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便是中秋节,梁王打算带代辛去参加皇上的中秋宴,代辛拒绝了。梁王想着代辛以前毕竟是杨家的儿媳,朝中很多人是认识的,这时再以梁王妃的身份出席中秋宴,难免会觉得别扭。梁王没有深劝,只说若改了主意,随时都能去。
中秋节当日,梁王前脚刚离府,就听小厮来报,嘉义关破了,嘉义关的守军全军覆灭。代辛并未惊讶,兵贵神速,杨邦用兵一向神勇,此时嘉义关破了,也在意料之中。
这夜,梁王没有回府。第二日梁王仍未回府。一连四日,梁王都未回府。
下午间,代辛正逗弄着忘思玩,见梁王神态疲惫地进来了。代辛让奶娘将忘思抱去午睡,自己给梁王泡了杯茶。
“你料的不错。”
梁王将代辛递过来的茶杯推开,摇摇头,说道,“口渴,喝点水吧。”
“何家军没有及时赶到?”代辛问道。
梁王点头,皱了皱眉,“这还不是最糟的。何家军不仅没有赶到,还中了埋伏,死伤了不少将士。现在,杨邦正不可一世地攻下了两座城,就快到吴江了。”
梁王三天没睡,好不容易回到家,直奔着代辛这里就来了。这时看到代辛,觉得更加疲惫,见代辛也不愿多说,自己也实在困得要命,直接就在代辛这里睡下了。
代辛有每天午睡的习惯,这时有梁王在,代辛困倦的很也没法睡,只好拿了本书,看了几眼还是觉得心烦,真想直接把梁王撵了出去。几个婢女因为想着王爷王妃难得独处,这时候谁也不进来,都躲出去干活了。代辛无聊又没法出去,只好坐在书桌前胡思乱想。
梁王此人诡计多端心狠手辣,就连对自己也是算计了又算计,这样的人表面再好,终究还是没法将自己的心交给他的。一年多时间的沉淀,代辛的心境也平复了很多。对金终南的恨意渐渐地淡了,对男女之情的理解更多。再好的爱情,其中也必然夹杂了嫉妒自私和怀疑,只是多与少之说,不然,世间的男女哪里来的那许多的缠绵悱恻怨恨纠葛。梁王利用了这一点,才使得金终南一时头脑发热,乱了阵脚,对自己有了疑心。即使这么想,代辛也是怨的,但又觉得当初没听金终南解释,也是自己头脑发热的结果。如果自己肯给金终南一个解释的机会,现在会不会不同。
晚饭前,李四说有急报,把梁王叫走了。夜间,代辛睡得正香,三琴进来说,王爷过来了。代辛本不想见,没想到梁王自己就进了屋。
“深更半夜的,你过来干嘛?”代辛披上外衣,打着哈欠,说道,“什么事情非要现在说?”
“你是不是巴不得金终南早些打过来?”梁王沉着脸问道,“白天见你听到消息,并未着急。”
原来是这个事。
梁王所谓的真心之下,还是猜疑。不管怎么说,在大章城,代辛母女要依靠梁王,这件事代辛还是要好好解释的。
“这本来是很多人预料之中的事。”代辛说道,“再说,只要何家军及时过到江北,有吴江天堑在,没有万全的准备杨邦不敢随意过江的。周饶虽失了半壁江山,可底气还在。杨家父子那点家底,也就打到吴江了。”
“打回大章,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代辛叫三琴过来再点两盏烛火,“何家军若不及时过江,到时候被逼的背水一战,全军覆没,也是可能的。”
代辛的话虽不中听却是实情,梁王又重新审视了面前的女子,冷静聪慧,心智甚至不在自己之下。
“你这是让何家军弃城而逃?”梁王眉头深锁,抚额叹气,“吴江之南还有三个县城,就这么放弃,不只是不甘心,你让百姓怎么看?”
代辛说道,“守又守得了多久?十天,半月,还是一个月?有后援的军队肯过江吗?周饶的士气被打的一点也无,这时的军心早就散了。”
“我只是纸上谈兵,你听不听的都不要紧。说这么多,只想告诉你,我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希望大章尽快被攻破。若真的被攻破,我这个梁王妃,怎么能保得住?”
“当然保得住,之前的信里杨邦还在向皇上要你的人。”梁王冷笑一声,“你又何必装糊涂?”
代辛也冷下脸,看了梁王一眼,说道,“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你不懂?”
“现在的我有利用价值,到时候呢,尘埃落定之后,我也只是梁王妃而已,还有何别的用处?”
“你看的倒是透彻。”
梁王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
这番话,本是代辛搪塞梁王,可说完后,代辛的心也跟着凉了。本来想着日子照常过着,如今有梁王的庇护,自己和忘思总还是有个安稳的。即使以后杨家真的打了过来,金终南也不会弃自己不顾的。且不论还能不能在一起,保命总是能的。这时想来,到时候的杨适,会不会听金终南的,饶过自己。代辛有些没准了。
就这么胡乱地过了一宿,代辛起床时便发了热,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好。
代辛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梁王隔了半个月没来,代辛觉得纳闷,也没问。中午时分,宫里传旨,要梁王妃明日进宫拜见宜妃。代辛接旨回来看到梁王在屋里等着自己。
“何家军过江了,皇上打算派人到南边去谈。”梁王说道,“中间提到了你。”
“我?”代辛不无惊讶地问道,“这和我有什么干系?”
梁王不语。
“让我也跟着去?我以什么身份去?杨家媳妇?梁王妃?”代辛失笑,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半天才说,“我不去,你去回了皇上。”
说完,又说道,“明个我也不进宫了,也定是这个事情。”
“我清清静静地做我的梁王妃,两军对垒谈判的事情与我何干?这周饶都没人了吗?要我一个刚生过孩子的女人去?难道你都不觉得这很荒唐吗?”
梁王哼了一声,“你以为这话我没说过?你便是这么想我的?”
“你身份特殊,既在杨家呆过又与金终南有过一段情,杨邦在信笺里也愿你回到他那边。这么炙手可热的人物,皇上又早就留意你了。这时想起你,怎么会顾忌你我愿意不愿意!”
代辛看着梁王拂袖离去的背影,那份无奈,是如此明显。
宫里代辛并没有去,只以抱病的借口在梁王府里又呆了几天。看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代辛又说离走前要去法相寺看看无情大师。
匆匆忙忙地见了无情大师,代辛只捡重要的说了,无情也明白代辛的处境,对代辛提出的一切请求,都答应了。
代辛一再推脱,可最终还是被叫进了宫。这次不是宜妃的旨意,而是皇上下的旨意,自然也不是去后宫,而是在皇上平日处理朝政的大永殿面圣。
虽然是皇帝召见,但因为代辛是女眷仍然从平日进宫的西门进入,经后宫的角门穿出去,往大永殿方向走。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官员,见到一身正装礼服的代辛瞅了几眼,有几个认识孔代辛的,偷偷耳语了几句。走了两刻钟,代辛才看见皇上平时处理朝政的大永殿。
进大永殿的规矩很繁琐,代辛照着做,待到了大殿,看到大殿中站了七八个人,代辛低着头走过去,扫视一圈,只有韩卿妙是自己熟络的,于是站在人群最后。
不多时,皇上进来,众人跪拜。冠冕堂皇的话没说几句,皇上进入正题,每个人一一点了名字,夸赞一番。代辛是最后被提到的,也没在意皇上说了什么,终归只是形式而已。再说,这一行人中,代辛能起的作用实在太小,真正的谈判,代辛是不能去的。大概皇上还是担心谈判陷入僵局,像孔代辛这样的身份能做回和事老,毕竟各方主要人物都很熟悉,至少能说上话,起个调和作用。
皇上简单交代完就离开了,让这一行人到书议厅自行商议。往书议厅走的路上,韩卿妙腿脚不好和代辛走在后面,韩卿妙见代辛一直不理自己,只好先开口说话,“三妹妹在担心吗?”
代辛摇头,“我的命早就不在自己手中,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只是希望皇上不要为难我的女儿,也不知这点要求算不算妄想。”
韩卿妙拉住代辛的袖子,说道,“你觉得皇上和梁王会善待你和金终南的孩子吗?”
他也知道。
代辛有点吃惊,却没惊慌,淡淡一笑,说道,“我不做出格的事情,他们不会动忘思的。”
“你确定吗?确定了为何还要去找无情大师?”韩卿妙的眼睛是温暖的,有一股让人信任的安全感,代辛没空想这些,忽略韩卿妙紧盯自己的眸子,说道,“总要做个最坏的打算吧。”
韩卿妙嘴角上扬,“我来帮你。”
新皇登基后,韩家因为拥立新主有功并未受到杨家事件的牵连,仍旧身居高位,韩卿妙竟然接替了杨澈原来的位置,当上的中书省令。
“两军谈判,派遣的是使臣,周饶现在虽然危机四伏,却大有能人。皇上让中书令出使,是大材小用呢,还是什么别的缘故?”
“你不必激我,新皇对我韩家不信任不是一天两天,这次派我去,一是试试我韩卿妙到底有多大能耐,有没有担得起中书令的胆识智慧,二是看我韩家对新皇的忠诚到什么地步,会不会在谈判桌上随意让步。”
“但这两点却都不是最要紧的。这次谈判困难重重,官阶小的官员去,很多事情不能做主,来回传信又时间太久,错过谈条件的最好时机。所以,朝内最适合的人选,就是我。其他人去,连我都不放心。”
代辛扭头瞥了韩卿妙一眼,说道,“这次出去,以你为首?是你一个人说了算还是有掣肘你的人?”
韩卿妙神秘一笑,“一会就知道了。”
书议厅里坐了八个人,都是这次出使的官员,只有孔代辛是女眷,在一群人中分外显眼。因为梁王妃的身份,这些官员都主动和孔代辛见了礼。代辛和众人寒暄了几句,本想坐到门口的位置,却被韩卿妙叫住,说梁王妃是从一品命妇,应该坐在主座的左手边。众人纷纷跟着复议,代辛没推辞,直接走过去坐了下来。对面坐着的男人是何平桂的弟弟,兵部尚书何平启,代辛在梁王府内见过几次,看情形梁王和这个叔叔的关系还算亲密。这次何家人参与其中,代辛倒不奇怪,何平启正管着兵部,此时两军对垒之际,出使也是常情。况且,这时的朝局刚刚稳定,何家势头极盛,吕家因为中青一辈中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人物,仗着吕家大老爷的威名,暂时挂着高位的虚职。皇上虽不信任韩家,好歹在政权更迭之时韩家是绝对支持的,这时捧起韩家,也正好制衡功高盖主的何家人。
代辛这边在心里思量着,那边一众人已经讨论起来。代辛趁机观察着这次出使的另外几个人。魏平至在先帝朝是御史大夫,因为为人公正,新皇也十分信任,本朝不仅保留原职还兼任大理寺卿,威望够高,年纪也是这组人之中最大,这回出去,魏平至应该是这组人的调判人。剩下的四人,论辩大师郑秉,还有一个代辛在杨家见过,之前是做过韩家门客的,叫吴慈。另外两个,一个是兵部的李和,一个是曾经做过苏阳县八年县丞的唐易庭。
本来七个人商量的还算顺利,忽然魏平至来了一句,“梁王妃觉得杨适会派何人与我方谈判?”
问我?代辛见魏平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看着自己,眼神犀利,代辛心里也跟着一抖,说道,“魏大人问妾身这个,还真是为难妾身了。妾身并不知。”
魏平至对代辛的答案并不满意,想了想又问,“杨适曾经对王妃十分信任,杨邦也在前不久向皇上提出将你与杨澈一起放回去。可见,王妃当年在杨府是了解许多内情的。杨适此时谈判,不是十分信任的人,也不会派出来。平至并没有冒犯王妃的意思,只是觉得王妃若能说出自己的猜测,是件大大的好事。”
代辛有些气恼,见魏平至咄咄逼人,火气便上来了,“妾身只是个女人,只管女人的事情。做杨家媳妇的时候这样,如今做梁王妃亦是。魏大人对代辛大约有所误会。”
魏平至听了并不急,思量了片刻,继续说道,“梁王妃是本朝第一个进入书议厅议事的女子,自是不会和平常女子一般。原本,我是反对这组人中加进王妃您的。皇上执意劝说老臣,对您满口称赞,老臣才觉得王妃定是个才智非凡的人物,决不能以一般女子对待。”
代辛抬起手,压下火气,说道,“我明白了。”
“金终南一定在其中,这个不用我说,你们也能猜到。至于其他人,我接触的不多,回头我写个单子,列举出来,各位考量一番吧。”
代辛瞅了一眼韩卿妙,泰然自若地坐着,似乎一眼便能看穿自己的模样,代辛抿了抿嘴,说道,“要说对杨家的事情熟悉,在座都比不得中书令韩大人。”
众人齐齐看向韩卿妙,自然也知道孔代辛话里的话,何平启先说道,“梁王妃这话有几分道理。”
“我这个侄媳妇以前再得信任,也多是女人之间的事情,前头也是说不上话的。倒是韩大人之前和杨适杨邦接触频繁,这时候应该首先出力啊。”
魏平至在朝三十年,对这样的场面再熟悉不过,皇帝派他其中一个作用便是调和与决断。此时双方借着一点小事情颇有针锋相对的意思,魏平至自然不会听之任之,捋了捋胡须,说道,“我等此次过江谈判,以韩大人为首,韩大人以身作则,早已将推断过的人员名单交于老夫商量。”
新皇登基一年有余,朝局刚稳,朝臣们表面都是风平浪静,但私底下依旧是结党营私的手段。在此周饶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派系争斗被弱化不少,但只要有人挑头,便必然会起争论,激起矛盾。
代辛的心思本不在这上头,加入其中是勉为其难的,将矛头指向韩卿妙,也是因为魏平之咄咄逼人,只好将火头引向韩卿妙。再说,韩卿妙与自家的这层关系,此时代辛为难,也不会记仇。形势清晰,代辛装起糊涂,看看魏平至如何做个调和人评判人。
要说组内八人各司其职,派系也分明,只有魏平至不同,他是中间人。做的好,功劳是韩卿妙的,做的不好出了矛盾闹了不和,罪过便是魏平至的。代辛边想边听魏平之说话,身为御使大夫,这时和起稀泥来,高妙细致,又不落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