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景不长,朱佑森的身体每况愈下。即便万贞儿和太医日日贴心照顾,但太子还是不过百日便去逝。万贞儿一时接受不了此事,抱着孩子的尸身哭得数度昏厥。而周蕙趁机废了太子生前名位,懿旨说只准以长皇子之礼下葬,彻底将万贞儿的权位削薄,又安排数位美人伴驾,以固其统治。
万贞儿执意不肯将早夭孩儿入葬,命人造了一座冰库,甚至制了副冰棺,以在日益炎热的天气里保住孩子的尸身。
梁芳照旧将太后在后宫调派事宜禀明,万贞儿却听而不闻,下令封锁宫门不见任何人,守在冰库中为死去的孩子焚烧纸钱冥镪,日日以泪以面。
朱见深明白迟早会有这一天,也明白万贞儿万念俱灰的痛心之情,没有过多阻拦,更是下令:日后不管是哪位妃子再产皇儿,为长者,必以贵妃为母,过继坤宁宫中,以慰贵妃之心。他虽接受周蕙安排,但却未传一人侍寝,更是对自己母亲狠绝的心性失望透顶,从此不再踏足慈宁宫和皇后宫中,每日除了上朝和批阅奏折都守在万贞儿身旁。
“人们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可是为什么上天要夺取我的孩子,他们那么小,犯了什么错?若是要惩罚,只把我的命拿去便是,为什么不放过我的孩子!”
万贞儿往火盆中不断烧着冥镪,跃动的暗红色将她原本圆润现已消瘦嶙峋的脸影印得更添憔悴。
挂着两行清泪的双眸充满血丝、红肿不堪,她不断喃喃自语,“佑森,你父皇为你取此名便是想你得上天保佑,可如森林一般,成林成材……娘没有保住你大哥,却也没保住你,是娘没用啊!天下之荣如何,皇后宝座又如何,娘即便倾尽所有却都换不回。记住,来生莫要在投身帝王家,咱们娘仨还在一起,娘会陪你们长大,陪你们一生一世……”
“贞儿,”站在万贞儿身后已久的朱见深实在耳不忍闻,上前为她披上厚厚的风袍,拥住她道:“你别这样,皇儿已经离去,连你也不要朕了么?冰窟冷透髀骨,你穿得这般单薄,是诚心令朕不安么!”
“臣妾不能保养皇嗣,有失德行。况且臣妾已经老了,陛下有后宫三千,求陛下忘了臣妾吧。”万贞儿头也没转地淡淡道,话中一半悲戚,一半埋怨。
“孩子没了,朕心岂能不痛,可是朕还要上朝,还要处理国事!一国之重压在双肩,朕岂能无视?可是,若连你也要抛弃朕,朕要这万里江山作甚!”朱见深一怒之下踢翻火盆,“为什么你只顾自己丧子之痛,他们难道不是朕的儿子?朕焉能不痛?你为何还要借太后安排来讽刺朕、疏远朕!朕为你做了多少你知道么!”
飘散空中迟迟不肯落下的灰烬将原本就哀戚到极点的冰库渲染得愈发阴暗消沉。
心死如灰,不过而已。
“圣上有天下,佑森和梓龑……只有臣妾!”万贞儿颤抖着手抓起散落一地冥镪残片,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摇晃着站起身捂着胸口喑哑道,“臣妾痛,痛不欲生!臣妾每天晚上都梦见梓龑拉着佑森质问臣妾为什么不要他们,为什么狠心杀了他们……”
“难道我就不心痛么!天下有哪一个父亲不爱自己的骨肉!可是我不能像你一样每日躲在角落里为他们痛哭。我是皇帝,是你的丈夫,我要为你撑起天下!”朱见深打开冰库大门,抬手指着门外说:“每日,以各种理由请求废黜你的奏折不断被送往养心殿,那些只为荣华的女人也不断推到朕的床榻上……朕为了你,宁可被天下嘲笑,宁可被天下摒弃!而你,丝毫不解朕的难处,从不为朕考虑。”说完,他便解下身上的披风,扔到一旁,夺门而出,身影很快消失在白炽的耀光中,再也没复现过。
朱佑森被强行安葬,万贞儿也因悲痛过度病倒榻上,可朱见深明知实况却连日沉溺在酒香软玉之中。万幸,梁芳所统领的东厂权势牢固,尚可暂保万贞儿安好,不被那些顺风倒的奴才暗害。
“娘娘还是不肯吃么?”梁芳看着月儿端在手中丝毫未动的碗盏问道。
月儿短叹一声,摇了摇头说道:“娘娘这般伤心,不肯就医,也不肯进膳,若是伤及凤体该如何是好!娘娘病成这样,圣上不来看也便罢了,却还接连封了数位妃子、才人,真是叫人心寒。”
“这些话在洒家面前说了便罢,莫让旁人听见拿了话柄,更不许娘娘知道。”梁芳吩咐道,“娘娘失子伤心,最需要陪伴,钱大人对娘娘心有激怨,圣上又……你侍奉在旁,多宽解她才是。”
“是,”月儿点了点头,建议道,“公公伺候娘娘时日长久,不如请公公劝劝娘娘,好歹让娘娘把饭吃了,将病养好。”
梁芳沉吟许久,长叹一声道:“好吧,洒家便去试试。”
已近夏日,空空的寝殿虽被琳琅宝物修饰得恍若金屋,却再没有丝毫温度。百合花摆在正殿之中,香气却也不复从前。梁芳怔了怔,梳理心绪缓步走进寝殿,绕过屏风直直跪在万贞儿榻前道:“奴才有一事禀告娘娘。”
过了许久,只闻得万贞儿一句轻轻叹息:“下去吧”。
梁芳深知万贞儿心性,她如今万分悲恸,唯有一事可让她振作精神,虽然他已隐瞒此事多年。他顿了顿说道:“娘娘,大皇子和太子并非病逝,都是被人设计害死的。”
“什么?”万贞儿突然睁开双眼侧身盯着梁芳问道,“你瞒了我什么?”
梁芳跪走上前缓缓说道:“当年,周太后还是先皇贵妃。先皇遇难,她偷偷被篡位的代宗纳为新妃,以保全自身。后来先皇匡复,她又成了先皇贵妃。但她始终害怕此事会东窗事发,所以安排奴才,命东厂将所有知情者一一杀尽。尔后又投靠了钱太后,将钱太后的侄女指给当时尚是沂王的陛下为王妃。周太后为了保证钱氏主母王妃的正室地位,命人给当时已有七个月身孕的您下毒,本是想一尸两命,可是陛下知晓此事后,将毒药冲淡,舍子留母,才保住了您的性命。”
“你说什么?”万贞儿睁着双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神许久,缄默着回顾往昔。待两行清泪浅浅流进苍白的唇中,才低声戚道,“是圣上亲手端给我的……杀了梓龑?”
“您还记得么,当时从不下厨的沂王殿下亲自给您做了一杯阿胶血燕羹,服后不久您就腹痛不止,不过三日便……”梁芳紧接着劝道,“您不要怨恨陛下,陛下没得选择,但他又实在想保住您的性命,所以才……”
“你刚刚说……”万贞儿忍住眼泪,努力调整呼吸道,“佑森……也是被人害死的?”
“是,”梁芳接着说,“当时您刚刚有孕不久,李宏曾经为您把脉后悄悄被钱徵彬带到养心殿问话。当时奴才就深觉不妥,派人去太医院查问,才得知……”
“得知什么?”万贞儿双手紧紧抓着丝被发皱,蹙眉着急地问道。
“太医们其实一早就都查出您此胎不保,曾向圣上建议以药物引您气血全力保养孩子,但即便如此,孩子也会有夭折之险。所以圣上执意让太医院全力保住您,太子也是因为气血双亏才会……”梁芳看她闪动的泪光顺着清瘦的两颊滴滴滑落,竟哽咽得再也不忍心说下去。
“你骗我的!你骗我!”万贞儿根本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不断自言自语道:“圣上他爱我护我,也爱我们的孩子,又一向单纯善良、面善心慈……他不会的……你骗我!”
“奴才万死不敢欺瞒,如今李宏仍在宫中,娘娘尽可查问。”梁芳叩首回道。
万贞儿紧抓着被面成团,几经冷静平复心绪后,任由眼泪流进口中,一阵咸涩,喑哑着下令道:“将他擒来,本宫要当面问他!”
“是。”梁芳其实早已命人控制众太医,不准一人出太医院,如今万贞儿下令,东厂的人便火速将李宏绑来。
李宏不知出了何事,以为贵妃因太子之死伤心过度,要问罪以泄愤,所以惊恐万分,身子不停抖动,满脑门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滴。
“本宫问你话,你只需如实回答,不可有半句欺瞒。”万贞儿由月儿扶着坐立在榻上问道,“你和众太医是否一早就查出……本宫和太子中只能活一个?”
“是……是……”李宏颤抖地说道。
万贞儿深吸一口气,忍住悲戚,顿了顿又问道:“是圣上下令让你们舍子留母?让你们不向本宫说出实情?”
“是。”李宏头也不敢抬地回答道。
“圣上如何下令?”万贞儿双手握拳,眼睛紧盯着墙上悬挂的那柄虹口剑。
“微……微臣……向圣上禀明,娘娘年纪已不适宜生育,素日里身子也羸弱。如今怀孕更是一劫,全身气血只够供养一人。若是舍母保子,孩子尚且不一定保得住,更要搭上娘娘性命。所以……”李宏抬头瞧了一眼万贞儿平静的表情,定了定心神接着又说,“圣上下令全力保住娘娘,并要求太医院上下严守此令,所以微臣等不敢向娘娘说出实情。”
“娘娘,当年周太后要得的那碗毒药便是李宏之弟所配,奴才去抓人时才得知,其早在多年前就被周太后灭了口,连其妻儿也没能活下。”梁芳在一旁补充道。
“以周太后的手腕,怎么可能放任你知晓这个秘密在宫中自由来去?”万贞儿侧脸看着他问道。
“因为……臣……臣……”李宏做着激烈的思想挣扎,不敢轻易说出真相。
万贞儿立刻掀开被子,摇晃着脚步走下床,“嗖”一声拔出墙上的剑,将剑架到他肩上,忍住脾性,狠狠地啐道:“说!”
“圣上命钱大人派人随身保护臣和家人……是因为……”李宏抱着豁出去的心态,狠叹一声道:“圣上命臣在钱太后的药饮中下毒,让其看起来慢慢衰亡,此事只有臣与圣上、太后知晓,连钱大人也被蒙在鼓中。微臣只是奉皇命行事,求娘……”
“你胡说!圣上为何要给钱太后下毒?”万贞儿大声呵斥道。
“娘娘……”月儿赶上前将衣架上的外袍给万贞儿披上,扶住她不知因悲愤还是病痛折磨得摇摇欲坠的身形,看着她一脸焦急的模样却把原本安慰的话忍了下去。
“因为知晓长皇子被毒害一事的只有钱太后、周太后、微臣还有圣上自己。圣上看着娘娘日益与钱太后亲密,怕一旦东窗事发,会……”李宏看着气得身子不断颤抖的万贞儿突然不敢再说下去。
还未待李宏求饶,万贞儿的剑便迅速的刺进他的身体,血溅三尺,一身素色程衣被点点血红沾染腥气却似冬日梅花冰冷娇艳。
她扔下剑冷冷地说道:“来人,拖去碎尸万段!喂狗!”随即,四个小太监将血染的红毯连同李宏的尸身一起抬了出去。
“娘娘……”梁芳本想劝万贞儿想开些,一转身才发现万贞儿早已因情绪不稳气血翻涌晕倒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