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帝妃皆身故
午后,圣人传召纯熙进了翠微殿。正午的阳光倾洒在殿内床榻前的琉璃珠帘子上,映照出闪烁夺目的光芒,光线明亮,温度达到了一天中的高峰,而贞观之治却既将消失于大唐山河中。这个盛世终究是将要没落了。新君能否再续辉煌,还是个未解之谜。
重病垂危的唐皇虚弱地躺在榻上,浑浊的眼睛盯着窗外,已经神志不清的脑子此刻还在艰难地运转着。人去世之前的几个时辰,会想些什么,会想做点什么呢?
纯熙坐在床前的月牙凳上,静静地给他剥着鲜果的外皮。在过往三十年的漫长相处时间中,这样岁月静好的景象出现过无数次。但今天,恐怕将是最后一次了。
纯熙明白死亡的真正含义,却是第一次直面即将到来的死亡。她是害怕的,担忧的,不安的,但最强烈的情绪却是因将要失去爱人而感到的悲哀痛心。
韦珪也在终南山,她也得到了唐皇重病垂危的消息,她来到翠微殿门前想要探望,却被唐皇给拒绝了。韦珪曾经以为,早在二十三年前的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当天,她对这个男人的爱慕和倾心就已经被他的冷血残酷彻底打碎,化为灰烬了。她还曾经多次嘲笑纯熙自欺欺人,还对他抱有美好的幻想,她甚至觉得纯熙喜欢的只是她想象中的李世民,而并非真正的他,多年来,或许纯熙都被她一厢情愿的爱情所蒙蔽,看不清枕边人的真面目。
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也安抚过韦珪和纯熙,但是当时韦珪强势而固执,始终没有与他和解。李世民后来也就生气了,不常去她那儿了。韦珪这才反应过来,她仍然是深爱他的。可这时候,无论韦珪如何想方设法地挽回,都没有大的作用了。
而面对当时正处于气头之上的韦珪的嘲笑和质问,纯熙总是极力否认。但真假,连她本人都不敢多想。她和玄盈一样,是依赖着对别人的爱才能好好地活下来,熬过一日又一日,这世间的路千万条,却总是艰难得很。生命当中唯一的那点美好,全都在爱里了。
这天晚上,纯熙服侍唐皇喝了药,他精神正好,忙道:“传雉奴、恪儿......玄盈......辅机、蕙仙......长风和遗爱过来。”
纯熙立即派人去通传。不到一柱香的工夫,这些人就纷纷进了翠微殿,都跪在唐皇的床前。玄盈和李恪对视一眼,彼此心知圣人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辅机......朕任......任命你为辅政.大臣.....你要......好好地辅佐太子。”唐皇注视着辅机,他的一只手握着辅机的手,另一只手抓着雉奴,唐皇是要将继承人和整个大唐江山都托付给毕生亲信去辅佐。
“封长风为......左骁卫大将军,遗爱为......右骁卫大将军......你们俩共同执掌南衙......五万禁卫军,好好辅佐雉奴......”唐皇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再也听不到。
其他大臣也在翠微殿外头的台阶上乌压压地跪了一片。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忽闻内室传来一阵哀呼痛哭之声,紧接着宦官出来报:”圣人驾崩了!”
玄盈双腿发软,立即跪下,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只见眼前一黑,失去知觉,晕了过去。最后一点记忆是李恪焦急地唤她名字的声音。
等到她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李恪坐在她床前,他已经换了一身守孝的纯白色丧服。
纯熙坐在紫檀木餐桌边,她也换了白色的素服,脸上不施粉黛。她今年已经四十六岁了。原本纯熙向来是保养得当的,但是唐皇一死,纯熙悲伤过度,也不再于仪表之处上心了。她的眼圈和鼻子都红红的,显然是刚痛哭过。她的脸色非常苍白,全然没有常人那般红润的气色。
李恪看她醒了,让一旁的玉穗端上刚熬好的红豆小米粥和一份爽口的樱桃毕罗,柔声安慰:“御医来诊治过了,说妹妹是急火攻心才会晕倒,并无大碍,好好休养即可。太子如今正在前头料理丧仪,咱们后日就要启程回长安城了。”
玄盈让玉穗在床后竖了两个靠枕,吃力地倚靠上去,轻声道:“这段日子三郎要辛苦了。”
纯熙向李恪道:“恪儿,你去前头辅助太子吧,这儿有我照顾你妹妹就够了。”
李恪见生母有意让他出去,想是有什么话要和妹妹说,便点点头,嘱咐了玄盈几句,就出去了。
玉穗坐在床前的小凳子上,一勺一勺地给玄盈喂红豆小米粥。玄盈慢慢地喝着,静待着纯熙的下文。
纯熙拿手帕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缓缓道:“圣人晏驾了。我和韦珪的这场争斗,也烟消云散了。想想还真是感慨良多。”
“我听说,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玄武门之变时,在秦王府女眷和子嗣中,阿爷只带了阿娘一个人,是吗?”玄盈突然提出这么一件陈年旧事来。
纯熙眼底一暗,眼圈儿登时就红了,她下意识地举起右手靠在唇边,然后又放下了,这个动作代表她此时欲言又止。
玄盈继续说下去:“当年玄武门之变九死一生,李建成一党随时都可能袭击秦王府,阿爷明知如此,还是只最关心阿娘的命。我想即使您和韦氏从前再如何仰慕阿爷,当时也不得不寒心吧。”
“圣人连嫡长子承乾都不肯带,何况是我们这些妃妾呢?”纯熙幽幽道,“何况我自生下恪儿以后身体受损,再也无法生养了。”
玄盈打断她:“此事可与韦姨娘有关?”
纯熙听她这么说,微微一笑,然而却是很凄凉的笑,她道:“你当韦珪是什么样的人,她出身京兆韦氏,自幼受到精心训导,怎么会做这种下作之事呢?我是从小体弱多病,本就不适合生育,能平安生下恪儿已经是勉强之极了。这是天命,非人力能挽回。”
纯熙扶着桌子想慢慢地站起来,却感到头晕目眩,她向玄盈和傅氏道:“你们都先出去吧,我想睡一会儿。”
玄盈点点头,同傅氏一块出了这里。来到外头,二人边走边聊天。
“圣人殁后,所有未生养过的嫔妃都要被赶到感业寺去了。想想妾入宫整整十七年,最终竟然要落得个剃发当尼姑的结局,从此不得不常伴青灯古佛,心里真是寒凉。”傅氏哀叹。
“傅姨娘向来与杨姨交好,何不找她求个情,让她出面向九兄讨一个恩典,准许您留在宫里呢?”玄盈询问。
“在咱们这位新皇心目中,谁的话也没有十娘子的话管用啊。妾自然就想厚着脸皮求十娘子说上一句话了。”傅氏笑道。
“傅姨娘向来是大兴宫里少有的擅长左右逢源的聪明人。我说上一句话,让你留在宫里安度余生并不难。只是,往后你还有什么打算吗?”玄盈提醒她道。
傅氏爽朗笑道:“妾明白十娘子的好心。妾入宫多年,除刚入宫那一两年外,其余时候都是君恩平平。妾也不想一辈子就这么凄凉孤单地过,可身处皇家,又是嫔妃,谁还能和离呢?能够衣食无忧没有斗争地过,对妾而言,已经是最大的福气了。若是十娘子真能帮妾,妾一定感激不尽,日后为十娘子所用。”
“傅姨娘倒是客气了。咱们相处多年,自然是一心的。”玄盈温和地笑道。
次日,雉奴来玄盈这里用午膳时,她就提起傅氏来。玄盈只道她在熏风殿长大,傅氏也费了不少心力,她不忍看傅氏出家为尼。雉奴心中动容,很爽快地就答应妹妹了。当日就下诏言:傅氏出身名门,侍奉贵主有功,可接特赦,养于大兴宫。
傅氏接旨后特意备上重礼来玄盈这里拜了再拜,谢了又谢。
然而自打唐皇李世民去世后,纯熙却日益悲痛以至于旧疾复发,病情日益严重起来。李恪天天亲侍汤药,玄盈也时常来看望,但并没有效果。为着她生病,雉奴赐恩,让她可以继续留在熏风殿内养病。纯熙靠药来吊着,身体状况却每况愈下。这病治了整整半年,到了这一年的冬天,她终于支撑不住了。
熏风殿内外都是浓重的药味,伴随着一条命的即将逝去,天色也暗沉沉的。玄盈带着林嬷嬷和玉穗赶到熏风殿时,看到四名御医跪在外殿中,殿内一片死寂。
傅氏原本站在内殿门口,见她来了,忙迎上来行礼:“妾请十娘子安,三郎正在里头呢,妾陪十娘子进去吧。”一面又压低声音道:“娘娘快不成了,恐怕临终还有话嘱托。”
玄盈点点头,几人一同入内,转至屏风后,见李恪正跪在床榻前,纯熙已经是病入膏肓了,进气少出气多。
玄盈上前也一同跪在床榻前,温声询问:“您可有什么话想与女儿说的吗?”
纯熙缓慢地睁开眼睛,见她来了,心满意足地露出一个笑容,她从被子里艰难地伸出右手。玄盈会意,立即伸出手紧紧握住,柔声唤她叫“阿娘”。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恪儿你来。”纯熙温柔地唤他靠近点,然后道,“你和玄盈,要好好的。我......我要去......找你们......你们阿爷了......”她说每一个字都很吃力,她最后一次尽最大努力地看着自己的孩子,随后目光逐渐涣散,直至合上了眼睛,手也重重地垂了下来。
一旁侍奉的女医连忙上前探纯熙的心跳,又摸脉搏,最终摇了摇头。
“杨淑太妃娘娘已经殁了!”殿内的所有人都跪下了,哀哭不止。
玄盈虽然心里很悲痛,但她知道最受刺激的一定是三郎,她连忙扶住李恪道:“兄长,兄长要节哀。”
李恪紧紧地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在半年内先后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和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