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颜病倒的这三个月，雨露均沾的后宫一片祥和。

　　清云殿的大门正对着朱红的宫墙，宫墙蜿蜒到头便是冷宫。

　　平日这条道就是个清净地，嫔妃们谁没个要事是绝不会过去的，不仅因为这地方偏，还在冷宫边上，很不干净。

　　三个月前骆赋彦不知为何拂袖而去，那之后的清云殿更是门可罗雀。

　　谁都想不通盛宠正隆的柳嫔因何就得罪了皇上，以至于病倒数月皇上不仅不问还罚了禁足。

　　想想这些年，柳如颜仗着倾国倾城的美貌和温柔娴淑的性格，一直霸占着皇上的宠爱，现下她倒了，可把六宫的人给高兴坏了。

　　可她们没想到的是，一场噩梦正向她们阔步走来。

　　清云殿里。

　　一个螺青色宫装的宫女捧着药走进来。

　　柳如颜抬头看了一眼：“锦碧，这药试过了么？”

　　她可不想不明不白让人下了药没了命。

　　锦碧道：“试过了。”如今娘娘倒了，指不定那些人会耍什么手段害她，她可不能掉以轻心。

　　柳如颜正喝着药，一个丫头就钗散衣乱，疯了似的跑进来，口中喊着：“不好了，不好了。”

　　锦碧转身啐了她一口，骂道：“越发没规矩了！回头拖出去打死！”语气也不是很凶，带着些烦闷。

　　沉鸢哭得脸都花了，哽咽着道：“姐姐饶命！”

　　柳如颜知道她不是莽撞的人，这回定是出了大事，于是不自觉皱了眉，道：“出了何事？”

　　莫非皇上真的抄了柳家？

　　一月前，皇上和父亲就征讨北楚的事大吵起来，父亲脾气倔，第二日就推辞有病不肯上朝。两人第一回公开的闹起来。

　　偏有小人在这时候挑事儿，说柳家有谋逆之心，不知从哪找来一堆罪证，让皇上起了削减柳家势力的念头。

　　沉鸢抹着泪，怯怯道：“圣上，圣上，驾崩了！”说完大哭起来。

　　柳如颜瞪大眼睛，只觉得脑中轰地一下，骆赋彦那样心机深沉的人，从前打仗多困难他都能平安归来，怎么会突然就没了呢！

　　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什么时候的事？”

　　刚说完，就气得把服下的药一口气吐出来了。

　　吓得沉鸢赶紧捧了痰盂手帕来，一边断断续续说着在林美人那听到的消息。

　　今早娘娘派她去给得宠的林美人送送子观音，恰好听说皇上也在，她知道娘娘不想再皇上面前讨巧，就在偏殿避着。谁知竟听见里头传来消息说皇上驾崩了，吓得她撒腿就往回跑。

　　锦碧一边示意她噤声，一边唤人来端走痰盂，待人退下了才听柳如颜问：“为何六宫还未下消息？”

　　沉鸢忙道：“太后下旨，让林美人管住自己的嘴，清河宫谁走漏了消息就诛连九族。奴婢想这可能与柳家有关，因此拼了命跑回来！”

　　太后。

　　当朝的太后柳氏并非皇帝生母，只因皇帝生母朝妃难产而死，太后身为皇后，才抚养了骆赋彦。柳氏自己也有个儿子，叫做骆赋衡，排行老三，人称庆王。

　　庆王才华不在骆赋彦之下，自小志向远大，杀伐果断，可惜先帝宠爱朝妃，对她难产而死心有愧疚，最终传位给了二王爷骆赋彦。

　　柳家祖上便是开国功臣，这些年来又一直人才辈出，到父亲这一代征伐夏国凯旋，先帝封了相位，赐辅国大臣。

　　到了哥哥这一代，长姐柳如仙深受皇上喜爱，十六岁就被立为皇后，后来在生长皇子敦乾时难产而死。之后，她被太后带进宫来，封为柳才人，后来封为柳嫔。

　　地位虽不高，但在后宫之中与她平级的也只有右相夏辅之女夏莲淑，夏莲淑不得宠，所以宫中向来她说了算。

　　二哥柳子善自小俊勇非常，高中武状元后迎娶了瑰阳长公主，奉命镇守燕兮关，手握三万大军。柳家人不仅武艺高强，而且性子平和谦逊，是以柳家虽权倾朝野，但并未惹得流言蜚语。

　　只是太后柳氏总有些小动作，有时会牵连到柳家，但皇上从来不会怪罪下来。

　　其实太后柳氏和柳家是隔了几代的亲。只因柳家势力远大于她那个扶不上墙的本家，她才弃了本家人认柳家做本家，还把柳如颜和柳如仙都认了干女儿。最后亲上加亲，直接把两人娶进家门做儿媳妇了。

　　在政治上，柳氏和柳家向来是统一战线，生死与共的。柳家需要人在后宫发力，柳氏需要爪牙确保自己的太后职位，所以说到底是利益之交罢了。

　　现下皇上驾崩了，而柳氏又密不发丧，那不就意味着有人要乘机篡权？

　　柳如颜皱了皱眉，扶着锦碧的手颤微微地站起来，“备驾，去腾龙阁！”

　　密不发丧，要么为了有人乘机防止谋反，要么就是要谋反！

　　她要逼柳氏说出真正目的。

　　车辇沿着寂静的宫道方行了百步，柳氏身边的小丫头浣芙便恭恭敬敬地迎上来，笑道：“见过柳嫔娘娘。”

　　“是浣芙姑娘？”柳如颜掀了帘子微眯着眼，唇角呷着笑，似乎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柳氏倒是细心，只派了这么个二等宫女来，若真把一等的派来了，只怕茬子是出不了，形式就让人怀疑了。

　　浣芙接着道：“太后惦记着您身子不好，也不走动，怕您闷坏了。今儿祥寿宫的二龙戏珠菊开得极好，太后打发奴才来看看您好些没？若好了，就请去坐坐赏花。”

　　哪里是赏花，分明是怕漏了马脚故意先把人请去，好试探下她的态度。柳氏果然慌了，毕竟腾龙殿里，已经没有了龙。

　　祥寿宫里燃着檀香，香气幽微怡人。左边的台上搁着半碗绿豆如意糕，一等宫女细玉正给太后递绢子。

　　柳如颜刚要行礼就被她扶起来，笑着拉到身旁说“体己话”。

　　年方四十的柳氏保养得如二十出头一般娇艳，只不过空有其表，却没什么本事。

　　柳如颜瞥了她一眼，装作若无其事地提了提骆赋彦的情况，柳氏立刻显出不安来，不过表面上还是竭力平静下来。

　　说来细玉比她沉稳多了，毕竟这一个才是实打实宫斗出身的，若不是相貌不如人，这怕早就在柳氏头上了。之前柳氏能顺利当上皇后，这背后少说有一半的功劳都是细玉的。

　　细玉一边给她换茶，一边道：“皇上是病了，如今林美人在照料。”

　　柳氏一点都没怀疑柳如颜，她只觉得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如今后宫消息在她手里，她想怎样就怎样。柳如颜要是敢不服，她直接下旨让她殉葬就是。

　　不过这样一来就会得罪她背后的柳家，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柳如颜能支持自己。

　　“如今朝臣对立储争论不休，后宫不好过问，但哀家看着几个孙儿都小，未来也说不准，柳嫔你看可有好的？”

　　这话直接得锦碧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您不就是想问自己儿子当皇帝合不合适吗，话说到这份上，别说狐狸尾巴，只怕狐狸整个都露出来了。

　　柳如颜只淡淡回了一句：“妾身不敢妄谈国事。”

　　她是在警告柳氏，你一个什么手段都没有的夫人，还是好自为之别再兴风作浪的好，否则那一日大祸临头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柳氏被她一句话堵得下不来台，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声“是”。

　　敦乾才五岁，若是登基必受柳家控制。她做这一切是为了自己儿子的，不是为他们柳家的！

　　正在僵时，下人来报皇上情况大不好了，柳氏立马一副当家做主的做派，发号事令：“先不要乱了人心，哀家过去看看！”

　　柳如颜眼底藏着慑人的恨意，是不能乱了人心啊，庆王还没到达京城呢。可就算庆王到了京城，以他的兵力和柳家斗，以卵击石罢了。

　　腾龙阁里。

　　偌大空荡的宫殿里跪满了宫女太监。放眼望去，天蚕丝绣的“龙行天下”的屏风将龙床掩护着，前面跪着一群面色焦急的太医，龙床旁的两个宫女也屏息跪着。

　　随着两声“太后娘娘驾到，柳嫔娘娘驾到”传进殿里，所有的宫女齐刷刷地起身赶到宫门口跪下，这整齐大方，真不辜负皇家的规矩。

　　大宫女祥瑞上前道：“皇上疾病恐会感染，请太后娘娘不要靠近。”

　　祥瑞是柳氏选出来的人，故而平日里骆赋彦并不让他贴身伺候。

　　皇上不能见人，还是她柳氏的阴谋不能见人？要不编个“染急”的幌子，若不然谁“思君心切”闯进去看了尸体，岂不坏事？

　　既然她要装，柳如颜只能奉陪到底，掏出帕子在鼻子前扇了扇，生怕被传染了似的。

　　就是这一招柳氏最受用，说什么情意深重，生死面前都是鬼话！就这样一个女人骆赋彦居然宠了这么多年。想当年的柳如仙，虽然弱柳扶风身子怯弱，但对皇上真的是生死不顾。一个肚皮出来的妹妹怎么就这么差劲。

　　就在她得意洋洋以为自己最聪明的时候，那差劲的女人却双眸凝神，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恨意。

　　皇上虽然喜欢龙涎香，但从来不喜欢这么重的龙涎香味，祥瑞没有近身伺候过，所以不知道。只这一点，就足以让后宫所有的妃嫔看出端倪来。再者，总管太监陈乞海一向近身伺候皇上的，现下却不在这里，岂不是就太蹊跷了。

　　她与柳氏在外间歇了好一会，里头太医大汗淋漓地跑出来，一边磕头一边道：“微臣该死！微臣无能！皇上，皇上回天乏术了！”

　　果然。

　　连死都安排得有条有理。

　　没等她们说话，祥瑞眼圈红红地跑过来道：“皇上请太后过去交待大事。”

　　“请六宫妃嫔过来。”柳氏又对太监们说：“请四品上官员入朝！”说罢急匆匆走进去，听“皇上”交待大事。

　　这样的惺惺作态看得柳如颜心底一阵恶寒，就这么点伎俩的一群人，还妄想瞒天过海夺取政权。迟早她要让她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以报今日之仇!

　　如今江山给谁全是柳氏的一句话的事，给柳家她得不到任何好处，所以她必定会拥护自己的亲生儿子，庆王骆赋衡上位。

　　妃嫔们几乎是衣衫不整地就赶来了，一个个跪在帘子外哭得死去活来。她们进宫也就几年，大多都是没有皇嗣依仗，又正是妩媚动人的大好年华，一想到要殉葬或者出家，个个都心惊胆战。

　　夏莲淑虽然哭得悲戚，但她和皇上没什么感情，又自知父亲不会允许她殉葬，只是顾全礼仪做做样子罢了。

　　柳如颜憋了一腔的泪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与其说哀痛过度，不如说是她还没能接受这一切。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没了？她不敢进去看一眼，也是怕真的看到尸体。

　　等柳氏一脸沧桑地走出来，那沧桑哀痛不是假的，皇上怎么说也是她一手带大的，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若不是骆赋彦真的碍到她儿子的事了，她是不是下毒手的。

　　皇上驾崩的消息一出，内外嚎哭声惊天动地，自西角宫殿起开始挂白，仿若一场雪崩，朱墙琉璃瓦的皇城被飞快地淹没了。

　　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场。

　　“皇帝遗旨，诸皇子年岁甚小，不足行政。三弟庆王，才华出众，行事果断，忠善仁孝，授皇位。”

　　她顿了顿，瞥了大臣们一眼，道：“另立大皇子为太子，终生不许废！”

　　这一条不过是为了安抚人心罢了，大皇子能不能活到继位还是回事呢。柳如颜保持着哭状，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她不担心父亲出言反驳，父亲沉得住气，她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