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前几日黄河上游连降大雨,刚刚听说,宝兴、临平一带又增加了两处决口,比被炸的决口还要大,为防万一,我们必须继续往北撤离!”
自从得知周国在多处堤口安放火药,陈国王室已经趁这段时间紧急迁移至一处临时地点,可还没来得及歇歇脚,又听闻了这样的消息。
赵铎、王春华忧心忡忡,陈王更是捂着胸口,呼吸都变得十分艰难。他的心脏本来就不太好,自从听闻周国的决堤计划,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身体瞬间苍老十岁。众人一边照顾陈王,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起物资,以最快的速度撤离这个临时的停靠点。
赵铎脑子里浮现起莲儿的面孔。她长得是这样清秀美丽,天真无辜,然而那双眼眸里却永远透着捉摸不透的深邃。在边关亲眼目睹儿子、侄子被杀那晚,那大汉手中那颗夜明珠,没来由地在脑海中浮现起来,它的光芒那样温婉、动人,却藏着无尽的杀机。
奔涌的河水浩浩荡荡冲击着田地、树木,也向陈国昔日的宫殿奔涌而去。短短一个早上,就有大片故土被吞没在浪涛之中。
这几日,从还没开始炸河堤之前,由于不能硬攻,李志已经没日没夜地率领军队疏散王宫、疏散群众,好几天几乎没合过眼,体力濒临极限。每每想倒下,看着洪水之中那些受困百姓绝望的面孔,便又心如刀绞起来。起初参军就是为了保卫百姓,叛逃也是因为不愿帮周国欺压百姓,看着今日陈国百姓的惨状,想象着周国宁可同归于尽也要灭了陈韦二国,李志不由得悲从中来,为陈国,为周国,为天下苍生,也不由得感叹: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周国,皇城一角。
仍然是粉墙环护,花藤低垂,四面游廊。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青石砖路的砖缝中,青苔已经全部清扫干净,长廊与凉亭的栏杆上,所有的藤蔓被修剪整齐,凉亭边的小池里,几尾鱼苗在清澈的水中游荡,不时摆动尾鳍,在池面掀起圈圈涟漪。伴随着黄莺的啁啾,一派和谐的景象。
这一天,杨启志睡得格外沉,一觉醒来,已近午时。
屋子里还飘着淡淡的沉香的味道。望着屋角那炉中的香灰,他陷入了沉思。恍惚间,他记得自己也做了一个梦,梦中是与久违的父皇对弈,只不过,下的是象棋。
梦里他们下了好久好久,大约是一整夜——梦有多久,棋就下了多久,下到两个人都实在没有力气下了,这才醒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诧异,自他记事起,还从未与父皇下过象棋。他并不是一个受宠的皇子,皇上大概也懒得与他下棋。
具体的过程太过冗长,他已不记得了,只记得梦中,父皇最后的对白。
皇上一边在棋盘上比划着,一边哈哈笑道:“其实你早就可以赢了,你看,你这里只要车二平四,我这个将就不得不进一吃了你,接下来你这个兵就可以一路追击过来,我只有躲的份,没有还击的份。等我躲到这个位置,你的炮就能上来逼我了,这时候我再怎么躲也是无济于事。你呀,要是能早点‘割须弃袍’,舍了这颗车,也不至于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哈哈。”
这一觉睡了好久好久,醒来身体却格外疲倦。他翻身起床,揉了揉脑袋,回忆着梦中的情景,心底莫名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也不清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已是中午,身边自然没有莲儿的身影。这些日子以来,多数时候,眼睛一睁便能看见怀中那个熟悉的倩影,温柔地与他道一声早安。他心中一直有数,这一切只不过是暗流涌动之上那一层美丽的幻象。对她,他从来没有抱过任何的希望。
洗漱更衣,来到院中,呼吸着外面的空气,清醒一下被迷香迷晕的脑袋。面前,仍然是那片熟悉的景象,却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等等,院落的一角有个身影,一袭素衣,是莲儿吗?
他看不清楚,毕竟完好的那一只眼睛视力也不如常人。他迟疑着,并未迈上脚步。她的一袭素衣让他觉得有几分反常。正当此时,那身影转过来,迎面向他走来,带着和莲儿一样的微笑——竟是许久未见的采蘋。
采蘋款款走来,身后跟着十几个侍卫。那些侍卫又换了一批生面孔,无一例外的是,他们也都身着一袭素衣。杨启志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
“许久不见,周浦王。”采蘋脸上带着亲切的微笑,现在看来却像是阎王的召唤,“见到我,意不意外,惊不惊喜?没有想到吧,被成山王府遣散的我,还能有重新回来的一天。”
杨启志心里仿佛被狠狠敲击了一下。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尽管有所预料,但未曾预料到会这样快。他已经许久未见父皇了,对父皇的病情并不了解,以至于不知道万达自作主张抖落出四平公主母女惨死的讯息,就立即要了皇上的命。
采蘋回来了,所有的侍卫都成了莲儿的人马,莲儿显然已经做出了她心中正确的选择,所有的结局似乎都已尘埃落定。
他转过身,强迫自己冷静,梳理着眼下局势与接下去的对策。那只瞎了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咚——咚——”
京城所有的寺庙、道观,都为大行皇帝鸣钟。全国王侯将相、王妃郡主、文武百官皆着素衣,哭临致丧。
然而在这举国悲痛的日子里,作为既要亲行祭礼又要忙于政务的新皇帝,杨启光却并没有显得应接不暇、焦头烂额。
此刻,宫中,无人的屋里,他正与莲儿抱在一起,诉说着分开这段时间以来的思念。两个人经历百转千回,万般磨难,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重新聚在了一起,先前的每一刻思念都叫他煎熬无比,如何能忍到将这一切繁琐的礼仪操办完毕。
相比之下,莲儿则冷静得多,不仅劝他依据祖先规制走完所有流程,来年再将自己册立为皇后,以免落人口舌,甚至还劝他届时将那惠南县令陈铨之女陈梅重新召回,封为“田妃”,如此一来,不仅循规蹈矩,还可以给大家树立一个重情重义不忘旧情的形象,可为他人标榜。
莲儿说着,说着,眼底却泛起一丝寒意:呵,陈梅,我还没有好好折磨你,怎么会让你轻而易举消失在我的生活中?
杨启光则根本没有心思想那么多有的没的,诉说完思念之情,第一件事就是抛出心底那个令他煎熬的问题——“你们共同囚禁的那一个月,他是否对你做了什么?”
提到这个,莲儿仿佛被戳中了痛处,突然泪如泉涌,哭哭啼啼:“早在我去的第一日,他就已经对我图谋不轨,但那些守卫都是他的人,所以……”
“什么?”杨启光震怒。先前的预想,岂不是都应证了?!
“那些守卫助纣为虐,帮他打掩护,封锁消息不让外界知晓,这便罢了,我后来得知,他对外散播的,竟是我自愿通奸的消息……”莲儿哭得小肩膀一抽一抽的,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泪花儿,模样委屈极了。
杨启光额角青筋暴突,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在屋里来回踱步。
“那段时间所有曾经派去的侍卫,全部问斩!”他咬牙切齿,怒火中烧,“至于他,我不杀他,我要将他施以腐刑,终身囚禁,受到永世折磨!”
莲儿忙道:“不可留他性命啊!你知道他有多阴险吗?之前他都已经被废黜身份,被判终身囚禁,我们还扣了那么多黑锅在他头上,他都险些翻身!你看,陛下派来的守卫全是他的人,个个对他俯首帖耳,朝中尽是支持他的人,个个对他忠心耿耿,就连五军也都有听他的趋势,只要他不死,他就有办法扭转局势,这人真的不简单,赶紧杀了他吧,否则我们做什么事都有可能还有变数!”
杨启光咬牙切齿,青筋暴突,拳头攥得咯吱响,仿佛觉得就这么杀了杨启志实在太便宜他了。
莲儿眼珠转了转,“况且,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更重要的事?”他果然被她的话吸引了注意。
莲儿悲戚地抹了一把眼泪,眼底又回归了一如既往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