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达。”皇上抬头看了一眼，有气无力道。万达出现在这里，并不使皇上惊讶，但令人惊讶的是万达接下来的举动。

　　只见万达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陛下，小的斗胆有一事相奏。”

　　皇上不解地转过头，看万达一脸紧张的样子，“怎么了？”

　　万达心知时间紧迫，须得开门见山。“陛下，这段时间，其实有许多大人的奏章都被李大人拦截了，包括许多关于针对‘四国同盟会’的议文。”

　　“什么？”皇上微微吃惊。

　　“支持成山王、与成山王类似说辞的，才会被交由陛下，但凡不同决议，在李大人那一关，就已经被阻断了。”说罢，万达从怀中掏出一份纸张，上面誊写了杨启志那一份奏章的内容，“您不是一直想问问周浦王的意见吗，其实周浦王一早就呈交过，当时小的就将上面的内容背了下来，望陛下过目。”

　　皇上颤抖着手，接过那份纸张，躺在床上，吃力地阅读起来。

　　万达深知时间紧迫，一边跪倒在地，一边口中加快语速说道：“陛下服药多时，病情却未见缓解，其实很有可能是因为李大人与太医院已经串通合谋，偷换了陛下的药材。”

　　皇上仿佛挨了当头一棒，眼前顿时发黑，下意识望向桌脚那半碗药汤，拿纸张的手颤抖得也越发厉害。“真有此事？”

　　“这份被拦截的周浦王奏章便是李大人干预朝政、祸国殃民的证据。”万达忙照着许骏上次教过的话道，“陛下之前服药，向来可以控制病情，这一个多月来却开始失去控制，只因陛下太过信任李大人，未曾往这方面怀疑，现在桌上的药汤刚好还剩下半碗，陛下可以请其他大夫来做鉴定，若有问题，还需彻查太医院，否则依现在的趋势，陛下的病情将会失去控制……”

　　皇上望着桌上那碗药，血一下冲到了脑子里。

　　万达回忆起许骏跟他交代的事——首先将周浦王奏疏告知陛下，引起对李祥怀疑，然后以陛下病情未见缓解为由建议彻查李祥和太医院。因为偷换药材一事只是推测，没有证据，最好循序渐进。接下去就是……

　　“至于浦王临终前对凶手编造的那套借口，”万达不敢耽搁，连珠炮似的继续往下说：“小的与宫中老太监们聊过这个问题，周浦王是庄妃娘娘足月而生，以时间推算，她受孕那会儿，浦王正被陛下派去黔南巡边，一去就是好几个月，一切具体时间都有记载可以查证，总之浦王那段时间是万万没有可能与庄妃娘娘私通的啊！”

　　皇上一愣，细细回想一下，二十年前，他好像确实曾派皇弟杨鹏去黔南督理税粮，抚治流民，整饬边关，只是记不得派去的具体的日子。经这么一提醒，他忽然感到自己这段时间也许错怪了庄妃。

　　万达唯恐来人，继续连珠炮似的说下去：“陛下不是一直想知道那‘圆通’是谁吗？其实那不是别人，是周浦王啊！”

　　皇上大惊，下意识望向枕边那把“德钟”壶，“这，这是他做的？”

　　万达磕着头，“小的今日所言之事，陛下全都可以轻易去验证。好比这把壶，只要在周浦王府上找到其他所制的壶，以及‘圆通’的刻章，便是最简单的应证。”

　　“去叫人，现在就去叫人，把制壶的证据给朕送来！”皇上躺在床上急切道。

　　万达一愣，敢情刚刚说的所有事情，在皇上心中竟是最后一件才最重要。

　　但他也不敢耽搁，忙应声退下，匆匆拔腿奔向周浦王府去了。

　　在他走后，皇上躺在床上，努力深呼吸，劝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让血液再涌入脑袋。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思。有小太监走来想要收拾桌上那半碗药，他也阻止了。眼下，没有人能叫他放心，任何人都有可能是联手毒害他的人，他的疑心病在这一刻到达了此生的顶峰。

　　越来越多的往事浮上心头，他拿起枕边那把“德钟”，捧在手心，细细抚摸着，仿佛能感受到壶中的温度与气韵。它形态端庄，光华质朴，疏朗大气，刻字气脉连贯，迹外传神，一洗繁缛习气，有清正直谏君子之风度，能做出这样一把壶的人，他怎么也不相信会是坏人。况且，“血脉存疑”的问题已经被“洗白”，一时间，当初对庄妃母子的愧疚又袭上心头，望着眼前誊抄的这份奏疏，越发感觉杨启志治理“四国同盟会”的法子比杨启光更加有道理。

　　当万达气喘吁吁地赶回来，将“圆通”的证据摆在床前，皇上细细抚摸着那枚刻章，无数感慨涌上心头。

　　“万达，扶朕起来。”皇上平静道。

　　万达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道：“陛下的身体……”

　　“朕要拟招。”皇上言简意赅，神色淡然。

　　万达愣了愣，心登时跳到了嗓子眼，他小心翼翼将皇上扶起，坐到桌前，研墨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皇上沉吟片刻，几乎不带犹豫，疾笔如飞：“太子者，国之根本。然逢乱世，任意置太子，无异使送死。上唐敬宗，下宋真宗，近二百年无太子即位，此宋太祖患也，然晋王与内比而弑君，灭继嗣，立血脉为正。秦二世杀兄夺嫡，赵高擅权专政；吕后废立前少帝后少帝，霍光废帝；隋炀帝弑父弑兄，民怨蜂起而覆国。此亦吾患也。……”

　　万达的心在扑通扑通狂跳。皇上写的，显然是立储诏书。

　　晚唐五代至宋，太子基本都活不了多久，沦为政治斗争牺牲品，这便是宋太祖赵匡胤所头疼的，所以没有立太子，却无意中使晋王赵光义势力膨胀，以至于渗透了内宫，这才导致“烛影斧声”杀兄登位，赵匡胤的两个儿子后来也被赵光义灭了，自此，北宋皇室血脉皆为赵光义一族。这不是皇上想看到的。秦二世胡亥与赵高串通杀扶苏而夺嫡，却使赵高擅权专政，致天下大乱；吕后废立“傀儡”前少帝后少帝，霍光废立“汉废帝”刘贺；隋炀帝弑父弑兄，把国家给灭亡了……宗室内斗、外戚专权、权臣干政，都不是皇上想看到的。

　　万达的脑筋在飞速转动，大气也不敢出，看着皇上继续写下去。

　　“……周浦王皇三子，体群臣，子庶民，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公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宽严相济，经权互用，以图国家久远之计而已，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刚写完最后一个字，皇上就猛然抬起头来：“朕要撤回掘河攻城的指令。”

　　万达跪倒在地，额头上的冷汗渗了出来，“……回陛下，只怕来不及了。决堤工作已经准备妥当，明日一早，共计三十三处堤口都将准时引爆。”

　　皇上眉头紧蹙，思考着对策。

　　万达知道时间正在飞速流逝，下意识瞄了一眼门外，头上的汗珠流了下来。其实到这里，杨启志交代的事情都已经说完了，但万达悬着的心仍未放下——皇上现在更担心的是决堤一事如何收回成命，而万达担心的则是自身的安危，他不得不思考如何将话题拉回扳倒李祥一事上来。

　　他竭力克制紧张颤抖的语调，加紧语速道：“陛下，其实早在成山王与华亭郡主完婚的那一天，四平公主母女就死了，端王说的一点没错，因为婚典在宫中举办，陛下将所有膳食都交由尚食局处理，先是东珠郡主被华亭郡主制成了人肉包子，然后强行喂给四平公主吃下去，四平公主气急攻心，被噎住窒息而亡。这事李大人一直为成山王瞒着陛下，小的们也不敢说，毕竟小的们这颗人头都捏在李大人手里，斗胆誊抄下周浦王的奏疏已是冒着上刀山下火海的风险……”

　　“什么？！”皇上感觉气血瞬间又涌上了心头。眼前不由自主浮现起杨启文来宫里大闹的那一天的场景。记得那天，杨启文说得有鼻子有眼，而后来杨启光却硬说是杨启文晕血导致的幻想，李祥的措辞也与杨启光完全一致。此刻，再望着桌上那半碗药汤，皇上气得咬牙切齿，攥紧了拳头。

　　万达身如筛糠，豆大的汗珠已经流到了嘴里，“陛下还是趁现在赶紧把李大人处置了吧，否则一切尚未成定数……”

　　万达话音未落，却见皇上突然“噗”的一口血喷出来，喷了一地，然后痛苦地捂着胸口，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地上栽去。

　　“啊——”万达大惊，不由得惊呼一声。就是这惊呼，将门口的一群太监宫女纷纷吸引进来。

　　“陛下？”“发生了什么？”

　　“啊——”“快叫太医，快叫太医！”……

　　万达脸色煞白：现在还有能信得过的太医吗？

　　可事已至此，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他望着桌面的诏书，身如筛糠，头脑一片空白。

　　作者的话：

　　再冒个泡。《莲儿复仇记》全文有详细大纲，所有剧情在多年前早已全部敲定，但是中途太监了好几年，我已经不能奢望当年的读者能回来。只能说接下去会保持更新，并且加快进程，本文完结约80-90万字。新入坑的读者这一次请放心大胆地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