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穗死傅氏生
永徽四年八月十五中秋,唐皇宠妃裴修媛以感染风寒为由没有出席宫内夜宴。是夜子时三刻,侍婢发现她在寝殿内割腕自尽了。
城阳长公主入宫,傅氏将那封书信交给她,然后还与之密谈了足足一个时辰,随后二人都默坐了良久。
“若玉穗不死,而娘子有朝一日得知了实情,您会杀了她吗?”傅氏忍不住问她。
“即使我心里想,可她是皇兄的宠妃,我若杀她,皇兄必然和我不再如从前般亲近。”玄盈脸色苍白,语气淡漠。
“那么妾不明白,玉穗在房遗爱谋反案中帮着辅机大人杀了三郎,这也算是帮了圣人,即使是圣人知道了实情,恼怒辅机大人在十娘子身边安插眼线,可念玉穗有功,又是自个的枕边人,肯定不会重罚。她何必非得寻死呢?”傅氏问她。
“玉穗本人是因愧疚而自尽的,这也是全了她对我和舅父的一番心意。至于皇兄,他和舅父并非全然是一条心。这两个人的意见分歧可不小。只怕将来皇兄是要对付舅父的,对于这点玉穗应该是有所察觉了。她是舅父的细作,势必受到株连。何况她深爱皇兄,必不忍见皇兄对她失望甚至是厌恶的。”玄盈缓缓道来。
傅氏点点头:“妾明白了。她一死,咱们也算是为三郎报了一部分的仇,娘子应该高兴才是。”
玄盈注视着她问出了另一个问题:“傅姨向来关心三兄,是因为您和杨姨相处多年,故而爱屋及乌呢,还是另有隐情呢?”
“十娘子聪慧,心里定然如同明镜。”傅氏微微一笑。
玄盈心里就有了答案。她和傅氏走出这座宫殿时已经是半夜三更了,夜色漆黑如墨,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玄盈突然觉得,什么东西都好像没有进入她的眼睛。她只感受到绝望仿佛成了形,大量地向她涌来,死死地裹住了她,让她产生窒息之感。
她突然觉得,这大兴宫是永恒神秘而又恐怖的,它并不属于所有人。有很多人像玉穗这样,自小入宫,在这里长大,然后死去。也有人像玄盈的阿爷和阿娘观音婢一样,在年轻时入宫,然后在这里死去。最终都不曾留下什么真实的痕迹。
在不久后的一天,她应该也会这样。她不由得开始想,到时候她能不能自己选择一个死法呢?
“您可愿意出宫吗?我可以为您安排。与其被困在这大兴宫中孤独终老,不如及早离开,去外面瞧瞧吧。”静默了良久后,玄盈转头轻轻地问傅氏,“您的前半生被阿爷的阴影所困住,如今该明白,即使换了新君,依旧是争斗不断,难免不会殃及到您。从前我同意玉穗入晋王府就是因为怕我身亡后她会没有着落。如今对您,我也是一样的心思。”
“既如此,妾就谢过十娘子了。只是唐朝皇室从没有此先例,娘子打算怎么和圣人提呢?”傅氏拜了再拜,后询问。
“我自有主意。”
圣人得知此事后哀痛不已,追封修媛裴玉穗为德妃,以四妃的规制和礼节下葬。
永徽四年八月十七,太宗一朝女官傅氏封颍川郡君,赐放回府。然其傅氏厌恶势利的阿爷,不愿与之同住,便受城阳长公主所请,以客人的身份居于薛府。
同年九月初一,唐皇令左骁卫大将军薛长风统领南衙禁卫军五万人。
同年十一月十日,唐皇为贺胞妹城阳长公主二十三岁的生辰,在大兴宫大摆宴席,似乎忘记了数月前割腕自尽的宠妃。
玄盈今天细心打扮过一番。她着了一身紫色绣金凤的襦裙,袖口衣领上均用漂亮的金色丝线绣出繁复华丽的花卉纹饰,衬出她的高贵典雅。一头乌发挽成一个髻,用一对金钗绾住,再辅以几支颜色亮丽的珠钏。
玄盈的身体由于天气转凉而日益虚弱,加上久坐容易乏困,因此雉奴特意给玄盈换了一张软的躺椅,还命人调整了一下几案的高度,方便她吃饭。
八个席位上,每个长条几案上都摆着十几道精致的小菜。正对面的台子上正在上演傀儡戏。
玄盈慵懒地靠在躺椅上,边吃菜边随手翻着一本诗集。
“韦贵太妃今日来了。”薛长风在她身旁向她说道。
玄盈点点头,她刚进大殿时就环顾四周确认过哪些人来了。不过现在政变初平,她倒是担心这大殿内会不会有意外发生呢。韦姨娘坐在角落边的坐席上,默默无闻的,也不说话。她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头上的几支珠钗也是前两年的,色泽都暗淡了不少。她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加上女儿惨死,使得她面色憔悴,即使上了妆,也没遮住多少。韦姨虽然位分照旧,待遇明面上没减,但内里却被克扣得所剩无几,这也是圣人默许的。
玄盈与韦姨娘本就不多往来,更何况蕙仙姊姊直接害死了三郎。虽说平辈之间的事未必是长辈唆使,但若不是舅父拿韦姨娘的命要挟了蕙仙姊姊,她也不会被迫妥协。只是人死灯灭,烟消云散。如今瞧着韦姨娘这样憔悴不堪,她也不太忍心。
正在寻思间,婢女们端上来切成小块的鲜果拼盘来。湘静给玄盈的碟子里盛了一些,递给她道:“有些凉,十娘子慢慢吃。”
雉奴笑道:“妹妹要是有个女儿,朕一定让她将来成为下一朝的皇后。朕可说到做到啊。”
“九兄可别诓骗我给你生个儿媳啊。再说了,卷入皇室争斗也没什么意思。”玄盈道。
辅机起身离开座位,来到玄盈这边。他双手捧着一个锦盒,恭敬道:“老臣恭祝十娘子芳辰,娘子近来身体可安好?”
玄盈接过锦盒,语气温和:“我不过是一个小生辰,舅父有心了。听闻我生病时,舅父也派府上医术精湛的大夫来为我诊治了,我还没谢过呢。”
“娘子真是平易近人。”辅机道,“娘子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玄盈这才打开锦盒,原来是一对白玉镯子。她温柔地笑笑,将镯子戴上,很漂亮。
“舅父是我大唐第一肱骨之臣,又历经三朝。我和皇兄都是极信任您、尊敬您的。我这儿新得了一坛好酒,舅父必然喜欢。不知待会儿席散后,舅父可否来我这儿小酌几杯?”玄盈邀请道。
“十娘子好意,那老臣恭敬不如从命。”
玄盈和辅机出了殿内,湘静本想传轿辇,但他们俩都拒绝了。于是两位主子在前头散步,湘静等人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娘子如今还是住在熏风殿吗?”辅机温和地问。他今年已经五十九了,加之多年为国事操劳,所以胡须和两鬓都斑白了。
“是啊。只是熏风殿也好,大兴宫也好,已不再是先帝在时的样子了。”玄盈的声音也是极温和的。
辅机抚摸着花白的胡子略一沉思,随后感叹:“睹物思人,人之常情。”
二人来到熏风殿,进入主殿和铃阁,玄盈先入座,然后让辅机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湘静给二人的杯中斟满了美酒。
“舅父尝尝。”玄盈作了一个手势邀请。
“那老臣就不客气了。”辅机言罢,端起酒杯轻轻地喝了一口,果然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玄盈温柔地看着他喝了半杯,随后放下了杯子。
“老臣知道娘子因为三郎的死而对老臣心怀芥蒂。三郎虽是我大唐不可多得的贤才,却终究是可惜啊。”辅机主动提起了李恪,神情和语气都饱含惋惜之意。
“他唯一的错误,就是不是从我阿娘肚子里出来的。只是舅父,难道也认为因血缘而罔顾江山社稷是正确的吗?”玄盈问。
“娘子可以信任自己的兄长,可老臣为整个长孙氏筹谋,不能不做最周全的打算。娘子要知道,非文德皇后所出之子,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奢望储君之位。既然有了开端,就没有回头路了。老臣也很惋惜。”辅机感叹。
“他只有三十四岁......舅父,他只有三十四岁。”玄盈注视着辅机,一字一句道。
“老臣的妹妹......她离开人世的时候也只有三十五岁啊。她还那么年轻,老臣记得她最喜欢看老臣作的画......”辅机回想起妹妹观音婢的音容笑貌,眼眶都不禁湿润了。他亲自斟满了一杯,然后仰脖一饮而尽,“她最后的牵挂就是陛下和三位郎君以及娘子您。老臣如何能不尽心竭力呢?若是三郎成了新君,那老臣百年之后,怎么面对自己的嫡亲妹妹呢?”
“若是我大唐能长长久久地繁荣下去,阿娘必不会怪罪舅父的。舅父是效忠于李唐皇室啊。”玄盈一边说一边取出帕子别过头捂口咳嗽了几声。
“娘子应该明白,当今的圣人同样是一位明君,是难得的既宽厚又能有大作为的明君。”辅机又倒了一杯酒。
“舅父您就这么信任您的外甥吗?那若是有朝一日,舅父发现自己错了呢,您可会后悔?”玄盈忍不住询问。
“老臣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可站在娘子的角度上来说,无论是谁,都可保您万全。老臣也会尽心尽力效忠于您的。娘子想想您早逝的母亲和病逝的父亲,还有您的头两位嫡亲兄长,甚至是三郎,无论如何您得为了这些人好好地活下去。万勿有轻生之念。”辅机劝导。
“舅父省略了。这句话应该是万勿像玉穗一般生出轻生之念。舅父连我身边都要安插人,何苦来哉。”玄盈感叹。
“伴君如伴虎,各个皇室子弟又各怀心思,老臣得时时刻刻警觉着才行。再者,玉穗对娘子很是忠心,老臣从她那儿打听不到多少事。若不是她协助老臣除掉了三郎,她还不至于有那么强的愧疚之心。其实老臣也很不理解,为什么这最后一次,她就肯了呢?”
“舅父的意思是?”玄盈陷入思索。
“老臣只是揣测罢了。娘子有想到什么吗?”辅机抚摸着胡子缓缓问道,他显然也在思考个中缘由。
玄盈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皱起眉头,但很快又松开了,脸色恢复如初,温和地向舅父道:“我暂时也想不出,罢了,罢了。人死灯灭,再追究也没用了。如今我只愿能与舅父坦诚相待,化解恩怨,从此依然共同为大唐江山效力才是。”
辅机举起酒杯笑道:“十娘子与老臣血脉相连,自然都是一家。老臣敬娘子一杯,以表老臣一片赤胆忠心。”
“舅父对阿爷和大唐的忠心,自然是日月可鉴、无人能疑的。”玄盈下了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