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夜色褪尽,天下大白,连着冰沙寒气也是一并少了去。红城主道之上,一眼望去,尽是骑兵驻扎,平常之摊贩早已躲入各自房内,尤其是沉鱼馆附近,更是一下子围了整整数百骑兵。
这些骑兵盔甲之上纷纷印着一个“石”字,赫然便是帝都直辖的西南三军骑兵先锋队。
“小鱼姑娘,石某将这沉鱼馆送上,以谢误伤姑娘之罪。”沉鱼馆内,黑衣男子端然而坐,笑着对一旁女子说道。
“误伤?”那女子回过头,冷笑一声,“怕是有预谋的误伤吧。”
男子刚想再说些什么,却是有两人匆匆进了来,抬眼看去,却是那李开羊与严行,此时的二人,一脸疲相,似是一夜未睡。
“你二人,可知罪?”黑衣男子看着他们,冷冷问道。
“我等知罪!”那二人听闻,内心发怵,一慌之下竟直接跪了下去。
“哼!慎亲王逃逸与你二人脱不了干系。”黑衣男子蓦地斥道,“此帐日后再算,现在你二人即可前去风怜府邸,带上所有守城士卒,务必全歼风怜之兵。”
“诺!”李开羊、严行二人连忙应允,脸上早已冷汗如雨。
沉鱼馆,往日高歌艳笑之地,此刻却是安静如斯。馆内楼道之上,挤满了才人,个个屏气敛神,看向楼下大堂,而端坐在大堂的,却只有两人。
其中一人是个男子,黑衣着身,脸色略显苍白,端着茶水,斜眼看了眼一旁女子,喝了口热茶后,才缓缓说道:“十岁父母双亡,十一岁被人拐到红城,十二岁卖来这里,此后跟在雨情姑娘左右,一晃六年光景,小鱼姑娘也成了大姑娘,只是如今的小鱼是否还记得父母之仇?”
此话一出,一旁女子内心顿时掀起大浪,一想起父母之事来,女子心里好似被人活活针扎一般,疼痛刹那袭遍全身,胃里一阵倒腾,忍不住吐出一口闷血来。
黑衣男子知她内心不平,怕是痛及伤口,刚想喊人,却是被她阻了下来。只见她深吸了口气,慢慢转过身子,两眼直直盯着他,问道:“你知道我父母之事?”
“不知,”黑衣男子却是直接答道,见她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便是起身,径直走了几步,然后走至她身边,弯下腰,在其耳边说了句:“不过,如若姑娘想,此事不难。”
“果真!”女子惊闻而起,只是思量片刻,又开始坐下,冷笑道:“如果你想拿此事来要挟我——”
“小鱼姑娘误会了,石某只是谢罪,别无其他。”黑衣男子笑着打断了她的猜疑,四处打量一番,便指着那不远处跪着的一人,大声说道:“左右,将这个妇人轰出红城,这沉鱼馆以后便是小鱼姑娘做主。”
“还有,将这沉鱼馆招牌换了,就改成——”男子思量一番,蓦然笑道:“鱼人馆!”
此刻,红城城北开外,塞北中军大帐内,数十将士齐齐跪着,在他们前方,摆着一张床,床上男子面色苍白,似是昏迷不醒,而在床边则是坐着一个蓝衣男子,时而看看昏迷男子,时而掐指算算。
昏迷在床的男子左手蓦地动了动,嘴唇微微蠕动,似在说些什么,蓝衣男子见状,随即朝营外一声大喊:“将军有意识了,快传军医!”
待他令下,床上男子却是突然一阵剧烈咳嗽,猛地一口黑血吐出,然后又昏晕过去。蓝衣男子一时措手不及,连忙替他诊脉一番,感觉脉象平稳后,内心稍安。
“你等暂且退下,待将军醒后,再做安排。”蓝衣男子挥手散了众将士,再看了眼昏迷男子,兀自一声叹息。
沉鱼馆暖雨未情,风送清凉惹雨临......若饮残雪化相思,我愿长住冰沙地......相识二十,相知二十,相思二十......异地之苦,非情爱不能甜;异地之涩,非温存不能润......异间幻美,此刻却落泪......
“驾!”一声清脆响起,在这绿树丛林之地,听来别有生味。
“帝都!不远了,不远了......”马上之人兀自喃喃,手中蓦地扬起马鞭。
“柳督帅,将军醒了!”蓦地一声呐喊自帐外传来,原本休憩在床的男子惊闻起身,随手披上件蓝色外褂,便是匆匆赶了出去。
此时夜色黯淡,帐外已然生起了火,蓝衣男子三步并作两步,跟在一个传信士兵身后,朝着一处大帐走去。掀开帐帘,蓝衣男子一步踏入,帐内卧躺在床的男子忽地睁开双眼,两人相视一番,便兀自畅笑起来。
“如此,这府宅之秘怕是瞒不过他了,”一番叙说,蓝衣男子已然明白,这红城怕是已经落入石鹿手里,“柳逸不明的是,二将军当初为何不留下那许幽,将计就计拿下西南三军?”
“此事告诉你也无妨,”被问及此事,床上男子尴尬一笑,解释道:“我与石鹿,同师一人,我擅长排兵布阵,而他喜爱权谋极术。”
“这,此事也太不可思议!”蓝衣男子听闻,内心掀起滔天骇浪,想当初那石鹿欲百般勾结柳家,更是设下毒计,险些害死二将军,若不是柳家与风怜家早年有过生死之情,怕是......
“石鹿此人杀伐果断,若不是你吾兄柳远相救,我怕早已身死帝都了......”
“二将军言重了,当年战场杀敌,柳逸若不是得大将军拼死营救,怕也是身死北突了......”
话及此,二人一时感慨良深,床上男子索性下了床,走至案边,仔细看了一番案上作战草图,便是仰天长笑道:“柳逸啊,对付石鹿一定要出其不意!你看,此处便是我们第一次反击。”
“哦?”蓝衣男子闻言看去,略一思索,便是拍案而道:“阴谋权术在战场上,若没有执行力,便是空头之计。”
“不好!”床上男子兀自一声大喝,顿时触及伤口,撕裂般疼痛袭来,男子紧闭双眼,身子似要倒下,蓝衣男子见状,连忙上前扶他坐下。
“柳逸,此人你一定要给我救出来。”胸口舒缓过后,男子才缓缓说道。
“何人?”
“雨情姑娘贴身丫鬟,名字么,似乎是叫做小鱼......”
他与她不过两次见面,彼此认识不多,也就知道别人称呼她为小鱼。然从她誓死要跟随他前往帝都时,他看到了她眼里的坚毅,那种目光似曾相识,后来他才想起,在鱼雨情思念家兄之时,眼里也曾是这样的目光。于是他便带上她,从府邸暗道出城,迂回绕道,前往帝都,不料出了暗道不远,便遭一队人马围追,是她,为他挡了一支箭,是她,在倒下一刻,还呼喊着他。
风怜子誉,一生重情重义,何曾亏欠过他人,可就在昨夜,他欠下了一份情,他不知道还能不能还上,因为至此,他还不确定她的生死安危。
因为亏欠,所以想念;因为不知生死,所以念念不忘。
此时,在塞北中军大营内一处帐篷里,一身华衣男子紧锁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时而端起案上酒水一饮而尽,时而长吁短叹,只有在看向床上女子之时,他的眼里才会闪过一丝温柔,以及坚定。
“疏疏,本王答应你,一定风风光光带你回帝都。”华衣男子自言自语一番,看着床上女子熟睡笑容,更觉怅惘。
“这柳逸搞什么名堂,怎么还不见我?还有那风怜子悟,好歹也算照过面的,会不会......”华衣男子想及此,连连摇头,“本王这次把宝押在了这里,定要一本万利。”
金石王朝,坐拥四疆,地域之广非邻国不能比,即使强如北突,亦无杀入关内之胆。自先祖江南起事,平南疆三寨十八路流贼,连克西藩、东越之地,盛势之下,前朝皇帝携满朝文武开城投降,自此,改朝换代。
茶楼内,说书老者挥动纸扇,津津有味地说着金石王朝开国之事,许是老者说得好,下面围了众多听书之人,亦不吵闹,只安安静静听那老头娓娓讲述。
而在二楼一处雅室内,一名紫衣男子微闭双目,斜躺在卧榻,在他的前面摆着一方书案,案上一张草图摊开,图上密密麻麻,似是一张城池平面图,图上街道分明,甚至标注着城内士兵巡逻路线,以及重兵驻扎之地。
此时,一位老者推门入了来,小心走至紫衣男子身侧,轻道:“少爷,柳统领来了。”
“哦?”紫衣男子蓦地睁开双眼,立马起身,此时,一阵重重地脚步声传来,一名通身盔甲男子,手持佩剑,大摇大摆闯了进来,张望之下,却瞧见房内有人,嘴上顿时嘟囔一句:“娘的,这雅间也有主了。”说时,冷哼一声便是兀自离去,而在那人离去不久,两个男子悄悄尾随而上。
“关门。”紫衣男子眼里闪过一丝睿智,吩咐之下,一把收起案上草图,攥在手里。原本俊俏的脸上此刻满是愁容,若不是那一双清澈透底的双目,谁见了还以为是哪家子弟落榜了呢。
“哎,此时你何在?可好?”男子喃喃自语,原本紧握的手也是缓缓松开,将那揉成团的草图扔回书案,便是从怀里掏出一只香囊出来,那是一只极其普通的香囊,翠绿色为底,其上无图案,只秀有两行小字:若饮残雪化相思,我愿长住冰沙地。
“沉鱼馆暖雨未情,风送清凉惹雨临,若饮残雪化相思,我愿长住冰沙地......”紫衣男子默默读起,身后那老者则是暗叹一声,便是悄悄退下。
“我风怜子悟前半生为家族而战、而生、而活;直至你的出现,为我洗伤开始,你便入了我的心里。”念及此,内心思念更甚,紫衣男子忍不住捶胸顿足一番,才稍稍缓了相思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