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封林、易二人为婕妤后,朱见深便一位妃子也没招幸过,就连万贞儿,他平日里也是避而不见。他想理清思绪,他憎恶这种被人操控、利用的感觉,更加憎恶自己的浑然不知。
而周太后虽然还因为钱氏一事恼怒却也不再继续追究,毕竟后宫又有两位嫔妃怀有身孕,万氏不再是一枝独秀。
转眼近秋,万贞儿坐着凤辇,一众人浩浩汤汤簇拥着来到永和宫中,明是带来补品探望,但心细如尘的钱熙冉还是从她眼神中看出了浓浓杀意。
“太后,您可好些了?”万贞儿扶着月儿的手,坐到钱氏身旁,细密风毛将她的肌肤衬得更加皓洁如雪,透亮细润。
“你身子发沉不便,眼下又是最不安生的八个月,怎的还来看我?”钱熙冉由婢女缓缓扶起身,勉强倚在云锦枕上徐徐道。
“瞧着太后气色仍旧不好,太医开的药您可曾按时服下了?”万贞儿目光柔和地慰问,如此不寻常的温暖倒让钱熙冉背脊一凉。
“哎,人老了,身子骨已经大不如前,还好你和圣上关怀,否则哀家便不在这里了。”钱熙冉逢迎笑道,“你还好么?还吐得厉害么?”
“太医照料得仔细,好了很多,只是晨起还是想吐。”万贞儿笑道,回头摆手对宫人吩咐,“你们下去吧,本宫要与太后说说体己话。”
“是。”众人领命告退。
待宫人退,钱熙冉立刻换了副脸嘴,单手撑起身子,撇过脸颇哀怨地说:“哀家知道有你襄助才谋得了让哀家与先帝同葬的荣耀。只是哀家已经年老,怕是没什么用了,你执掌后宫,想来也能万事顺遂。”
“太后怎么能这么说呢。太后乃是万万人之上的金躯,身份尊贵,臣妾怎敢相比?”万贞儿抚着肚子抬眼笑道,“只是臣妾乃是皇子母亲,不得不为他的前途打算,有些事,还请太后成全。”
“哀家仅剩如此残躯,你还要哀家做什么?”钱熙冉深吸一口气叹道。
“易氏孝顺,每日都要前来伺候太后用药。臣妾生怕有一日她腹中的妖孽抢了本属于太后对于臣妾皇儿的宠爱,所以,希望太后早做裁定。”万贞儿说的委婉,笑得娇娆妖冶,尤其是犀利笃定的眼神像极了锁定猎物的猎鹰。
“你就这么容不得她么?”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钱熙冉倾身上前皱眉劝道,“皇帝年纪尚轻,日后妃子还会不断,你费尽心机除掉这个,还会有下个。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未出世的孩子积些阴德啊!”
万贞儿眼神一凛,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苟延残喘的钱氏,语调像是天气寒意阵阵:“臣妾言尽于此,要如何决断全依太后。只是钱氏一族已连连遭到圣上贬斥,如此下去,还会怎样,臣妾可做不了主。”说罢便拂袖而去,独留叹息不已的钱熙冉。
世事皆宿命。
不出三日,易氏就因在钱太后药饮中下毒,而被贬为庶民,幽居冷宫。
万贞儿顺水推舟,下令重兵看守,不许任何人出入,对易氏绝水绝粮。不久就传出易氏在冷宫活活饿死的消息,听闻她饥渴到不行,曾经爬到房檐下喝雨水,挨了几晚便殁了。
朱见深听闻此事,却只字未提,只是在养心殿安心批着奏折,完全放权于万贞儿。他原也憎恶母亲在自己身侧安排耳目,更何况这些耳目并非对他有意,爱的不过是龙袍和后妃身份。如今由万贞儿出手,他自是不会过问,只是可惜了未出世的无辜孩儿。
周蕙对万贞儿愤恨不已,怎奈朱见深竭力维护周全,自己也只恨没有护好皇孙安康,徒叹奈何。林惠在宫中听说易氏的惨状更对万贞儿的铁血手腕战栗不已,每日按时服下汤药,片刻不敢有违。
王媚菡素日里并不与后宫众妃打交道,只在自己宫中安心念佛。但毕竟易氏乃是后宫人,自己这个皇后虽是空衔,有些事还是要过问。为了顾及万贞儿颜面,也是为了自己周全,便只带了贴身丫鬟赶去长春宫问个明白。
万贞儿半卧在榻上,听见太监传话说是皇后前来,仍旧浅闭凤眸,半卧榻上静等。
王氏见状却没有动怒,反而叫宫女拿来凳子端坐在万贞儿面前,俯身轻声问道:“姐姐可好?”
“娘娘言重了,”万贞儿睁开眼看着她笑道,“娘娘不罚我未曾远迎之罪便已是恩赐,我怎堪娘娘这句姐姐?”
言语中尽是挑衅,怎奈她权势熏天。
王媚菡仍逢迎道:“姐姐伺候圣驾时日长久,又为圣上怀有麟儿,位及贵妃,功不可没,我心里是很敬姐姐的。”
“皇后无事不登三宝殿,不如直说来意吧。”万贞儿拉紧身上的薄丝被,佯装打着哈欠说道,“树树秋声,这般渐凉的天气就连草木也没什么精神。”
“姐姐身子金贵,要好好保养才是。”王媚菡见状也倾身上前为她掖好被脚,语气缓和,略叹了口气说道,“我听说易氏惨死冷宫,姐姐嫌她晦气,连夜叫人把尸身拖去乱葬岗了?”
“是有此事,妹妹觉得有何不妥么?”万贞儿斜眼瞧她笑道,“一个庶民罢了,妹妹原不必放在心上。”
“她虽是庶民,但腹中怀有圣上骨肉,否则她犯下那样的欺天之罪,太后怎能只是贬她去冷宫而已?即便是她死了,看在她曾经服侍圣上的份上,姐姐能否留她一个全身?”王媚菡眼见万贞儿蹙眉闭目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便缓了缓继续说道,“乱葬岗那里净是狐狗野狼,姐姐就当发发慈悲?”
“妹妹,秋来百花杀尽,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妹妹的慈悲心还是适时收起来吧。此事太后和圣上都没有发问,我劝妹妹还是好好呆在宫里念经拜佛,不要辜负这皇后尊位才是。”万贞儿翻个身懒懒的声音驱赶着王氏,话里有话,句句带刺。
王媚菡明白她言下之意,如今她覆手为雨,自己是在是有心无力。本想利用易氏之死树贤德之名,如今看来也只得作罢。王媚菡起身如来时那般微笑告辞:“秋季乃是进补之际,姐姐好好调养,妹妹不打扰了,告辞。”
待王媚菡走后,梁芳悄声进殿,绕过屏风禀报道:“娘娘,养心殿来人说,近些时日圣上总在半夜偷偷召见一个宫女。”
“宫女?什么宫女?”万贞儿瞪开双目,狠拍拍着床榻,厉声问道,“你是怎么做事的?”
“娘娘息怒,”梁芳放慢语调,“那不过是一个已经年过五旬的宫人,最擅长制作朱钗步摇。听说圣上最近夜夜三更方眠,便是向这位宫人讨教玉钗制作之法,也已经废了好几块进贡的玉料了。”
“玉钗?”万贞儿细细思索片刻,忽然抿嘴笑道,“他若是喜欢就随他去吧,别惊动了他。”
“是,”梁芳走上前说道,“圣上口谕,请您即刻移驾坤宁宫,说是准备了些东西让您瞧瞧。”
“我说他最近怎么都不踏足后宫,原来是折腾这些去了。你也是知晓的吧?”万贞儿由月儿扶起身梳头,看着梁芳浅笑的表情问道。
“圣上有命,奴才不敢不从。”梁芳笑着回禀。
“你是这内宫总管,圣上自是知晓你的神通,所以才会特意嘱咐你。”万贞儿笑道,“得了,你陪本宫去看看吧。”
“娘娘真是折煞奴才了,小的也只有跟着娘娘才有资格做内宫的奴才。”梁芳笑以锦言迎合道。
一众人随着万贞儿来到坤宁宫,还未进宫门满园的百合馨香便乘风袭来。
“圣上知晓娘娘喜欢百合香,特地让花房在秋日里细心培育了好些,只待今日娘娘开启宫门才摆放,就是为着花香似画啊。”梁芳扶着万贞儿进宫,趁机解说道,“娘娘,您看这坤宁宫到处挂满红带,地上铺着尽是殷红的藏花,多喜庆啊!”
石柱、宫墙、窗棂处处金色装点,朵朵纸质红花点点盛开,房前、屋后都摆满了盛开的红尾百合,廊前、檐下尽是绘有金色并蒂牡丹的红灯笼,馨香之中透着跃动的流红,耀眼得就像生命的热度,沸腾的鲜血。
万贞儿瞧这像是皇帝大婚时才该有的处处金红点缀,大概猜到朱见深的用意,不由得笑道:“圣上这是叫你布置了些什么啊,到处挂满了红灯笼和红彩带,就差没有贴喜字了。”
“您再进宫内瞧瞧?”梁芳扶着万贞儿缓缓走进金碧辉煌的大殿,笑道,“这大殿全部重新粉饰过,金柱、牌匾、座椅……就连这屋梁,所有的花样图文都是圣上亲自所选。圣上说您不喜深红色,所以全部以金色、嫣红为主,紫色为辅;又叮嘱奴才:您喜欢祥云图案,所以花纹多用祥云修饰。”
“不仅如此,梁公公告诉奴婢,圣上说汉朝武帝曾经给阿娇皇后造了一座史无前例的金色大殿,‘金屋藏娇’便从此来。可惜之后战乱不断,金色大殿也随之消失。如今有了娘娘,金色大殿再放辉煌,凤临金殿,乃是圣上一生所向。”月儿也在一旁搭腔道。
“圣上当真这么说,凤临金殿,乃一生所向?”万贞儿看着这个美得不真实的殿宇,缓步走向皇后凤座。
“当然是圣上亲口所言,奴才们怎么敢编造?”梁芳拱手应道。
“这凤座……”万贞儿忍下满心的澎湃,触摸着坚硬的金刻轻笑道,“也不过如此。”
“那是当然,这世上又能有什么及得上娘娘在圣上心中的地位?这凤座本就只属于娘娘,也是世间俗物,怎比得上娘娘真正的母仪天下?”月儿马屁拍得正是点睛之处,惹得万贞儿眸若弯月,笑得开怀。
“娘娘,寝殿也有所改,娘娘可去看看么?”梁芳笑问。
待梁芳领着万贞儿来到寝殿之中,四处雕梁画栋、珐琅精绘,竟是无与伦比的细致精华。
万贞儿来到青玉梳妆台前坐下,梁芳便笑道:“圣上吩咐‘冰锷含彩,雕琰表饰’,不知娘娘可否满意?”
“采钟山之玉瑛兮,收珠泽之珂珬。”万贞儿抚摸着像海浪、如碧空一样纯粹碧青的玉质妆台,不禁笑道,“圣上这是要剽掠天下,以饰坤宁。”
“好大的胆子,竟把朕比作搜刮天下以修筑阿房的嬴政!”朱见深缓缓走近笑道,一众奴才识趣退出殿内。
“圣上知道的,臣妾没什么学识,即便是说错了什么也该有情可原。”万贞儿透过墙上铜镜看着身后的朱见深笑道。
“你都学着拐着弯骂朕了,还说什么没学识?”朱见深走上前,揽过万贞儿的肩膀笑道,“这些日子朕没得空前去看你,你可怪朕么?”
“自然是怪的,”万贞儿颇有怨气的撅起嘴,抚摸着自己高挺的肚子回道,“就连孩儿也在想念父皇,天天在臣妾的肚子里折腾,臣妾夜夜睡不好,圣上也不管管。”
“好好好,等他出生,朕好好教训他便是。”朱见深笑道,从袖中取出一根白玉簪,亲手将其插在万贞儿的发上,笑问:“好看么?”
万贞儿从发上取下簪子拿在手上摩梭,心中顿时作实了之前的猜想,浅笑道:“一看便知是圣上所作”。
“哦?你竟从哪里看出的?”朱见深走在她身旁蹲下笑问。
“簪子的材料倒是好玉,洁白细润、触指生温,但是做工粗糙、花纹单一,宫中的嬷嬷们手艺精巧,是断断做不出的。而且,这簪子上刻着桃花蝴蝶,分明就是圣上暗指臣妾那夜献舞之事。”万贞儿看着他笑道,“我这般说,可对么?”
“贵妃娘娘明察秋毫,小人无话可说。”朱见深装作委屈地说道。
万贞儿扑哧一笑,转念一想道:“怎的只刻一只蝴蝶,双蝶齐飞不是更好么?”
“双蝶齐飞的,那是梁祝,咱们可万不能比。”朱见深笑道,取过簪子又为她插上,道:“蝴蝶绕着桃花飞,乃是天生一对。”
万贞儿瞥眼辩驳道:“桃花自有千千朵,哪知蝴蝶飞向谁?”
“艳若桃花是你,朕此生唯一相倚。”朱见深笑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