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容南峰跟在晚晴身后,沿着愈见狭窄的山路,向回鹰崖的方向走去。
他忽然有种错觉,仿佛回到一个多月前,他独自一人进山来找她,又仿佛回到更久远的过去,在十五年前的那个夏日,年仅八岁的他,追赶着尚在襁褓中的晚晴。
柘容南峰心头一颤,原来,他一直、一直走在追寻晚晴的路上,十五年前是,一个月前是,现在也还是。
这大概便是所谓的命运,它会让你遇见一个人,之后,两个人之间的故事,便在无数次的百转千回中不断上演,循环往复。
晚晴已经将长裙挽起,露出雪白的双腿。头上的饰物也悉数拆下,长长的黑发紧紧地束在脑后,淡薄的肩膀,在一步步的移动中,起起伏伏。
柘容南峰走着,看着。
若她真是黎晚晴,那她就是前朝公主,是一个应该被剿杀的女人。
而她现在要去看的父亲和姑姑,也绝非亲生。
柘容南峰忽然记起那次他在草屋附近的山坡上,看到的那一排坟墓。
一共是6座。
他们都是谁?都是怎么死的?
随帝早在15年前就已自尽,时年32岁,据记载,他的皇后在他之前便已病故,原因是……
柘容南峰的身子忽然一颤。
他清楚地记起,皇后病故的原因是“产后虚弱,又闻皇子为祁格部落首领所杀,竟日不食气血两亏,数日而终。”
确实,在对平梁发动战争后,平梁国将皇子送到部落做人质,但阿布旺达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就将那名12岁的皇子绑起来,交给柘容南峰押去砍头。
临刑前,仿佛是早已料到这结果,皇子那双黑亮的眼睛,平静地看向柘容南峰。
那个人,便是晚晴的哥哥!
柘容南峰心里一凉。
若是他被人杀害,南颜就是拼了命,也会为他报仇,那么,晚晴呢?
“晚儿,你没有兄弟姐妹吗?”柘容南峰问。
晚晴回头看了一眼柘容南峰:“有过。”
“那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我对他没什么印象,我爹说,我1岁那年,他就死了。”
“哦……”
“他遇到了野兽。”晚晴冷冷地说。
柘容南峰看着晚晴的背影,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浮出笑容。
若是她知道,当年的那个野兽就是现在的自己,她会怎么说?
回鹰崖就在眼前,晚晴站住了。
她抬起头,仰望着高高的崖壁。
十五年前,她就是在这里被大鹰掠走,死里逃生捡回一条性命。
一个多月前,她就是在这里遇见柘容南峰,在这里亲眼看着她的家,烧成废墟。
现在,她回来了。
柘容南峰停在她身侧,看着她沉思的侧脸。
他忽然明白,其实,眼前的这个女人的名字、身世和过去,只是几个符号、一些历史,他要的,是她。
无论她是前朝公主,或是娄山草民,是杀人凶手,或是花街女子,他都不在乎。
只要能留她在身边,他的一切,都可以抛却。
晚晴坐在烧毁的老房子前,看着下午的日光斜斜地照在回鹰崖上,就像黎震常做的那样。
“皇恩浩荡兮冥冥无涯,壮士应归兮何顾其家。”晚晴轻轻地念着。
“你说什么?”柘容南峰问。
“没什么。”晚晴说。
她站起来,看看身后的败壁残桓。
“我们走吧,去后面。”
晚晴绕过房子,向后面的山坡走去。
其实她很想知道,黎震死的时候,痛不痛。
当晚晴跪在黎震坟前,柘容南峰却看向其他五块墓碑。
黎震的坟,土色是新的,而其他的五座,却已有年头。
三妹黎兰儿葬于五年前。二弟黎元、四弟黎作虎、五妹黎秋华葬于十五年前,幺弟黎风,墓碑也立于十五年前,亡故的时间,却又早了一年。
柘容南峰瞥了一眼晚晴的背影,便站在山坡上,猜测墓碑背后的秘密。
加上晚晴,七个人都姓黎,但很可能他们只是被皇帝赐姓。
最小的在平梁国亡前已经去世,在这里下葬的时间和亡故时间相差一年,只有两种可能,移坟,或是衣冠冢。十五年前国家大乱,移坟的可能性很小,所以这里应该是老六的衣冠冢。
看起来,这个老六,应该死得很惨烈,连尸骨都没有找到。
关于老三兰儿,晚晴对柘容南峰说,她是为了取蛇胆制药,被毒蛇咬伤,不幸身亡。
老二、老四和老五,两男一女死于十五年前的六月十七日。
六月十六日晨,祁格军队攻陷定阳,当日,女眷出城,当夜,公主潜逃。
次日晨,柘容南峰率兵追击,在娄山山口追上两男一女,男人战死山口,女人被柘容南峰逼上回鹰崖,携公主跳崖。
当日黄昏,柘容南峰在崖底,发现女尸、大鹰,以及公主。
往事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即使已时隔十五年光景。
当年,那灰色和黑色的三个身影,带着晚晴飞奔,柘容南峰在后紧追不舍。
现在,三个人都已成静默的石碑,晚晴跪在碑前,而柘容南峰就站在后面。
六座坟茔前,都点起了香。
晚晴坐在草地上,看着香灰一寸一寸地落下。
忽然,她开口问:“想不想再上一趟回鹰崖?”
“我吗?”柘容南峰一愣。
“是啊。”
“现在这个时间走,到崖顶要半夜的。”柘容南峰说。
“不想去?”
“不,我想去。”
“那走吧,我带你走近路。”
晚晴站起来,又看了一眼黎震的墓碑。
接着,她转过身,走下山坡。
散开的裙裾,在山风中飘飞。
山中的夜晚,似乎来得特别快。
很快,暮色笼罩着整个树林,鸟鸣也渐渐稀落,娄山沉入了梦境。
晚晴说的近路,确实很近。
崖顶已经近在咫尺,那巨大粗糙的岩石边缘,仿佛伸手就可以摸到。
只要再走上几分钟就可以登上崖顶。
晚晴却忽然站住了。
她背对着柘容南峰,娇小的身影,在渐浓的夜色中,竟有些飘忽不定。
“其实,你已经知道了吧,柘容南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