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枫林阁,安风并没有着急去找晋琛对质,而是等着他来,她知道,他很快就会来了。
那人像往常一般走进来、落座、倒茶,一气呵成,甚至有些嬉皮笑脸地问道:“这是怎么了?是谁惹我家夫人生气了?”
他见安风仍旧冷冷地看着他,才收敛了神情,正经道:“风儿,汀兰那丫头自作主张,我已经罚她了。至于那人纯属挑拨离间、泄私愤,你可莫要上当。她本是我的人没错,可她叛主,和太子妃勾结一气,惹出这些事端,我自是不能饶她。她如今知道自己没了活路,便编了这套说辞,想要破坏我们的感情,属实没有让她得逞的道理啊。”
说着,他拿起安风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极为真诚地说道:“风儿,你信我,我是不会骗你的。”
安风抽回手,将目光锁定在他的眸子上,淡淡地说道:“好,那你发誓,你发誓,我便信你。”
晋琛眼角眉梢溢不住的欢喜,连忙点头,“好,好,我发誓,我发誓此事我事先绝不知情。”
“你要说,我晋琛发誓,若曾顺水推舟做了此事,安风便终日缠绵病榻,不得好死,我们死生不复相见。”安风决绝开口,看着晋琛的反应。
晋琛脸色骤变,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再这样口不择言,我可要罚你了。”
不久后,他又渐渐软了语气,“你刚大病初愈,我本就担心,你让我说这么恶毒的誓言,我心里是极为不舒服的。”
“我发誓,事情我没有做过,若我对你有丝毫的欺骗,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总可以了吧?”
话到了这个份上,安风也知道,再分辨也分辨不出个结果了,只道:“我累了,想休息了,殿下请便吧。”说着起身离开了。
先前五殿下晋元服用了安风给他开的药后,觉得效果可观,等安风禁足期满后,便上门拜访再次求了药方。
这次,他们约在一间茶楼的雅间,看起诊来。
不知为何,安风竟鬼使神差地问出,“五殿下也是皇子,怎么如此淡泊的性子,难道真的对那个位置一点渴求都没有吗?”
晋元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随即笑笑,不紧不慢地为她续上茶,“你莫不是为我那六弟来探我的心思的?”转而又摇摇头,失笑着否定,“倒不像是他的性子。”
“若是我想问呢?”
晋元看着她,淡淡的眸子中染上了几分真诚,“那个位置太高,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坐上去的,有抱负固然好,但也得清楚自己的实力不是?否则,不仅害了自己,还牵连了他人。再者,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想站在云端,俯瞰众生的,也还是有人喜欢这人间的烟火的。”
“安风受教了。”她淡淡地开口,“希望殿下身体康健,看尽这天下烟火。”随后,起身离开。
晋元放下茶杯,用对朋友般的语气说道:“我能做的不多,可若今后你需要,我定会尽力帮你。”
安风的脚步停了一瞬,便提快了速度离开了。
十二月,京都已飘起了雪来,这雪来的急切又凶猛,似不知疲惫般的连着下了三天,丝毫没有停歇的兆头。
安风在屋里烤着炉火,都觉得有些冷,她不禁在想,往日的冬天也与今冬一般冷吗?
安分的祖母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安详地去了。
安风前去吊唁,看着灵堂跪了满地的人无一不在悲恸哭泣,明明祖母生前对她是极好的,可安风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她淡漠地看着周遭的一切,觉得陌生又熟悉。
从上次宣武殿后,她已有4个月没有见过安墨城了,他似乎老了一些,背也弯了一些,可神色中依旧没有什么温情。
罢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最是强求不得,即便是父母子女,也别无二致。
晋琛将宋远殊召回了京都,一为着安老夫人之死,更为着他能够给安风宽心。
宋远殊因为没有正当的身份,只独自一人去坟前祭拜,略尽了为人子孙的孝道。
外面依旧下着雪,安风和宋远殊围坐在暖炉前。
“姐姐,我看得出来殿下他很在乎你,可我也能感觉到你过得并不开心。”宋远殊的心疼中夹杂着愧疚,说着,顺势躺在安风盘坐的膝盖上,像儿时那般,竟渐渐生了些许委屈。
安风将他的头发抽出,平铺在腿上,编起了辫子。
她记得儿时就是这样哄着他编辫子,把他打扮成一个小姑娘,然宋远殊不懂,乖乖地任她摆弄。
然后,她便领着满头花辫的宋远殊招摇过市,惹的大家阵阵发笑。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宋远殊便不再乖乖任她摆弄了。
辫子将要编好之际,晋琛出现在门口,瞥了屋里一眼后,自顾自地抖了抖雪,走了进来。
宋远殊作势要起来,安风弹了他额头一下,示意他不许动,将那一头的花辫子做成蝴蝶的形状固定好后,才让他起来。
宋远殊摸着头上安风的杰作,有些不好意思地起身对晋琛行礼,“那个,殿下,我先回去了。”说着,夺门而出消失在风雪中。
安风低眉浅笑,似是做了一件很是舒心的事。
晋琛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好似有些嫉妒,总之心里不快,安风可都从未给他梳过头呢。
他拐弯抹角地向安风表达,你们虽是亲姐弟,可宋远殊毕竟十六岁了,怎可与你这般亲密无状,我不开心了,你快来哄我。
“殿下若是能够明天带着满头的辫子去上朝,我便考虑给你也编一个。”安风打趣。
但也就这一句,之后便又是良久的沉默。
宋远殊过完年后便回了幽州,他告诉安风,他知道幽州可能要不太平了,但他必须回去,那里有他的兄弟和他的理想,他不能舍弃,这是他的选择。
冬去春来,转眼到了三月。
自去年九月至今年3月,太子在禁足的半年间循规蹈矩,不是在诵经礼佛保佑陛下龙体康健,就是在读书治学,可谓日日勤勉。
东宫一脉的势力就此偃旗息鼓,没了一点声响,令人猜不透到底是太子失了斗志,还是正谋划什么等着奋起一击。
晋琛丝毫不敢松懈,这半年来,他腾出手来,找了足够的证据为自己的母妃翻案。
可当他将这些证据呈给陛下时,他的父皇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震惊或是愤怒,反而极为平静地屏退了左右一干人等,只留下晋琛一人。
“想要这个位置吗?”那人打量他许久,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句。
晋琛怔了一瞬,下跪叩首,“儿臣不敢,儿臣只是想尽一份人子的孝道,为母妃讨一个公道。”
那人默了默,“起来吧。”言语中辨不出喜怒。
“北狄虎视眈眈,一直小动作不断,恐怕不久之后大渊便会迎来一场恶战。朕老了,已有心无力,如今,朝堂稳固最为重要,再经不起一丝一毫的风波,琛儿可愿尽一份人子的孝道,为朕分忧?”那人说的冠冕堂皇,却是让晋琛不要再追究此事。
晋琛怎么也没想到,他的父皇竟如此单刀直入地挑明不愿为他母妃翻案的心思,毫不避讳地袒护皇后。
又看那人平静淡漠的神情,不知是早已知晓事情的真相,还是根本就不在乎他母妃的冤屈,竟如此泰然自若,连问也不问。
晋琛如坠冰窟,周身泛寒,他一直以来都以为他的父皇是受人蒙蔽,才会误会了自己的母妃,造成了这桩惨案。
可如今看来,对那位高高在上的人来说,不论是他,还是他的母妃,不过是无足轻重的物件罢了。
他执着了十几年的东西,在那人看来不过是一个笑话,晋琛不甘心,强咬着牙回道:“若儿臣非要追究呢?”
那人的神色明显的冷了,若你仔细留意,似是可以看到那面上竟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厌烦一闪而过,“与其执着于过去,挑起那些陈年旧事,不如看看眼下吧,琛儿。太子腿疾难愈,边境屡生事端,朕这些儿子里,若是论文治武功,当属你和老三,眼下也只剩下一个你,若你不再追究过往,并答应今后宽待皇后和太子,我便成全了你,可好?”
晋琛疑惑地看着那人,试图在那人身上找到一丝父亲的影子,可却怎么也找不到。
那人明明离他如此的近,可感觉却又是那么远,他无法完全知道上一辈之间的恩怨纠葛,但此刻,他深深认识到一件事,那就是他的父皇真的一点也不爱他。
或许是晋琛的目光太过灼热,迫使那人错了错目光,继续说道:“若你同意,我便择日罢黜太子,让其前往雍州封地,你可懂我的意思?”
雍州,大渊南部的腹地,一块富庶安定的宝地,即使打起仗来,只要大渊不亡国,怕是雍州都不会受到任何波及。
晋琛重新审视起了眼前的人,只觉得面前人的面庞开始变得恍惚起来,怎么也看不真切。
他想,这样自私冷酷杀伐决断的人,也会如此这般有着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的思虑吗?
那人见他不说话,突然转了话锋,步步紧逼,“虽说现下,你一时风头无两,可朕也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太子虽然有疾,但朕若是现在退位辅佐他,为他扫清障碍,也不是不可以。老三虽叛国而逃,若是我以皇位邀之,你猜他会不会回来?对了,还有,老五的病最近似也大好了,若是培养提拔一番,也未可知。当然,若你答应朕,朕会免你许多麻烦。”
晋琛的心愈发的冷了,眸子也随之暗淡下来。
他的父皇是在威胁逼迫他,可他也知道机会只此一次,他不能错过,他不顾自己内心的怨恨和不甘,用上了平生的力气,回道:“好,旦凭父皇做主。”
“哎,这就对了。那你在此发誓,若今后违背今日之约,企图对皇后和太子赶尽杀绝,那你的母妃便化作一缕怨魂,永世不得超生,受百世孤寂之苦,你府上那庶妃,便身患恶疾,年寿难永,不得善终。”那人极尽凉薄,一字一句似刀子般甩了过去,仿佛对面站着的不是自己的儿子一般。
晋琛怔大了双眼,似是难以置信,这些恶毒的话,竟是自己的父皇说出来的,自己的母妃陪伴他十年,倾心相待,却当真没在他心里留得一丝位置,甚至一丝怜悯都没有。
最终,晋琛还是妥协了,他发了誓,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仍在最后,无比清晰地听见,身后那人有些急切担忧地开口,“你莫不要以为,我仅仅是拿这个誓言约束你,我自是为他留了后手,朕会拟一道诏书...”
晋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再也不想从那人嘴里听到任何言语了,再也不要。
从清心殿中出来,他无意间瞥见太子正远远地看着他,是那样的高高在上,毫不吝啬的对他露出胜利者般的怜悯和鄙夷,刺的他眼睛生疼,竟第一次让他生了落荒而逃的怯懦。
他魂不守舍地走在路上,漫无目的地前行,像是一抹孤魂,穿梭在风雨中。
周边的人都在着急的避雨,丈夫挽着妻子,妻子抱着孩子,只有他是一个人。
他原以为他的父皇冷酷无情,是不会真的爱谁的,原来只是不爱他,不爱他的母妃而已。
晋琛想,他为什么想要去争夺这个皇位来着?
哦,是为了母妃洗刷冤屈,是为了复仇,可他今天为了这皇权,将这一切都舍弃了。
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想要这个位置,真的是为了母妃吗?真的只是为了复仇吗?还是自己本就想要那至高无上的权利呢?
他的心中渐渐翻涌起强烈的恨意,恨这天下所有的人,也包括他自己。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跃跃欲试的冲动,一种想要摧毁这周遭一切的冲动。
好似有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叫嚣,蛊惑着他,“去做吧,放开去做吧。”
思绪杂乱无章,撕扯的他脑袋嗡嗡作响。
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安风,对,他还有安风。
周遭的世界仿佛顷刻间安静下来,他的眸子里渐渐燃起了丝丝光亮,在这雨幕中显得灼灼逼人。
随即,他开始不顾一切地向明王府奔跑,向枫林阁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