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学堂的仓库里,蒋安正与那高矮俩伙计一同整理紫砂壶。他将壶身包裹在棉花和布团里,小心翼翼地包扎妥当,放在一边的木箱子里,准备接下去将这些货物分发给驿夫、脚夫、船夫,运到濮国其他地方的“紫砂学堂”去。这就是他今天的工作。
“听说,最近沙城和冰城那边也开始有大量的时疫传播了。”两位伙计边干活,边聊起了近日的情况。
“啊?那儿离我们这儿还挺远的吧?怎么会传过去的?”
“离我们远,可是离突厥近得很哪,你以为那边的病是从我们这边传过去的吗?”
“原来如此,又是周国投毒?”
“可不是吗,现在突厥人的进攻果然也被这疫事给延缓了不少。士兵也是人,身体吃不消了,哪还举得起刀枪?”
“你说这周国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当初给自己六万大军投毒,让士兵们在战场上拉肚子,现在又给敌人投毒,投了西南投西北,他们是想用投毒的方式扫平天下吗?”
“哈哈,周国皇帝真是黔驴技穷了,连‘心病还须心药医’都不知道,这‘思想入侵’,若非对症下药,光靠投毒,治标不治本,害人害己,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哪个皇帝,能靠这种下三滥又小儿科的手段一统天下的呢。”
“目前在沙城和冰城的投毒,确实对抵制突厥入侵起到了一定效果。不过以这样投毒的手段,迟早会害人害己,传播到中原地区,到时候看他怎么收拾。”
“我听‘千户村’那些人说,其实就现在,周国的西京,就已经有人染疫了。没办法啊,沙城、冰城离西京两日车程而已,西京又是这么大一个城市,每天人来人往,时疫爆发是迟早的。”
“哎,可别担心别人家了,我们澳水这儿,最近也扩散得挺厉害的,我们这活动也不太好办了,有些人不敢出门,不敢聚集,很影响我们生意啊……哎,蒋安,这箱装满了,你把挪到旁边去点。”
高伙计吩咐蒋安做事,许久却不见蒋安回应,一转头,只见蒋安斜倚墙角坐着,一手撑着脑袋,仿佛在打瞌睡。
俩伙计愣了愣,“蒋安,你睡着了?”
“啊,没事,没事……”蒋安忙抬起头来,“怎么了?你们刚刚叫我吗?”
俩伙计打量他一眼,皱起了眉头,“蒋安,你脸色好像有点不太对啊。”
“啊,没有吧。”蒋安强打精神,“我只是刚打了个盹而已。”
“真的吗?”他们上下打量着他,“那你把这箱东西搬到外面去。”
“好的……”蒋安站起身,搬起那箱货物就往外走去。这木箱子并不算大,里头塞的大都是减震用的物料,也一点不重,但此时蒋安竟觉得无比沉重,仿佛像一座大山,瞬间就能把他的腰背给压断。
终于,他撑不住了,刚走出几步,便一头往地上栽去,那箱货物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巨响。店里的人们纷纷回过头来。
“蒋安!”两位伙计知道不对,忙冲上前来,却见蒋安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伸手一摸,他的额头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滚烫。
他们互相望了一眼,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周国。皇城一角。
青石砖路的砖缝中,青苔已经全部清扫干净,长廊与凉亭的栏杆上,所有的藤蔓被修剪整齐,凉亭边的小池里,几尾鱼苗在清澈的水中游荡,不时摆动尾鳍,在池面掀起圈圈涟漪。伴随着黄莺的啁啾,一派和谐的景象。
杨启志手持着一个陶制喷壶,在院中慢悠悠的给花浇水。这一天,也好似平日一个寻常的午后。
那天梦中下象棋的场景始终在脑海中浮现,萦绕不去。他自以为从未对她抱过希望,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却不知从何而来。为了保全莲儿的性命,他硬生生放弃了“浦王灭门案”的这条路线,而在好不容易即将成功的关头又碰了钉子。这一切反倒成全了莲儿和杨启光——也许正印证了她临行前所说的那份“大礼”。
熟悉的脚步声从前方不远处传来,这一次,却像是催命的钟声。杨启志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来,还蹲在花丛中,手中拿着那个陶制喷壶。
一场旧的战斗已经结束,一场新的战斗即将拉开帷幕。他神色平静,只淡淡望着那个身影。“莲儿。”
莲儿还是这么美,美得令人心动。站在花丛中,一袭素衣难掩她秀丽的容颜。只是那目光中再也没有脉脉深情,只有当初的冷漠与冷酷。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回忆也如同那催眠的迷香,缠绵悱恻却又不得不醒来。
“实话说,我也是赌了一把。”莲儿轻松地笑了笑,伸手挽了一下耳边的秀发,“我被关进来的时候,对韩鼎、李祥并不是全然放宽了心,然而,果然上天眷顾与我,也许是命该绝你,他们两个,我都赌赢了。一切都按照我的计划在进行。”
他静静看着她。她身后带着阿富阿贵,没有其他侍卫,但就这两个人,杀他是绰绰有余了。
莲儿伸手轻抚花瓣,柔声道:“可怜的李祥,还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死呢。他知道我那么多的秘密,甚至知道当初调换何瑞康秦权壶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让知道那么多的他存活于世呢?他能活到现在,并不是因为他和朱钰、陈良有什么不同,而只是因为有皇上做靠山,我暂时动不了他罢了。”
他继续沉默。这些,他早已托许骏之口对万达分析过。
“对了,呵呵,告诉你一个‘迟到’的好消息,”莲儿似乎忽然想起了,笑道:“其实你父皇生前的那道诏书,指定的继位人选,是你。”
对这个结果,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仿佛明白了,为什么昨晚会做那样莫名其妙的梦。
莲儿在花丛中踱了两步,揶揄道:“这对于你,不知算不算一个‘迟到’的好消息?只是,正义它一旦迟到,那还称得上正义吗?”
她冷笑了一下,望了他一眼,扭头往一个方向走去,“阿富阿贵,带他过来吧!”
转眼,他已经被五花大绑,一把推倒跪在她面前。
身后是虎视眈眈的阿富阿贵,面前是杨启光送他的“礼物”——一口不大的青砖窑炉。里头不知何时已堆满了柴火,而且并不是在火膛、火道,而是整间窑炉。
莲儿温柔地笑着,那双白皙又纤细的手,轻轻往里头丢下一根点燃的木柴,整间窑炉顿时燃起熊熊烈火,伴随着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令人心惊胆寒。
“你不是很懂制壶吗?”莲儿好看的柳叶眉微微一挑,清秀温婉的面容倒映在熊熊烈火中,“那我们今天就来玩个跟制壶有关的游戏吧。”
窑炉的温度正在迅速升高。莲儿却慢条斯理,轻描淡写地掏出了两把紫砂壶,“我手里这两把不同的壶,待会儿我藏在身后,你要好好猜一猜,我左手是哪一把,右手是哪一把。”
说罢,还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猜错了可是要受到惩罚的哦。”
“是吗?呵呵……”他被五花大绑,跪在熊熊燃烧的窑炉前,此刻嘴角竟然咧起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抬头反问道:“像我平时惩罚你那样吗?”
她一时被噎住了。从前那些被她杀掉的人,临死前不是苦苦哀求、崩溃大哭,便是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又或是手足无措、尿一裤子,他这样反击的还是头一个。
起初她被噎住了,但很快便恢复先前的淡然,“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也不是在开玩笑啊。”他轻松地笑笑,“你忘了吗,我第一次绑住你的时候,你还跟我说,这玩法挺刺激,杨启光那木头,才不会这么好玩呢!”
“你……”莲儿微微吃惊,没料到这家伙竟敢如此胆大妄语,口无遮拦,胡说八道。
“你生气的样子还是这么好看。”他又耍起贫嘴,“都怪我老是故意逗你生气,以后没有我,你会想我吗?”
“我看你是不见亲棺不落泪。”莲儿冷笑,拿出一件东西——那是从杨启志书房拿来的,二十年前庄妃的遗物之一,一面绣着鸳鸯戏水的刺绣台屏。那鸳鸯、那水波,如同会动一般,精美别致,足见绣娘的心灵手巧。只可惜,若仔细看,那鸳鸯的眼睛还没有完工。
她毫不犹豫地将那面刺绣台屏往窑炉里一扔,它顿时被吞没在熊熊烈火中,燃起一阵小小的火花。
她看见他的身子微微动了动,眼底流露出那么一瞬间的痛苦,只是一瞬间,便被他隐藏起来,又恢复之前的淡然。
她知道他在竭力克制,冷笑着,又毫不犹豫地扔下第二件庄妃的遗物——一个绣花荷包,这上面绣着“喜上眉梢图”,两只喜鹊站在梅花枝头,那翅膀和尾巴充满灵动,好像快要飞出画面。
它比第一个屏风更惨,扔进去连声音都没溅起半分,瞬间就连个渣都不剩了。
她冷笑着,继续拿起庄妃的第三件遗物——一幅绣有仙鹤高升图的挂轴。
“莲儿!”他似乎忍不住了,声音也充满了哀求,“看在相爱一场的份上,你能不能不要对我这么绝情……”
“谁跟你相爱过!”她放大音量打断他的话,一边不忘将手中的仙鹤高升图挂轴扔进了火堆。
“莲儿,自从你说你爱我,”他仿佛也知道没机会了,自顾自满怀深情地说着,“我发誓,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放弃。这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光,你不是也说过希望能和我这样一辈子下去吗……”
“不要再胡说八道了!”她忍不住又一次打断他的话。因为堆满了柴火,窑炉边的温度也越来越高,熏得她心烦意乱。她往远处走了走,稍稍平定了心神,再转身时,又恢复了之前的冷笑:“时间到了,这一局,你放弃了猜壶的权力,你输了。”
她四下望望,故作惋惜地叹道:“可是这里已经没有庄妃娘娘的遗物可以丢了。”
“莲儿,你答应我不会离开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仿佛不死心,抬头又问了一遍,这刹那,她看见竟然有亮晶晶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此刻终于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乐占据了她的内心,她冷笑着,像是找到了什么东西似的,目光止住了,停留在他的脸上,“哎呀,你不也是庄妃娘娘的‘遗物’吗?如此看来,只能把你丢进窑炉了。”
“莲儿你不是说你爱我吗……”他抬起头,绝望地看着她,脸上满是泪水。
“什么都不用说了。”她不想再听见他的声音,不耐烦地迈开步子,示意身后的阿富阿贵快些动手,“让他和他心爱的紫砂壶,永远的烧制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