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境的场景无比真实。
恍惚间,有个熟悉的身影来到病床前,那正是他催了好几日也没催来的、他以为染疫卧病在床的三皇子杨启志。
“父皇。”
皇上十分欣慰,艰难地扭过头来,“病好些了吗?快起来,快起来。”
“好多了,烧已经退了,谢父皇关心。”
事实上直到现在,皇上也不知道杨启志并未染疫,而他找杨启志的事情,李祥也根本没有吩咐下去,连万达都不知道。所以没有一个人会来告诉皇上杨启志并未染疫的事。所以就连万达昨天去王府取“圆通”的证据,都不知道皇上曾经有过这样的吩咐。所以就连此刻的梦中,杨启志还是染疫状态。这未尝不是一种讽刺。
“好转了就好,好转了就好……当初不知这个病也会致死,选择用投毒的方式解决‘四国同盟会’,现在越想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皇上想说的话太多,望着面前的杨启志,这段时间所有的回忆涌上心头,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
“只要停止继续投毒,病情会慢慢平息的。‘心病还须心药医’,用投毒的方式对抗‘思想入侵’,害人害己,治标不治本。不过您不用太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您的病也会好起来,只要按照之前的方子服用就可以得到控制。”
“只可惜耽误了这么久,身体已经拖垮了。”皇上苦笑,“之前轻信他们,险些将自己送上绝路,多亏你发现得及时,救回一命。”
“这些都是儿臣该做的。”
“在所有子女中,朕从前待你是最苛刻的一个。你心里一定恨透了朕。”
“不……”
“你不必这样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也会难过,会痛苦,但朕从不重视你的感受。特别是这一次黄河决口,把你屯田治水多年心血毁于一旦,真可谓‘百年累之,一朝毁之’。你如何能不恨朕呢!”
“事到如今,说恨不恨又有什么意义呢?与其沉浸在感情中,不妨抓紧时间商讨接下来的灾后重建工作,尽量降低损失。”杨启志一如既往的冷静。
皇上感到一阵茫然和绝望——先前,莲儿他们根本就没考虑过“灾后重建”这个问题,只是为了灭陈韦而灭陈韦,为了尽快解决“思想入侵”而搞破坏。现在这么一想,他才发觉,这次的“决堤行动”有太多欠缺考量的地方。
杨启志沉思片刻,有条不紊地道来:“问题有三。其一,环境——大灾之后,土地沙化、盐碱化,需修复堤坝、重垦荒地、植树引水、重测面积;其二,百姓——大灾之后,大量流民产生,现有社会制度被打破,极易带来社会不稳定,如物价飞涨、奸诡之徒趁火打劫等,因此流民的安置与抚慰也是一项不可忽视的问题;其三,制度——上述灾后重建涉及的环境修复、日常防护、流民安置等措施,势必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现今河夫役的征派大多‘按田起夫’,农民充役,既影响了耕作,又加重了负担,加之筑堤物料征取花费都落到百姓头上,百姓不堪重负。建议暂缓修建‘六万忠魂纪念碑’和‘五千忠魂纪念碑’,将人力物力调动出来,主要精力放在重建灾区。大灾之后,须得万众齐心,方能度过此劫,‘人斗人’的文字狱不宜再推行下去。”
皇上感慨万千,一时间泪流满面,“你爱我们的国家,胜过爱自己的权利。你才是真正有帝王胸襟的那一个,这么多年了,只可惜,朕今天才发觉。丢给你这样一个烂摊子,也许,我们都欠你一句对不起。”
说罢,拿出那份诏书,颤颤巍巍递过去。
杨启志双膝下跪,郑重道:“儿臣一定不负期望,化解此次‘四国同盟会’危机,平息暴动,击败突厥,还周国国泰民安。儿臣不会以权谋私,定当舍己为民,成为一代明君。”
听到这里,皇上觉得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他终于满意地闭上了眼睛,就在这个美好的梦中,永远地睡下去了。
与此同时,震彻山谷的巨响回荡在黄河边,伴随着令人揪心的堤坝破裂的声音。
如莲儿计划的那样,三十三处堤口全部准时引爆,河水如同被释放的野兽,咆哮着汹涌而出,一泻千里,这条数千年来孕育两岸华夏文明的河流不再是昔日的模样,而是一条愤怒的巨龙,吞噬着一切,所及之处,尽成泽国。
由于这一带冀州平原地势低而河床高,河水四散奔流,失去控制。偏赶上前几日上游连降暴雨,更大的水量席卷而来,果不出赵铎所料,出现了更多处决口。尽管他们已经有所防范,提前疏散群众,但短短时日,别说来不及疏散群众,王宫都疏散都匆匆乱乱。除去曲河渡口,其他还有数十处决口以及那些被洪水冲破的更多决口,只疏散了附近的居民,那些稍远处的民众,哪里还照顾得上。
房屋倒塌,树木被连根拔起,田野被淹没,一片狼藉。人们惊恐地四处逃散,尖叫声、哭泣声、呼救声此起彼伏。有的人爬上了树,有的人跳上了房顶,有的人划起了船,即便是暂时躲过一劫,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的家园被洪水吞噬,下一步面临的,又将是更令人绝望的困境。
皇帝驾崩,举国哀恸。
李祥宣读遗诏——自然是改掉名字的遗诏。
杨启光于灵前继位。文武百官,王侯将相,群臣跪拜行礼。服丧二十七日内,虽未正式登基,但已经算是接过了权力的棒子。
抬起头这刹那,他已经不是昔日的成山王,更不是被废黜身份、软禁于府、受尽屈辱的杨启光。从今往后,他和莲儿一样,成了一名复仇者。
皇后李氏追封皇太后,宁妃也成了金桥王太妃——虽然太后没当成,在这乱世之中,好歹也算母凭“子”贵保住了一条性命。
做完这一切的李祥,算是暂时松了口气,这两日所发生的事情实在变数太大,叫他有些应接不暇。好在果真无人知晓皇上立储何人,他这样做,没有半点令人起疑。
有个小太监来找万达,问到了李祥这里,说从昨天起就没看到过他。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情管万达在哪儿?”李祥扫了那家伙一眼,淡淡道,“有什么问题,你先跟我说,我会安排人去处理。”
“是,李大人,是这样的……”小太监汇报着事情,李祥面不改色地听着。
自从昨日,世上已经没有万达这个人了。他好像存在过,又好像从没存在过。
李祥唯一不知道的是,先皇的那份真实遗诏,内容竟又被万达默写下来,与杨启志那份奏章以及“圆通”的制壶证据一起,封存在那间无人小屋的一角,静静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