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NOCENT没有带我原路返回,而是从山洞的另一侧出来,刚踏出洞门口,只听山洞轰隆隆地合上,出来的地方哪还有一丝山洞的痕迹。出来后发现身处在山庙所在山坳的背后山脊,我们只能爬过山顶才能到破庙找爷爷汇合,不知道爷爷有没有着急。
我们小时候很少爬这座山,因为相对北山来说它太过低矮,太不起眼了,从不在我们这些“探险爱好者”的考虑范围。爬到山顶遥望北山,早已是满目苍夷,因为蕴含铁矿导致的山体早已被挖得千疮百孔,北山主峰上两条挖出来得碎石粉末废弃带沿着山顶直接滚落山下,像是大山流出的眼泪。也正是因为这些矿场,北山的山顶处才会蓄有矿坑水池,也正是探险时被我发现了那处蓄水池,老亮和老超才会逞勇下水游戏最终殒命。我也说不出是害怕还是其他,当时远远地逃离了现场,可是我真的逃离了吗?
从山顶望下去,日暮下的村庄显得温馨安谧,静静地匍匐在北山之下,我早已见过全貌熟悉它的每条街道小巷,街头上走的每张熟悉面孔,但是为何此时此刻看起来却如此陌生,陌生得像来到另一个星球。到底是我背负着家族前进的重任冲出了这片熟悉的土地,还是被时代的进步裹挟着我不得不离开令人心安的故乡?在浩瀚人类之中,个体是多么渺小的存在,而在如烟的历史中,我的生命又是多么短促的一瞬,而这些不值一提的渺小又短促竟又构成了我漫长的一生。
INNOCENT站在一块平整的山石上,它的膝盖刚好和我肩膀,我只得抬头才能看到它的脸,奇怪的是它的上半身在看起来开始变得透明,它身体上的变化令我有些害怕,急忙把他拉下来。站在山石背阴处它的身体才恢复原来冷荧色光芒,它笑笑问道:“小君可知道人的心脏有多大?”我摇摇头,不知它何意,只觉得它行事怪异,我原本以为它是来杀我的,只是没等到合适的时机,但又说不好它给我的奇怪感觉。它又接着说道:“人的心只有拳头这么大”,说着握起拳头反复端详着,“在这方寸之地,小君深藏了这么多沉重的旧事不肯释怀,愧疚不安、悔恨愁苦、烦闷悲戚这些多到不可数的负面情绪,迟早会把小君的心脏挤压碎裂的”。我将拳头比在左胸前,轻轻地捶了捶心脏的位置,感觉到心脏的跳动,心思有些恍惚,便漫不经心地问:“是吗?”
我们从山上回来了,当天晚上爷爷就伤风感冒了,第二天下午母亲从街上回来我才知道的。我在家里随意惯了,到了下午也没有洗脸,但出门出门总得见人,站在镜子前用手接点水把翘起的头发压了压才放心出门。我到爷爷家时,奶奶正和一堆牌友在晾衣服的阳光房打牌,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我直接进到屋里,爷爷躺在沙发上,三爷爷靠在老藤椅上,老哥俩儿正在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的《亮剑》,一进门就听到李云龙扯着嗓门的叫喊声。却道是浮生大空一场梦,天道茫茫,斜阳透窗,枯桐斜影,存在这样不可欺的尘世中,贞亲老弟兄一道闲坐静默,何尝不是寻常岁月里的幸运。三爷爷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多少热切的样子,只淡淡地一句:“惠山回来了”。我也乖巧地回敬句:“三爷爷在哪”。爷爷看起来精神确实不大好,懒洋洋地躺在坐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块毛毯。我拉过椅子坐到爷爷身边,问道:“听我妈你说感冒了,吃了药没?”爷爷无力地指了指后面旧方桌上的药瓶,鼻腔了哼出两声:“嗯,吃了”。
“肯定是昨天去山上吹风吹着了,昨天山上的风还是有点大,怨我乱跑的回来晚了。”我多少有些自责。爷爷挤出个笑容:“人老了都是这样,身体不能跟你们年轻人比,吹点风就倒下,不怨你,没事”。“昨天你们去山上了?”三爷爷突然问道。我转过身回答说:“爷爷昨天带我去看祈福寺旧址,庙都塌了,也没看到啥”。三爷爷点点头说:“哦,你知道嘛?祈福寺原来是你太爷爷牵头组织村民一起盖的。后来闹饥荒吃不饱,我们还偷偷在祈福寺山后开了片荒地种花生。我、你大爷爷、你爷爷我们哥仨儿每天天不亮就跟着你太爷爷去山上耕地,趁天亮回家生怕被人发现……”三爷爷回忆起童年趣事,话也比以往多了起来。爷爷也说道:“你那时候也去了?你那会还拿不动锄头吧?”三爷爷被爷爷的话激道:“我咋没去,你跟大哥天天忽悠我说山上有好吃的,我就非得跟着去。爹那时候不同意还打了我一顿,后来实在拧不过就带我去了,还再三叮嘱不能跟外人说。”爷爷似乎记不起这些事,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看了一会电视,就听到了爷爷的鼾声传来,三爷爷示意我关了电视,轻轻地走出屋子里,本来我是准备回家的,可三爷爷说天色还早问我要不要去跟他下棋。往日和他们一道下棋的棋友们,走的走,倒的倒,糊涂的糊涂,早已没几人能聚在一起好好下棋了。三爷爷的棋艺是我无法逾越的高山,我初学棋技不久就常窝在爷爷家里和那些老头子切磋,侥幸能够赢几盘棋,年纪小又不懂收敛,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把那些老头子们气得直骂我小小年纪心机太重,直到和三爷爷交手才尝到人生的第一次滑铁卢,而且被虐得哭过不止一回。三爷爷倒不像那些曾败于我手下的老头子们,输赢都面色冷峻,少有讥诮和安慰,一度给我的少年时代带来不小的噩梦。后来,我对象棋兴趣大减就不再钻到爷爷家里下棋,听奶奶说我不来下棋之后老头子们倒是少了很多乐趣,时不时还有老棋迷问起我,倒不是我下得真的有多好,只是我偶尔能以下克上的壮举,令他们原本时常下场参赛的选手平添几分斗志,另外,大多时候我也是昏招频出惹得一堆人指导,直接满足了他们的虚荣感。
我记得上次和三爷爷交手已是小学六年级最后一个暑假了,令我印象深刻的不是最后几盘棋输得多惨,而是三爷爷下完后主动帮我复盘,告诉我说哪几处本来是可以获胜的,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复盘的重要性。棋盘上的输赢生死各凭本事,但我明白了比输赢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要从过去的失败中吸取经验,虽然我们一年级教室里早就已经挂着失败是成功之母的警示语,但是只有亲身体会过那种挫败感才能有切身感受。三爷爷夹的象棋子要比爷爷家的新很多,可能是用的比较少的缘故,三爷爷家里明显要冷清很多也规整很多,一板一眼的和小时候记忆中的一样没有太大变化。三奶奶的眼神儿不是很好,盯着我的端详了一会儿才认出,和以往一样格外热情,拿出水果零食招待我,我忙拦住她说不要麻烦了,我就跟三爷爷下会儿棋。
老规矩还是我执红先走,为了稳健点我一改往日的习惯故意先飞象,三爷爷瞥了我一眼,说:“你啥时候变得这么稳健了?”我呵呵一笑,说道:“和您下棋还是得小心点好!”他不置可否,俯身低头看着棋盘双手交叉放在双腿上,我进入状态不敢有丝毫怠慢。几番交手下来,他并没有占到便宜,只是对换了车马,双方并没有明显的优势。我心里不禁稍稍得意,从前在三爷爷手下是过不了十五手就要失误的,毕竟上了年纪行棋也慢了许多,往日那种压迫感减轻了很多,不过还是有些令人心颤,因为在二十手过后他开始手托下巴陷入长考,我有些耐不住性子,因为在我看来眼下仅仅是僵局的状态,谁都没棋只能边走边看。三爷爷终于开始走棋,只是平平地拱了一下边卒,于眼下僵持局面并大的改动,我只以为他无棋可走二十手之后胜利的天平开始向他倾斜,我每走一步都在他计划之中,或者说我是完全按照他的计划在行棋,不知不觉就掉进陷阱里。几盘下来不是被杀得输其就是投子认输,我绝望地靠在木沙发上直摆手推脱说不下了,三爷爷赢了棋心情似乎很好,把棋收装起来也靠在沙发上两只手随意搭在腿上,我少不了要奉承几句,当然也是出自真心的佩服,马上奔七十了,思维敏捷不减当年。
三爷爷少见地问起我感情上的事,我只撒谎说还没遇上合适的,但是三爷爷那双鹰隼般精明的眼睛好像在跟我说:“嗨,小子,别跟你爷爷我撒谎,我什么都能看出来”,三十多年的警察生涯令他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我好像变成了他的犯人,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他又问道:“听说给你介绍的相亲你也不去,又是为什么呢?”我尴尬地笑着回答道:“我自己找个情投意合的”。三爷爷突然加重了声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主见了,真的没有找女朋友嘛?”他果然是不信的,我没办法说出插足别人婚姻的事,我相信他知道后肯定回大嘴巴抽我的,只好嘴硬地说道:“真的没有,三爷爷,人长大了总得有得自己的想法,对吧?”
他微微点头颜色稍稍缓和不过也不看我,温和地说道:“你也这么大了,自己的婚事不能总让你爷爷惦记着,你也看到他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他总是跟我唠叨着可是想孙媳妇呢!”我这才明白,三爷爷从来不会过问这些琐碎的事,原来是替爷爷当说客来了。我只好说着肯定得爷爷看到孙媳妇进门,保证完成任务,让他不用担心,又说我妈去给我算卦说我晚婚,但是肯定能结婚的。我本是随口这么敷衍的,三爷爷听了伸直了身子从窗台上拿了牙签盒,倒了一把牙签在手上细细数着,说道:“说起算卦,不如让我来给你算一卦,看看你的卦象怎么样?”我听后大惊,倒不是对三爷爷对占卦惊奇,他素来是不问鬼神问苍生的,怎么会自己算卦呢?我试着问道:“您什么时候信起这些来了,您和爷爷可都是坚定的无产阶级者,从不迷信这些神神叨叨的,怎么到退休了还做起了算卦的副业?”三爷爷低着额头瞪我一眼,我赶忙闭嘴,慢悠悠地从茶几下拿出本易经扔给我,“你以为我也是那些骗饭吃的瞎子?你听过大衍噬法吗?”我摇摇头。
“大衍噬法又称蓍草揲蓍法,是流传最古老最正统的占卜法,你可以理解为数学公式,你会用这套公式,就能根据给出的数据推算演算处后续的结果,先你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数据给摆出来”。三爷爷向来心思深沉,他对这些晦涩有难以理解的东西从来是兴趣极高且乐此不疲的,我倒不觉得他这些东西真的能算出个什么来,直当是陪他老爷子逗个开心。
他把数好的先五十根牙签发到茶几上,跟我说了一遍如何如何去操作,又说共要重复六次,问我懂了没?我听得云里雾里,不得已他只好亲自教我做了一遍,我才大概理解了步骤。他拿出纸和笔,我没做完一次他就在本子上写上一个数字,六次全部做完后得到了“9、6、8、7、6、7”几个数字,他又在纸上长长短短画了几道横线,看了半天让我在易经中找带有“火雷”俩字的卦象,犯了半天终于在第二十一章找到了《火雷噬嗑》一词,三爷爷十一我把书递给他,他拿到书戴上眼镜认真看了起来,完全不记得我的存在。他侧着身子把书摊在腿间,愈看眉头皱得愈紧,看着三爷爷煞有其事的样子,我心里不免觉得好笑,就算是做样子给我看三爷爷也是费了心思,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催我赶快成家,我也不便当面戳破,只等看他如何给我解读卦辞。
看了有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问道:“你最近工作上没什么问题吧?”踏着一问当下把我惊在原地,从原单位辞职以来,工作一直不顺,刚进入教培行业就受疫情影响停工,每天只能上网课挣个底薪,额外的课时费根本挣不到,好不容易等到终于可以开课,上了几个月又碰上疫情反复,再次停课,真把人折磨死了。三爷爷就是随口一问,听我迟疑,抬头看了看我已是心知肚明也不强问,又叹气道:“阴阳相交,诸事阻隔,需得守心,竭力咬断,方能合拢,乃诸去除。这卦辞上显示你最近好像不怎么顺利,尤其是事业和婚事均难有所成,你且得做好心理准备啊”。说着合上了书,又缓缓道:“其实所谓算命测运无不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凡是尽力而为不留遗。我知道你不愿意跟三爷爷说实话,你长大了,在外面见识的也多了,有自己的想法和主意,可就算再难违法乱纪的事也不能干!”
我还震惊在这个神奇的占卦结果,迟钝地点点头,咬着嘴唇想跟三爷爷说明现下遇到的困境,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回答道:“您放心,绝对不会的”。三爷爷看了看天色已晚,问我是不是留下吃饭,三奶奶也从厨房进来挽留我吃完饭再走,我实在不敢再逗留,生怕在露出什么破绽给三爷爷发现,执意回家去了。
从三爷爷家里出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上的路灯也开始亮了起来,照不到的地方还是漆黑一片,街上也没什么人来往,只剩下麻雀还再头上的电线上飞来飞去不肯回家,乡下的天黑之后真的可以达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这条回家的街道,我走了无数次,走了二十多年,却从来没有认真看过的它这些年的变化,常年在外漂泊,令我一直觉得故乡应该一直是原来的摸样,如今借着昏暗的天光,我才发现它这些年的变化,宽敞的水泥里,街道两边的房子统一刷了黄色的漆,街上的树也统统不见了,更重要的事走在这天街上的人也都在日渐老去,不复当年模样。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明明还没有到爷爷他们的年纪,就已开始感叹了吗?“不用等到小君爷爷的年纪也可以感慨时间流失哦!”INNOCENT每次出现都令我猝不及防,它走在我的身边倒像是一个夜行灯,照得身边一周十分明亮。它见我不说话,又说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小君当不比太过伤神,就连你们的圣人也都有这样的烦恼呢!”不知道当年孔老夫子他老人家站在川边吟出这句千古名言的时候,心境是否和我走在这条老街上时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