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午后总是乏人,睡了半晌,浮尧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院中寻七鹤,却见他对着满满一院子略有凋谢的花木不知在想什么,不禁提着裙摆小心走到他身旁:“小七怎么这么入神?”
“人间的草木总有零落的一天,不似蓬莱,日日如春,”七鹤伸手指指,笑道,“所以我想回去看看。”
浮尧愣了愣,在泸城时七鹤也曾说过,回来后却又只字不提,她以为七鹤只是随口一说,不想竟真有此意。
“怎么,尧儿不想去?”
“不是不是,”连忙摆手,浮尧大叹自个儿修为不够,毫无定力,挠挠脸才道,“那你不找商陆姐姐了?”
七鹤略作沉默,半撑着下巴正儿八经地回道:“有缘自会相见,无缘的话……在人间看了这么多分离,尧儿还不明白?”
究竟是想通了吗?浮尧仔细打量着七鹤,百年来他似乎变了很多,眉宇都分外柔和,已不似神仙那般精明悟世。这样的七鹤或许才更好。浮尧想着便欢喜地应下,蓬莱也好,人间也好,他想去哪里她能跟在身旁就已足够。
“既然尧儿也应了,可得替我想想带些什么酒去才好,上次那盆商陆花是托了翠衣送去给肖文宇他们,人情欠不得。”
七鹤边说边站起身,拉着浮尧往屋内走,便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道声音,陌生却有着几分熟稔:
”公子,打扰了,不知我表哥李汴生可曾来过贵处?”
七鹤缓缓回过头,在耀眼的阳光下微微眯起细长的眼睛。
李汴生确实不见了。彻底。
发现他尸体的时候,七鹤也在场。
仵作判定是失足落水,李家人也只能哀其不幸,泪洒满庭。
然而七鹤从头到尾恍若未闻般,只轻蹙眉头紧盯着其中一个一直在抹眼泪的女子。
商陆。
即便经过百世轮回,女子的面容早已变化成陌生的模样,却依旧灿若春华,一双眼眸又皎如秋月,既熟稔又陌生。
原来这一世她竟是李汴生的表妹,他早该料到,每次都在身旁,却总不能相见。上天垂怜,好在没有再错过。
该怎样形容这样的感觉,七鹤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静得可怕,生怕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将眼前的一切震碎,默默捏紧宽袖中的拳头,步子生根,不敢上前,不想上前,不愿上前。
空气里浮着死寂的气息,时间静止,七鹤甚至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一瞬脑中就想起蓬莱时的情形。
从前,那些夕阳下,紫霞边,似梦似幻的从前。
他吹着叶笛,她随风起舞的从前。
他们依偎一处,举觞共饮的从前。
商陆好像还是昨日的商陆,他们好像从未离开过蓬莱,而那些属于从前的事,数一数仍旧历历在目。唯一不同的,是他还清楚记得商陆,商陆眼里却丝毫没有他。七鹤多想此刻忽然醒来,发现一切不过是场荒诞的梦。
”七鹤!”
突然而来的呼喊打破他的冥想,回头看去,是早已官至南岭刺史的聂远,他急急走到他身旁,问道:“这其中有隐情是不是?汴生明明会水,若是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七鹤并未作答,只淡淡看着地上那泡涨的早已不是昔日俊容的李汴生,摇了摇头,不打算开口。
聂远不甘心,又上前一步,沉声再问:“你与他不也是好朋友,为何不肯说出来?”
“仅是客人罢了,他的生死哪由得着我多嘴。”
“你——”
“好啦,我家小七又不是捕快,死鱼脸哥哥,你要查案找别人去。”倒是一旁的浮尧打断了他的继续追问,扯着七鹤就要往回走。
自从前几日见过商陆后,七鹤便一直魂不守舍,她说不嫉妒,那是假的。这时的七鹤看谁都不入眼,心心念念的唯有那个寻找了千百年的人而已。
可明明她都能看出来已经不一样了。
浮尧此刻能做的唯有扮出胡闹孩童的模样,将他扯得越远越好。
不知七鹤是不是也无意向前相认,没有丝毫犹豫就随着她转身,浮尧心里奇怪,想了想还是问:“怎么,那个不是商陆姐姐吗?”
七鹤的步子仍是不疾不徐,微微勾起嘴角:“她便是不在三界之中,我也能一眼就认出来,尧儿何以认为我会认错?”
“那怎么突然就要回去?”
沿着石板路拐了个弯,七鹤这才轻轻一叹:“宿命前缘由天定,便是我也不能撼动半分,再过片刻约莫会有人来寻我,且趁这时让我好好想想该怎样做。”
浮尧心下奇怪,朝身后望,除了一个鬼头鬼脑不知干什么的道士走在后头,并无他人。
“道法与我们并不相干吧……”
七鹤不知地这话何意,眉尖微蹙,也回头看看,这回是连一个人也没有了:“许是路过吧。”对浮尧略作宽慰,自己仍是频频看了几眼,暗自留了个心思。
回到酒肆不久,当真就有人来,浮尧一眼就认出这个女子,醉秋苑头牌歌伶——红叶,也是李汴生次次来酒肆都会提起的红颜知己。
“罗浮春……”红叶一身素衣,刚到门口就猛然止住脚步,只一瞬间便嗅出屋内的酒香,手指紧紧抠住门框,眼泪霎时盈满眼眶。
“怎样?要不要尝一尝?”七鹤挽袖轻轻斟了一盏。
红叶点头,并未拘礼,在七鹤身旁坐下,嗅着酒香,浅浅饮尽,道:“汴生曾说,这世上最美的酒莫过于罗浮春,最奇的人莫过于七鹤,今日一见,方知其意。”
”哟,李汴生没告诉你我们不是人而是妖吗?”浮尧大概是不喜欢红叶的过分镇定,接的话带着几丝讥讽。
红叶也不恼,反而嫣然一笑:“我倒觉得你二人似仙不似妖,不过这句话汴生兴许没来得及与我说。”说罢,手轻轻撑着额头,笑意里显然多了些苦涩。
“七鹤,请务必帮我。”沉默了半晌,红叶站起身,忽然跪倒,“这全是我的错,祸事也因我而起,若有罪,为何不能由我背负?”
“是罪总有偿还的时候,你自不必着急,况且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报仇?就凭你还能怎样?”七鹤的语气忽然尖刻起来,嘴旁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红叶身形微微一怔,手指绞着衣襟,隔了片刻才道:“我知晓这有些强人所难,可七鹤公子如果真会法术……”
“你以为有那么简单?实话告诉你,小七确实是神仙,但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为一个凡人动那法术。”不待七鹤作答,浮尧便一口回绝,死死拉着他的手臂生怕他当真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