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开盖子，白瓷碗中，浓浓的药汁腾起温热之气。
近而轻嗅，原先的清苦味道似乎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隐隐间、悄然而散的血腥气息。
落座榻边，掀开被子的一角，李紫墨抚了抚云秋的手背。
此刻，这只修长而皙白的手暖而如常，一个个染着粉红的指甲透亮泛光。
“云秋，真没想到，离开帅府之后，如今，你我竟在这里相见了。”沉了口气，李紫墨说到。
“一看到你，我自然会想起九香，想起她曾亲口对我说，你是她从外面带进府的贴身丫头，绝不会吃里扒外，绝不会暗中串通旁人来害自己的主子。”
“哎。可她错了。正因毫无防备，正因全然信重于你，最终，她落得痛失腹中子，被陆应山囚禁在牢笼之中，直到帅府遇劫的那一夜……”
没有再说下去，此时，已然哽咽的李紫墨深深地舒了口气。
转而望向一旁的白瓷盏，刹那间，曾与嫣红的一番对言再次回响耳畔：
“山葱？浸过的人参？”“四太太应该已经想到了吧。山葱与那浸过汁液的人参是断断不可同食的，因为，它们一旦相遇，就会在人的身体里酿成一种毒；那毒物无药可解，只能愈见积蓄，直至毒性显现，再无可逆。”
“这么说，九香的命是必定保不住了。”“不。那毒只会要了腹中胎儿的性命，至于母亲，或许，还有的时日可留。”
“这样的用毒之计，当真是闻所未闻。”“这些年，大帅府里什么样的事儿没有过？正因四太太来得晚、见得少，所以才会惊而生叹，久久难平。其实，倘若三太太足够谨慎、足够细心，有些蛛丝马迹，她是完全可以察觉到的。”
“什么蛛丝马迹？”“凝香斋里的白瓷盏就是端倪。”
“曾妈告诉我，那一日在凝香斋，大太太吩咐之后，你再次奉上茶饮时，所用的杯子不再是原先那些镶金描银的，而换成了印着蓝色花案的白瓷盏。”“没错。那是我有意换的。”
“为什么？为什么要换？”“那是浸过汁液的人参，一旦用热水泡成了参茶，只要沾上一点点金银之物，用不了不久，就会令其褪色晦暗，变得灰黑污浊了。”……
思绪停断，稍顿了顿，李紫墨拿起放在碗边的汤匙，朝着一个方向，慢慢搅动深褐色的药汁。
“云秋，我还清楚记得，那一日，你给九香送上了一碗鸽子汤，汤汁是淡黄色的，盛在一个白瓷碗里，而后，你又递上了一只饰有深蓝花案的白瓷汤匙。”
“我说，这鸽子汤闻起来十分香浓，而你的回答是，那里面加了上好的当归、枸杞还有人参须，所以才会香气独特、格外诱人。”
“之后，九香还对我说，那人参是嫣红特意送来的补品，是她让你拣选着，亲手入了汤。”
停下搅动，原本略显浑浊的汤药少了几分沉滞，而多了几分清透。
搁下汤匙，就在端起碗的一瞬间，过往的一幕幕涌现心头，李紫墨的眼泪悄然滑落：
“紫墨，如果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我一定会很想你。”“九香，我心里同样也会念着你。”
“你瞧。你从前送给我的玉佛，我一直都贴身戴着呢。”“记得，当时我还跟你说，留这尊玉佛在身边，可保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你还告诉我，你母亲曾叮嘱过，这穿了红线的平安佛要戴在衣服里，不能随便让人瞧见。”“是。好东西要细细藏着，这样才不会失了灵气。”
“紫墨，你送的这枚玉佛，我会永远戴着的。”“嗯。有它随身护佑，你的后福就享用不尽了。”……
闭上眼，这一刻，李紫墨的一滴泪恰好落入手中的白瓷碗。
相溶无声，或许，这正是她对九香隐藏于心底的时时痛惜与牵念难忘。
李紫墨从未想到，自己能再遇见暗害九香的云秋，更重要的是，现在，她就躺在自己面前，或而有知有觉，却再难抵抗分毫。
“云秋，这是一碗好汤，虽非香气逼人，却着实凝聚了灵性之物。紫墨这就亲手为你送下，好成全你与九香一样，同昔日大帅府里的主子一般，被人伺候着，或迟或早，直至命丧黄泉。”
李紫墨话音刚落，突然，被子里一鼓，云秋的手似乎动了一下。
见状，她一把捏开云秋的嘴，将白瓷碗中的汤药尽数灌了进去。
片刻之后，站起身，望着嘴角流出药汁的云秋，李紫墨想让自己痛快地笑出来，奈何眼泪又一次簌簌而下。
“云秋，许神医告诉我，这世上，所……所有的解毒之物都有可能变成至毒之品，刚刚，我为你送下的这碗药正是如此。”
“在我来之前，师部的军医们已经把许神医用下的所有方药都查了个遍，其间，没有一味药有毒，没有一对相配是相反相害。可你知道吗？他们错了。他们全都错了。这汤药本是有益，但若在煎煮之时，沾染上了红木枝，借着火上的温热，用不了多久，解毒就变成催毒了。”
擦去眼角的泪痕，随后，李紫墨再次近前，抚下了云秋那双没有完全闭合的眼睛。
“到了这个时候，我得让你心里明白，那夜，你所中的是许神医银针上的至毒——九巫环。既是天命相顾，许神医断断不会留你成祸，绝不能让你再加害于我。而今，你喝下这碗汤药之后，蓄积成势、五内催发，九巫环的毒便再无可解之计了。”
“云秋，落得今日惨状，你恨不得我，更恨不得九香。若真要恨，你只能恨大太太，恨她将八仙渡传于许神医，恨你昔日助她做下的孽，终于报应在了自己身上。”……
院中踱步，顾春来神情凝重、若有所思。
不敢冒然上前，稍远些，何盈守在院门口，不住地张望。
作为女人，她能感觉到，顾春来一定是有很重的心事，而其所思所想，十有八九与顾紫梅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