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死前终坦白
贞观十七年元月初七,纥干承基上书圣人,告发太子意图谋反,并将证据上交圣人。唐皇勃然大怒,下令逮捕太子李承乾及其他参与者,一干人等即刻下狱。
唐皇思虑再三,决定将此案交由长辅机主审。
刑部监狱内,湘静递给狱卒一锭银子,狱卒立即笑容满面,将牢门打开,向玄盈道:“十娘子请,奴才去外面守着。”
监狱内的杜明尧穿着囚犯的衣服,但面容依旧干干净净的,他正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在看书,在监狱中也保持着往日的姿态。杜明尧见玄盈来看望他,倒是很意外,起身道:“十娘子还能来看望臣,臣喜不自胜。”
还是照样轻扬悦耳的声音,他面带笑意,似乎并没被眼下困境所影响到。
玄盈走了进来,地上都是发黄的枯草和柴草,监狱内非常黑暗,只有一扇高处的小窗,一丝微弱的光线穿透进来。
玄盈毫不在意这里的破败肮脏,她坐了下来,让他免礼,与她相对而坐。
她脸上有一种失落的神色,温和道:“今日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杜明尧早已经预料到自己的下场,他笑道:“臣走到今天这一步,从不后悔。十娘子还能念在旧情的份上屈尊过来一趟,臣十分感激。不知娘子可否安排臣与主君见上一面?”
玄盈突然起了心思,故意道:“我若说,阿爷决定处死皇长兄呢?”
杜明尧脸色大变,连忙上前几步追问:“这不可能!圣人他不舍得的!主君可是他的嫡长子,他不会杀他的!”
“谋反是死罪,为何阿爷要放过他?”玄盈温和地反问。
而话音刚落,杜明尧竟然给她跪下了,抱着她的腿急切道:“娘子,娘子你去回禀圣人,我可以代主君去死的!我可以的!让长孙大人把主谋的罪名安到我头上!推到我身上!只要这样主君就罪不至死!圣人应该也不希望失去嫡长子吧?!娘子我求求你,你帮帮我,帮我救下主君好不好?”
“你还真是......真是了解君心啊......”玄盈试图拉起他来,“好了你快起来吧。刚是我骗你的,阿爷不会要皇长兄死的!可是你,我保不了你......正如你说的,阿爷要免皇长兄的死罪,你就得替他去死。”
杜明尧心中大喜,立即站起来再三谢过,拜了又拜:“那就好!只要主君能活着就好!臣的命......臣的这条命,不重要,不重要......”
“臣从前因为身份和立场,不得已瞒了您许多事,有些话也不敢问,因此有的疑问臣始终弄不懂。十娘子慈悲心肠,今日可否为臣答疑解惑?就当夫妻一场,让臣到地下做一个明白鬼。”杜明尧在确保承乾能活下去以后,才和玄盈开始聊他们之间的事情。
玄盈鼻子一酸,转头不去看他:“你问吧,凡我知道的,都尽力回答。”
杜明尧笑了笑:“圣人手上掌握了那么多证据,其中一部分是十娘子提供的吧。是您从我书房找出来的,对吗?”
玄盈虽然的确这么做了,但听到他那么直白地揭露出来,还是下意识地感到心虚,眼光不敢看他,只是稍微点了点头。
杜明尧脸上还是保持着笑容,只是笑意有些凄凉,仿佛末日英雄,明知大势已去,却还是不甘心,不死心,想要弄个清楚,死个明白。
杜明尧换了一个问题问道:“十娘子想要扳倒郎君,是为了扶您的哪个兄长上位呢?不会是魏王,因为您深知魏王未达目的不择手段,骨肉亲情在他眼中不值一提。扶他上位,十娘子并无多大好处。十娘子之所以这样步步为营,是为了三郎能够成为皇太子,对吗?”
玄盈怔怔地看着他,随后转移视线,强作镇定:“为什么这么问?”
杜明尧站起身,低头看她道:“因为十娘子的许多行为都让臣很不理解。按理,无论是郎君还是魏王成了未来皇帝,您都可以高枕无忧,为何您却如此关心政事,岂非多此一举?
能让十娘子费尽心力这么做的,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您属意的储君人选并不是文德皇后生的皇子。”
杜明尧停顿了一下,绽放出一个笑容,接着问道:“可是为什么呢?臣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十娘子宁愿扶持一个异母所生的兄长,都不愿意支持一母同胞的兄弟。
其实在赐婚的圣旨下来以后,臣就曾在东宫和郎君聊过您。臣担心十娘子并不喜欢臣,而当时郎君却安慰臣说,十娘子对臣是有好感的,因为他发现您看我的眼神不一样。可臣并不知道您究竟喜欢我哪一点。后来成婚后,在日常相处中,臣仔细地观察过您的神情。臣发现十娘子看到臣的脸时,眼神都格外的温柔。”
杜明尧说到这里的时候,轻松地笑了笑,他抬头看向那扇小窗,声音依旧是那样悦耳动听:“不怕十娘子笑话,臣起初还真以为十娘子是喜欢臣的皮相。臣想着,这样也挺好的。起码臣总有一个特点能吸引您多关注一下臣。”
玄盈默默地听到这里时,心下了然,明白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她脸色平静,缓缓道:“我的确很喜欢你的脸,这不假。”
杜明尧猛然转身,嘲笑她:“可臣不明白,世家子弟里相貌出众的绝不止我一人。无缘无故的,您为什么格外喜欢我的脸呢?我可没有那么不清醒。”
他一反常态地说了我,而不是惯有的自称为臣,他在刻意地强调他这个人,他是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人。
玄盈站起来,转过身去,没有再看他。或许是心下不忍,又可能是接下来的话太过残酷,对他们两个都会有伤害。
杜明尧上前几步,拉过玄盈,让她直视自己。他面含笑意,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十娘子您记不记得,五娘子约我们打马球赛的那一天,您和我说过什么?您夸赞我相貌好,说我酷似,酷似......”
玄盈握着他的手,脸色温和,缓缓道来:“我说你酷似三郎。你没听错也没记错。现在是贞观十七年了,没想到你连贞观十五年随口的一句话都记得那么清楚,记忆力真不错。”
她流畅地说完这些话,而监狱中却是死一般的静寂。
湘静深知自家主子多年来的心思,但还是第一次看她挑破,心中也紧张起来。
玄盈继续说下去,依旧语气温和:“我们的婚期是十月,可你应该只以为是阿爷挑的日子吧?可你知道吗,这是我挑好的,我告诉阿爷,婚礼的事我可以什么都不管,全交由礼部去办,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婚礼在十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什么时候吗?你一清二楚。
你只要稍微联想一下,就会发现其中关窍。可你偏偏被皇室联姻迷了心智,竟然什么都没察觉到。就好比,你现在又被你对皇长兄的愚忠迷了脑子,都忘记了逼宫谋反是什么罪。”
杜明尧一字一句地道:“贞观十二年十月,吴王殿下十八岁生辰。十娘子,你知道你都在说些什么吗?”
玄盈皱起眉头表示不解:“你连谋反都敢做,还害怕我在干什么吗?我就是要扶持三郎成为皇太子,他哪里不好,哪里比皇长兄和四兄他们差?
你知道吗,就因为他是庶出的儿子,受了多少白眼?四兄有才,他能堂堂正正地受到阿爷偏宠。可三郎有才,却只能遭来嫡出皇子的不满甚至是嫉妒。”
玄盈说完这么一长篇话,看到他眼神落寞,像是被她的话扎伤了,她心里突然开始疼起来,她不应该说这些实话的,不应该把这些都告诉他,她感觉自己太狠心了。
这回换做杜明尧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可十娘子也是文德皇后所生,您何必这么为他打抱不平呢?换句话说,如果妃嫔所生的皇子和十娘子能与皇后的子女相提并论,受到同样待遇,那对皇后的子女而言,是否太不公平了呢?”
玄盈重新坐下来,神情哀伤,缓缓道:“你错了,我只是为三郎打抱不平。你不了解我。我七岁的时候阿娘就没了,去了熏风殿,被杨姨娘抚养。她待我很好,而三郎他则对我更好。他教我诗书,教我习字,后来还教我骑马,从没有嫌弃我哪里做的不好。在兄弟中,只有他和九兄是对我最好的。
你知道吗,他笑起来的时候是那么好看,就像天上的繁星都倒映在他眼睛里了。
我常常在想,像他那样清秀温柔的人,会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呢?
我就想起,我到熏风殿的第一天,阿爷来看望我们,顺便看了三郎写的字,还夸奖了他一番,说他写的比皇长兄好,甚至都不逊色于四兄了。我以为三郎会很高兴,可是他的笑容只是转瞬即逝,他的神色上更多的是不安和担忧。从那时起,我就逐渐明白三郎一直害怕皇长兄和四兄会忌惮防备甚至是中伤他,所以不得不用谦卑来隐藏自己的锋芒。
后来舅父上书,让三郎前往封地,我想这件事大概皇长兄也是赞同的。但是三郎远赴安州后,你们还是不肯放过他,逼得他只能用过度狩猎来麻痹你们的视线,以至于被阿爷斥责。后来,阿爷有意利用蕙仙姊姊的婚事来巩固你们的势力,我不想让你们太过得意,就在家宴上找借口阻止了。
经过这件事后,我知道皇长兄对我起了疑心,所以监国期间他让你来试探过我一次。但他还是不放心,所以促成了你和我的这桩婚事,以为这样一来我就会是太子党的人。皇长兄愚蠢的地方就在于他误以为我可能会支持四兄。
其实我和三郎一直都很清楚,无论皇长兄做了多少混账事,只要他没被逼到谋反这一步,阿爷都不会废了他。但他却在党争中越陷越深,看不清这个事实。所以我提醒蕙仙姊姊,只要四兄对皇长兄步步紧逼,皇长兄就一定会孤注一掷,背水一战,自寻死路。没想到这么快就成真了。”
“十娘子,你疯了。”杜明尧看着她,感觉不可思议,突然觉得眼前人好像是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