧兰,实属高娶,赵家动一动手指头,就足以让王厚德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可那王厚德却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之徒,自恃技艺高超,被壶痴皇帝捧上了天,近年来竟越发张狂,把赵澧兰都不放在眼里。赵澧兰的病,也并非全是还魂草所致,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她心思烦闷、忧虑过度、气血淤结,白天我在王家与她谈话时,已经看出了症结所在,但这种话,我又怎么能跟她开口呢。”
根苗眨着眼睛,似乎不懂的样子,“她身世显赫,虽为下嫁,也是堂堂嫡妻,王厚德再怎么张狂也绝不敢休了她,有什么好心思烦闷、忧虑过度的?”
吴大夫叹道:“其实说来,她也算个苦命之人,原本嫁给皇兄奉亲王之子亭郡王杨益明,可杨益明早早便去了,赵澧兰二十六岁就成了寡妇。她母亲李怀瑾也曾想把她再嫁入世族,可她偏偏看上了民间艺人出身的王厚德,不顾一切反对下嫁给了当时还是个九品芝麻官的王厚德,自此,赵家就与她鲜少往来,至今内心仍未接纳王厚德,甚至连赵澧兰也不愿接纳了。到今年,她已嫁给王厚德已十七载,虽是半道夫妻,却也对他情深意重,谁知,王厚德竟把她的情深意重当作是软弱可欺,次年就纳了两房妾室,第三年又纳了一房,据说,最近他又有了纳妾的念头。她会烦闷、焦虑,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根苗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了许久没合拢,许久才回过神来,结巴着道:“那,刚才那莲……哦不,柳司珍,她是为了除掉赵夫人而来?”
吴大夫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叹息,微闭着双眼靠在躺椅上,神色忧郁而焦虑,面上的皱纹又多了几条。根苗动了动嘴唇,听话地没再追问。反正不论师父说与不说,他都已经在门外偷听到了,说与不说又有何要紧呢。
他转了转眼珠,换了个话题道:“师父,不论莲儿姑娘叫你做什么,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决定是什么呢?”
吴大夫微微睁开了眼,忧心忡忡道:“这才是我最困扰的问题。谁敢为了王厚德得罪赵家?即便是赵家对赵澧兰再失望,再不与之来往,也不代表我明目张胆陷害赵澧兰之后赵家会无动于衷。若照莲儿所说的去做,必定得罪赵家,结局可想而知;若置之不理,必定得罪莲儿,她又是皇上的新晋红人,得罪了她,想必日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我可是两面不是人啊。”
“那……那可如何是好?”根苗装作一筹莫展,试探着他的想法。
吴大夫疲惫地摇摇头,没有作答,“总之,我已用了缓兵之计,答应考虑一些时日再做答复。”
话虽如此,却也已将意思表达了个七八分。根苗似领悟了什么,点点头,没再言语,接着转过身,做起了自己的事。
屋里一片安静。根苗默默做着事,脑筋却在飞速地运转。一会儿,身后传来了吴大夫均匀的呼吸和微微的鼾声,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瞄了一眼,心中微微动了一下,有一股怪异的念头从心底某处升起,一旦萌发,便不可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