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女生 灵异悬疑 我在时间岔路遇上她

第2章 时间岔路二

  我跟随着那只叫葫芦的小橘猫从楼宇的拐角处走向公寓楼第三单元的入口。鸟鸣依旧,渐渐聒噪的蝉鸣告诉我,此刻正是盛夏时节。

  轻车熟路地爬上2楼,用短裤里的钥匙开了门。一切如我所料,那布艺沙发和方型电视,缺了一角的玻璃茶几。挂历悬在北窗之畔,苏联时代生产的老冰箱依旧挺立在厨房里。10年前熟悉的陈设,一一复置在我的视野中。

  父亲在朝南卧室里熟睡,通过敞开的卧室门我可以看到夏天里他那双一直裹在灰色的确良长裤里闷得发白的小腿和脚。睡在朝北的书房里的母亲,依旧被我开门的动静吵醒。

  “回来啦?”

  “嗯。”

  “今天跑到什么地方?”

  “还是你以前工作的工厂位置。”

  “那里不是包家湾吗?”

  “那里已经开始兴建商业综合体了。”

  “哦?”

  母亲来了兴致,问这问那的。我本想详细地将记忆中未来母亲工厂附近的变迁讲述明白。但想了想,我只有一天的时间改变未来。这种紧迫感令我丧失了闲聊的兴致,只是静静地呆在起居室里。

  我从书桌的抽屉里找出打火机和香烟,在母亲诧异的目光中,随手点燃一支,吸了起来。然后将疲惫的身体扔进沙发。又起身打开冰箱,没有饮料,看来得去买些10年后我酷爱的可乐和雪碧了。

  翘着脚,眯着眼,我窝在沙发里吞云吐雾。剧烈运动后的第一支烟,异常香甜。

  我拼命想复原那被改变的2005年盛夏的一天,在那天的生活场景中,处心积虑地将一切恢复原貌。我不再拒绝香烟,也不想坚持写作。也许就是这颇为积极的两件事最终导致了10年后的世界有了巨大偏差,令我莫名奇妙地失去了父亲,又莫名其妙地认识了一个叫小雪的女孩。她代替了亲爱的父亲坐在我的身旁,削着本应由我削的苹果。本田车被宝马车替换,母亲变成了胖女人。所以,一切得恢复成原先的样子,得把弄乱的棋局复原如初。我得学会吸烟,得拼命玩电脑游戏,得去准备毫无把握的考研。并且和当年一样,在这天早上和父亲关于自己的未来大吵一通,一气之下便搬到外面的出租房独自居住。

  离开父母独自居住,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美其名曰是为了不受干扰准备考研,其实,却是想拥有一个彻底自由的天地。能够肆意吸烟、喝酒、玩电脑游戏和看闲书,且不用看着父母那日渐担忧鄙夷的脸色。

  我将重新来过的人生再次拉回到原先10年平庸乏味的轨迹上,虽然这样便不再有辉煌的未来,但同样也不会遭遇可怕的不测。

  唯有如此,父亲才能依然活着,并在10年后2015年的深山公园里与我重逢。在那如茵的草地上,在明媚的春光里,啃着我为他刨皮的苹果……光这样憧憬着的我,眼角都有些湿润了。

  我是在用自己荣耀的未来为代价,去拯救至亲的父亲!虽然这样做,也许会令一事无成的我抱憾终身,但这难道不是一种极其伟大的牺牲吗?而一无所知的父亲明白了一切后又会怎么想呢?他会同意吗?他难道不想看见儿子成为一位前程似锦的作家吗?即便用自己生命作为代价!

  也许,我们父子俩真的应该好好谈谈,可这又是一个多么难以启齿多么荒谬的话题啊!

  最后,我决心不再多想,也不再多说,不再改变,也不再憧憬。什么十年后善解人意的护士小雪,什么用稿酬和版税购买的漂亮豪华的宝马越野车,统统忘掉好了。

  吸罢烟,我从书房中找来纸笔,将未来(原先的10年中)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只要想起来的,统统写下来。母亲看着我忙碌的身影,自然也睡意全无。

  我要认认真真地按照原先2005年后事件发生的顺序去做,绝不能用10年后的经验教训,去擅自改变历史的进程。

  不断回忆不断记录的我不觉间哼起了歌曲。

  哼了半天,才发觉这是《我和你》。

  这不是尚未到来的奥运会的主题曲吗?

  我和你,心连心,永远一家人……

  哼哼着旋律,我随手在纸上记下了这首歌的歌词。

  我一边哼着,一边写下这些对于2015年的我来说的回忆和对于2005年的我来说的预言。写着写着,我甚至有些犯糊涂了,搞不清这些被文字所记录的事情究竟有没有发生过?它们究竟是已然发生的历史还是将要发生的未来?它们是否真的存在?可是,想让这一切都恢复原样的我,依然一丝不苟地努力回忆着,还原着未来十年中将会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在静静等待着太阳炙热的光辉把沉浸在清晨幽暗中的世界照亮,这样父亲就会从睡眠中醒来。而我将提出想在外面租房独居的事。父亲一定会像原先那样极力反对,但最终还是被我的耍横和任性折磨得筋疲力尽后俯首同意。

  果然,这一天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遂了我的心愿。一切进展都与原先十年的进程完美吻合。好似重新建立了与原先完全一致的数学方程式,即便变量和参数不同,但依然会在函数图上划出一道与原先那条轨迹完全重合的曲线。第二次返回到2005年的这一天里,我做了原先该做的事。按照我写的那张列表,事件如多米诺骨牌般逐一发生着,并最终指向那个完全一致的未来。这样一来,我就会将10年来被打乱的一切全都恢复原状。那天晚上,我心满意足毫无遗憾地堕入了深眠。

  依然被熟悉的鸟鸣声唤醒,这里应该是深山公园中那片柔软的欢乐的草地。然而,映入我眼帘的却不是茂密的森林,而是一座光秃秃的山体。山体上,有一簇簇顽强而坚韧地扎下根来、成长起来的、日渐苍翠的野草。

  自己并没有躺在深山的草地上!

  仔细辨认,这里应该是从公园大门通往深山森林的半道边一处废弃的采石宕口。这座几十年前被人工凿开的山体前方也有一片草地。但和深山公园森林里那片精心养护供游人休憩的草坪比起来,这片无人问津的荒草地就显得参差不齐肮脏衰败了。

  从化纤毯子上坐起来,我想:我们一家怎么会选择在这里野餐呢?环顾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风很大,这里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小雪,连我的车也不存在。

  自己成了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孤魂野鬼?讶异的我心中忽然冒出恐怖的念头。

  家在哪里?父亲在哪里?我那写作的梦想呢?我究竟考上研究生没有?难道10年以来,我还是两手空空毫无建树吗?

  彷徨不安之际,似乎有人在我耳边低低私语: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我坐在化纤毯上发呆了许久。毯子上面既没有吃的东西,也没有显示我身份的名牌背包和汽车钥匙之类的东西,我究竟躺在这里干什么来着?

  蓦地,我环顾四周的目光好像觉察到了什么,被什么东西紧紧吸引。就在采石宕口这曾经被炸药和铁镐鲁莽凿开的、宛如人类大脑剖面的灰白色皱褶嶙峋的悬崖峭壁上,我发现了金光闪闪的什么东西。

  竭力观察许久,才发现那原来是一片片的镀了铜的钢丝网。我沿着这些闪着金光的东西看去,发现整座几乎与地面垂直的山体上,都覆盖着这样的钢丝网。钢丝网连成一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毫无疑问,这些用深深砸进山体中的钢钉所固定的钢丝网的作用,就是为了保护这悬崖峭壁,防止在外力作用下发生巨石滚落或山体滑坡。

  可在我的记忆中,这张网并不存在。我和父亲曾无数次的进出过深山,无数次地经过这个采石宕口。山道边这座废弃的山体上,这些网,这些太阳下泛着金光的劳什子,根本不曾有过!

  然而,在这10年后的世界中,它就出现在我的眼前。

  如果山体需要钢丝网固定,也就是说存在塌方和滑坡的风险。那么一定是在某时某地,曾经出现过这样的险情。

  在外力的作用下……

  如果出现险情的不是这座山体,那也许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那里曾经真实地发生过塌方和滑坡,或许还有更严重的险情。

  如此一番想象和推理过后,我得出一个极为恐怖也极为合理的结论。而这个结论也正好解释了我目前的奇怪处境。

  也许,这座城市曾经发生过这样的险情,而且险情之大甚至令这座无人问津的废弃山体都被纳入了防范和加固的对象。如果在我的记忆中上个10年没有发生过,那么,肯定在我通过时光隧道跨越的这个10年中发生了。导致这样的险情的原因,只有一个。

  地震。

  难道这一切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所改变了吗?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这里。

  山道边,只有一辆电单车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电单车的后面,挂着一个颇似书包的玩意。我走近后,才发现书包里装着一只橘猫。

  这就是肥猫葫芦。

  葫芦将脑袋紧贴在书包中央凸起的圆形玻璃罩上,大而圆的脑袋都快挤扁了。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我,不停地小声地喵喵叫唤着。

  显然,它饿了。与此同时,我也感到一阵空前强烈的饥饿感。穿越时光隧道,踏入这个陌生的世界,一无所知的我几乎成了一具毫无内容的空壳。

  背上书包,跨上电单车,我丝毫不理会丢弃在远处荒草上面空无一物的化纤毯子。一阵狂风将那一无所有的轻盈的毯子刮了起来,毯子像忽然获得了生命似的飘舞在半空,飞向远方。我急速离开深山,向父母的公寓驶去。

  父母公寓所在的梦溪路7号朝阳小区,此刻已然面目全非。印象中那一幢幢随着时间流逝沾染上尘埃变得脏兮兮的白色公寓楼,已然不复存在。不要说那间神秘的可以穿越时间隧道回到过去的地下室,就连小区大门,小区配电房,小区停车场都已难觅踪影。曾经有许多回,我渴望着搬离这个日渐陈旧管理混乱的小区,但现在却感到往昔的那个窝无比亲切无比温暖。

  相比于上个十年,我失去了更多!

  好歹凭着马路对面依然保持原貌的城市大学,和原先小区门口旁一家尚在营业的火锅店,我艰难地辨别出地震发生前,朝阳小区入口的位置。在这片不算开阔的地方,一幢巨大的方形建筑拔地而起,侧方的空地上停着很多辆汽车。

  奇怪的是,这些汽车造型全都大同小异,而且有着相同的车标。我往建筑上方看去,银光闪闪科技感十足的巨大立方体建筑顶端,排列着巨大的银色车标和红色的金属字牌,这里是一家汽车4S店。

  我对汽车已经毫无兴趣,无论是原先10年我开的本田,还是上一个10年我驾驶的宝马,都已经被眼前的怪诞场景所置换。我现在迫切想知道,这10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如今,我竟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背在身后书包里的老猫,忽然变得神经质起来,一向安静慵懒的它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闹腾、嘶吼、抓挠。我放下书包,拉开拉链,想要安抚它。可它却丝毫没有恢复平静与我和平相处的打算,且莽撞地攻击我的手指。我四下张望,想找一处吃饭的地方,填饱肚子,顺便喂一下这只饿坏了的老猫。就在我分神之际,老猫一个虎跳,从书包里跃出,一溜烟地穿过马路飞奔而去。

  我的视线跟随着猫咪飞奔的身影,略显空旷的马路对面,老猫消失在4S店方型大厦那敞开的玻璃门里。

  糟了!

  我垂头丧气地拎着书包穿过马路。马路上人车稀少,只有硕大的法桐一株接一株的排列着。它们灰色斑驳的树干石柱般粗壮,巨伞状的树冠遮蔽着天空,俨然还是以前枝繁叶茂的样子。看来地震对植物的破坏远远低于对钢筋水泥建筑的摧残,大自然对貌似坚不可摧的人类世界的嘲弄可见一斑。放眼望去,马路两侧几乎没有5层以上的建筑了。

  进入明亮宽敞的4S店销售大厅,马上迎上来一位导购小姐,挂着招牌式的可人微笑。面对她涂脂抹粉的妖娆笑颜,我扭捏不安正想说出来意——其实并非来看车,而是寻猫来着——尚未说出口,视野右前方忽然出现一个苗条高挑的身影,伴随着对我名字熟悉的呼唤:

  “小德?!”

  “啊?”

  下意识的,我应了一声。循声望去,不远处站着的居然是在上个十年里分手的护士小雪。

  一瞬间,我并没有认出已剪去马尾辫且浓妆艳抹的她来,而是认出了方才突然发飙逃窜的橘猫葫芦。此刻,它正乖巧地卧在小雪的臂弯里,一副安心从容舔着嘴巴的样子,看来它刚刚吃到好东西了。猫眼是绿色的,而化身为职场丽人的小雪也围着绿色的丝巾。上个十年,她就像一位不染纤尘的清纯少女,此刻,留着短发身着深灰色西服的她在一群毫无个性的男女中愈发明艳动人。

  我走近小雪,正想打个招呼。可小雪旁边一位脑满肠肥的戴着玳瑁框眼镜的男子突然起身,有些愠怒地走上前来,对我打个到此为止的手势。我不明所以地停下脚步,与小雪隔桌对望。

  “快回到后面去!工人不要长时间在大厅里逗留!”

  我看见小雪颤抖了一下,瞬间收回了她热切注视我的温柔目光,继而缓缓地坐回到办公桌后。怀中的猫也冷漠地扭头望向别处。这只忘恩负义的肥猫刚刚填饱了肚子,便又从小雪的怀中溜走,消失在销售大厅的深处。

  一时间,只剩下大惑不解的我和肥胖且愤怒男子面面相觑。

  俄顷,一个身穿镶红边的茶色棉布夹克的矮小男子,从窗明几净的大厅侧门悄悄进来,走到我的身边,猛然伸手抓住我的胳膊。

  “小德子,跑哪去啦?该干活了。”

  他的手钳子般有力,我闻见烟草的恶臭从他嘴里散发出来,还夹杂着一股子母亲工厂里熟悉的机油味。我从来没见过这个红彤彤国字脸,全身沾满油污的瘦小男子。他的脸为何如此泛红?这显然不是因为健康,而是因为尴尬、卑微和恼火。我正要奋起反抗,挣脱男子的禁锢,可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穿着的,不就是和他一模一样的茶色棉布夹克吗?

  放弃反抗的我乖乖地跟他来到销售大厅后方的工厂,这里是维修和保养汽车的基地。客户的汽车开进来,于是工人们就有了活计。我发觉自己根本什么也不会,但在这里来来往往各行其是又彼此配合的工人们中,并没有人强迫我做什么。似乎只要身穿制服的我现身于此,和这些身穿同样制服工人们呆在一处,即便像棵树一般无所事事,只要不在销售大厅里丢人现眼,他们也就不再追究什么了。

  身上这套夹克制服,根本就不是我的。那上面沾着的一道道油污,从那黯淡的棉布纤维里散发出的不知经历多少岁月的隐隐约约的体臭和苦涩呛人的烟草气味,都令我作呕。制服的侧兜里,我摸到一包所剩无几的香烟,硬盒的万宝路。

  默默地呆在一旁看着工厂里忙碌不休的风景。这些工人们围在一些车辆旁边默默工作着,显然在维持着什么,建造着什么,生成着什么。各种猜想在脑海中纷至沓来:在这个10年中,我或许已经成了这工厂里的一个工人,而护士小雪却成了销售大厅里的汽车销售员。而这里原本应该是我家公寓的地方变成了汽车4S店。这一切怪事的发生,也许都是因为在这10年中的某一天,在我离开父母于外面租房独居期间,本市发生了一场强烈的地震。地震不仅使这座城市的面貌发生了突变,而且也令我的命运严重脱离了原本遵循的路径。

  时间岔路点上,延伸出与先前时间轴截然不同的一条岔路,这条岔路的风景所组成的宇宙,同原先的宇宙相互平行,毫无关联。即便我想回归到原先的世界,但无情的变化还是打乱了一切。

  嬗变,正如遗忘一样,是时间旅行的另一法则。

  现在,最令我感到痛苦和迷茫的是,父母究竟怎么了?他们在哪?他们有没有在这场地震中幸存?

  我又猜想:或许为了补偿地震带来的伤痛和损失,一无所长的我,无家可归的我,才被吸纳为在地震废墟上建成的4S店的员工。而在4S店这些十分忙碌的工人们看来,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走出那场地震造成的心理阴影,像一棵老树般沉默而孤独。在这个庞大机器上各种部件般不可缺少且彼此配合的工人中,我像一个毫无用处的废件。在这个经历巨痛重生的城市里,我像一堆不合时宜的垃圾。

  “喂。”

  我试着向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工人搭话。

  他好久都没有正眼看我。

  “师傅!”

  他正将一辆灰色的旧车吊起,操作着吊机。

  “怎么了?”

  他咕哝道。

  “你知道曾经发生在这里的地震吗?是在哪一年?”

  “唔……地震?我是外地的,不太清楚。”

  他似乎根本没有认真地去理解这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问题。他也许真的不知道。

  我只好作罢,继续看着从这辆灰色车的底部慢慢排泄出黑色的废油。

  回头找小雪问问。

  下班了。

  我看着小雪拎着我丢弃在大厅里书包似的猫笼,橘猫葫芦的头在猫笼玻璃罩里有节奏地晃动,一副饱餐安睡后心满意足的舒适表情。肚子咕咕作响的我不由地羡慕起这只过去一直由我喂养在小区里的猫。记得10年前我刚在小区里发现这只猫时,它还是一只刚刚诞生没多久的没有父母也没有名字的小奶猫。脆弱美丽的猫仔只有手掌大小,睁着在孕育生命的黑暗里造就的、天真无暇的碧绿眼睛,想寻找依靠却又惧怕着外界。是我,第一次触摸着它那柔若无骨的小小身体,在楼道拐角处,为它搭起一个纸盒做成的小小的家。回忆着这些无关紧要的往事,我忽然百感交集,烟瘾难耐。四下摸索着制服的口袋,从压瘪的硬盒里抽出一支万宝路,叼在唇间,点燃。

  烟雾中,我看见小雪驾驶着那辆似曾相识的本田小车离开了4S店。

  空旷明亮的汽车销售大厅,灯一盏盏关闭,黑暗迅速填满了灯光留下的空白。停满了各种崭新豪华展车的辉煌空间,数秒后就变得萧索,幽暗,丧失了存在感。我注视着这片吞噬了风景的巨大而冷漠的黑暗。

  我真的认识她么?不,也许只是那只老猫认识她。她也仅仅知道我的名字而已。我想不起来在这个10年中何时曾与她有过交往。

  脑海中,又闪现出她在宝马的后视镜里渐渐虚幻消逝的身影。那挂着晶莹泪珠的长睫毛的眼睛,那被水果刀割伤流血的纤细手指。没错,小雪和我一样,因为这10年的变迁而命运不同,走上另一条人生之路。她没有成为温柔可亲的护士,我也没有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

  她变了,时间将她塑造得那样成熟世故。我也变了,一场灾难令我变得如此落魄孤单。

  但是,有着截然不同命运的我们还是相遇了,不,应该说重逢了。

  造化弄人!

  当务之急,我必须弄清楚,这场地震到底怎样改变了我的命运?我想回到原来的生活,想复原那属于我的平庸人生。就是这不能称之为梦想的小小心愿,都因为时光旅行所带来的嬗变而无法实现了。

  第二天,我翘了班,骑着电单车来到了图书馆。

  历经百年沧桑的省立图书馆古建筑虽在地震中幸免于难,但也出现了相当程度的破损。即便地震过去了许久,粉色外墙上那巨大的裂缝得以修复,但深灰色混凝土修复的疮疤还是那样触目惊心,烙印般刻着那场惨烈的地球暴走。原本位于广场中心钟楼上标志性的圆盘时钟,与高耸的钟楼一起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放置于大楼入口处的宛若灵牌的方型黑色电子钟。

  位于广场后方的3层楼的整栋浅粉色建筑奄奄一息,摇摇欲坠。虽与平整崭新的广场不太协调,却也呈现了一种怪异扭曲之美。地震,将暴力美学发挥到了极致,而人类引以为豪的精美坚固建筑只能默默承受这来自地球深处摧枯拉朽的威力。这种对于失控暴力的蹂躏默默忍受的宿命感,正是我当下黯淡心情的写照。靠在大楼门前吸烟区的牌子边,我连吸了两支烟,看着淡紫色的烟雾在阳光下凝结又涣散。满腹疑问的我此刻忐忑不安,急切想知道却又害怕面对这10年发生的人所共知、唯独我一无所知的残酷事实。

  缓缓地攀上3楼,在位于古籍资料库旁边的历史报刊室里,我掏出身份证件申请浏览历史报纸。

  位于报刊室内部的浏览区并不大,7、8台老旧电脑背靠背摆在房间中央。由于所有的历史报纸都已经扫描进图书馆的电子数据库,因此这里并没有我想象中那堆满繁杂纸质原件和缩印件的混乱景象。

  申请被通过后,大白天身穿着4S店肮脏制服的我,怏怏不乐地坐在电脑前,打开浏览历史报纸的专用搜索引擎。

  搓了搓脸,清了清嗓子,又深呼吸几次。我在搜索引擎中输入本市名称和“地震”这两个词,键入回车。几秒后,需要查找的那些报纸内容便赫然出现在眼前。

  黑色的报纸名称,黑框的照片和文字,如黑蚂蚁大军一般的遇难者排列整齐的名单。我默记下了发生地震的日期。眼前这些文章和图片显然不是来自地震当天发行的报纸。因为地震,编辑部和印刷厂受损,本市报纸都已经停刊。

  照片中,那些破损和倒塌的建筑残骸,横贯于地面上的深深的裂缝,那些呆滞茫然、欲哭无泪的幸存者们的表情,还有许多遍布废墟上搜寻着被埋压人员的救援者。高层建筑所剩无几,城市化为巨大的瓦砾场与重重叠叠的废墟。许多照片里,活跃着身着迷彩军装和红色消防衣的青年,还有那一个个身着白衣的天使般的医生和护士们,他们成了当仁不让的主角,为整座停摆僵死城市的注入了活力和生机。一顶顶于空地上展开的蓝色帐篷,一台台不停工作的黄色工程机械,还有花花绿绿堆积如山的方便面和饼干箱子,和晶莹剔透、反射出七彩阳光的矿泉水瓶子……

  我仔细浏览着这些地震发生几周后,才恢复出版和印刷的报纸。在密集的遇难者的名单中,我终于找到了父母的名字。地震那天的日期刻骨铭心,因为包括父母在内许多人的生命就是在那个日期之后消逝的。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坚持了多久才死去的,也许是在地震的瞬间丧命,也许是在被救出后伤重不治。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场地震令世界发生了突变,让幸存下来的我成了不幸的孤家寡人。

  一瞬之间,我一无所有!

  热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流到嘴里,滴落在衣襟和键盘上,何其苦涩!

  原来,从地震后直到此刻的漫长岁月中,我像一条失魂落魄的丧家之犬在世间游荡。尽管有了一份补偿我凄惨人生的工作,但我却丝毫没有从地震的重击下振作起来。没有从事我理想中的工作,成为一位探索人性的作家。也没有像那许多震后的人们那样重新开始从头再来。哪怕这种努力仅仅为了改变自己悲惨的处境,仅仅为了慰籍一下父母的在天之灵。失去庇护失去依靠的我从此一蹶不振,自暴自弃浑浑噩噩地混到了现在。

  如今的我,究竟何处是家呢?未来之路,又存在于何方呢?

  自怜自怨和自责,令我不得不关闭这持续刺激我神经的、令我想嚎啕大哭一场的报纸页面。

  就在光标指向浏览器右上角叉号的时候——

  ——等一下!

  泪眼婆娑中,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报纸一个熟悉的角落。

  地震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一期期报纸上的这个角落都消失不见了。然而在我的记忆中,原先这份报纸这个版面这块角落,一直是我相当关注的地方。

  这是彩票开奖结果的公示栏。

  回想起来,十年前,我从不关注彩票。23岁的我,可不需要这种守株待兔式傻子似的发财之路。甚至,都没有对发财的憧憬。那时的我,认为事业成功和自我价值的实现与发财几乎完全是两回事,那时的我有着无限可能和各种梦想。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不见起色的生活的蹉跎。梦想如风中旧旗逐渐褪色,逐渐破损。而发财的欲望却日益滋长起来。成功固然可以心满意足,但发财却能标榜自己,能立刻解决许多人生中的实际问题。人生牌桌上,属于我的大牌越来越少。就像握在掌心美味的冰淇淋慢慢融化,擎在手中明亮的火炬渐渐熄灭。人生的可能性随着青春年华的流逝而变得遥不可及,飘渺无踪。正如一首老歌里唱道:

  等你发现时间是贼了,它早已偷光你的选择。

  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染沧桑的我变得关注起本市报纸上这块彩票公示栏的信息了。

  那已不再是梦想,而是幻想了。

  我一边擦拭泪水,振作精神,一边浏览着这一期期彩票的开奖结果。

  我悄悄地买彩票,然后偷偷在这份报纸上这个角落里关注着随之而来的开奖结果。我终于成了年轻时不可一世的自己所嘲笑的人生失意者中的一员。在这个豆腐干大小的公示栏中,寄托着凝聚着赌徒似的焦渴企盼和飘渺幻想。一次次憧憬,又一次次落空。就这样,连幻想也逐渐变得如海市蜃楼不再诱人。迄今为止,仅仅中过几次几块钱的小奖而已。

  如果……

  我是说如果……

  如果我知道了某一天的开奖结果,然后穿过时光隧道,回到那一天之前,不就可以一夜暴富了吗?!

  不,我只有一天时间,可等不到开奖那天啊。

  对,我可以委托别人,只要知道日期和中奖号码就行!

  地震过去几个月后,这个国家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奥运盛会。我将彩票开奖的日期就选在了奥运会的开幕当天。

  那天是星期五,正是特等奖500万的彩票开奖的日子。

  财富伴随着欢乐袭来,挤掉悲伤,在我心中鲜花般盛放,方才的愁云惨雾遽然远去。

  我迅速搜索到奥运会开幕那天的报纸,报纸整个头版喷涂成喜庆的红色。和几个月前地震来袭时的悲惨相比,整个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颤抖的右手操作着鼠标,视线随着光标梭巡到报纸娱乐版熟悉的右下角,那里果然有着彩票开奖的信息,我默默地背下了那一串幸运的数字。

  和来时的萎靡不振完全相反,我兴冲冲地奔下了楼,回到图书馆前的广场。在去取电单车的路上,我激动的心情突然被一个冰凉的念头所浇灭。

  父母的公寓毁于一旦,那间地下室也不见了!我该怎样回去呢?

  唾手可得的500万化为一道白烟离我远去。在天气渐热的季节中,我穿着不合时宜、布满油污不知属于何人的工作服站在那里。各种打扮清爽时髦学生模样的青少年,夹着或抱着书不断地从我身旁进出大楼。他们带着饮料和作业来到图书馆消磨着大好年华。说说笑笑的少男少女们谁也没有料到,身旁这位胡子拉碴面孔憔悴的30几岁的大叔,心中竟盘踞着如此怪异而深刻的烦恼。就算10年前的我也无法理解10年后陌生的自己吧。

  唉,我无奈地咂咂嘴,悲叹连连:一切难道都回不去了吗?一切难道无法重来吗?

  不,我绝不甘心!

  我想起存在于记忆中那些年与父母相处的漫长时光,这些影影绰绰的美好时光。一路走来,一家人虽然并不富裕,也不幸运,但伴随着平安琐碎岁月的涓涓细流,也有许多幸福时刻珍珠般沉积在记忆的河床上。时间长河浪花飞溅,不断袭来的回忆令我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想看看存储其中的往昔生活照片。

  然而一张有关过去的照片也没有,这部手机应该是地震之后更换的。

  里面只有各种风景照和我的自拍照。风景照中,这座城市的残垣断壁不断消失,破损的面貌渐渐更新,她不断地恢复元气,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扩大和长高。而我的那些落魄无神的自拍照表明,自从地震以来我颓废沉沦的生活如一潭死水毫无变化毫无生气。看着照片中形如废柴的自己,我气得熄灭了手机屏幕。一张合影也没有,没有父母,没有小雪,没有我那崭新的本田车,甚至没有原先那只与我10年来不离不弃可爱的老橘猫!只有我在出租房里奄奄一息、行将就木的可恶生活!

  地震不仅夺走了我的亲人,摧毁了我的家园,也湮灭了我所有关于往昔的美好回忆,将我抛弃在一片荒芜和衰败之中,就像我醒来时看到的那布满野草的荒山和贫瘠的草地。原先10年中本该发生的一切,那往昔世界里各种熟悉的风景和故事,都随着地震所摧毁的世界的残骸,永远地埋入大地深处,沉入人们意识的海底,成了不堪回首、不愿提及的悲惨历史。

  灿烂的阳光下,和煦的春风里,望着广场尽头图书馆大楼门前那座黑色灵牌般的方型电子钟。上面的秒数在不断变化着,从1变到59,然后再归零,周而复始,无始无终。时间在冷酷地流逝,又在无情地循环,似乎在嘲笑我的一切幻想和一切挣扎。我闭上眼睛,一行冰冷的泪水滑过脸颊,如一股清流滋润着我干涸已久的心底,像一场春夜的细雨飘落进偏僻废弃的老井,徒劳无功却又连绵不绝地渗入进那幽深的无人问津的黑暗之中,寂然无声,无踪可寻。如果说方才在电脑前留下的热泪,是为失去生命的父母和遇难者流下的,那么此刻,这冰冷的眼泪完完全全是因为可怜兮兮、无所适从的自己。

  失去父母失去家园失去记忆的我,这几年来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而今后的几十年,又将如何活下去呢?简直不敢想象。

  第一次,我发觉,无法预测的未来比一无所知的过去还要令人绝望!

  不幸,犹如这件黯淡肮脏的4S店工作服一样,牢牢地吸附在我身上,成为一道无法摆脱的魔咒。

  离开了图书馆,我来到离馆不远的古运河边。茂密的河边树丛里,摆放着一张水泥长椅。我坐在长椅上呆呆地看着运河上的那座车来车往的新桥,继而凝望着桥下古老的河水。狭窄的河床上河水呈暗绿色,不易察觉地缓速流动着。无数飞虫在渐渐燥热的阳光下萦绕在岸边的灌木丛里,隐隐约约有股腐臭气息飘来。

  心灰意冷之际,手机响了。

  “喂,是谁?”

  “是我,小雪。”

  “哦?”

  “你今天没来上班?”

  “那又怎么样!”

  “请别用这种自暴自弃的口气说话,好么?”

  “我就是自暴自弃了,咋了?”

  “……你,一定感到很困惑吧?”

  “嗯?”

  我觉得小雪的话中有话,不禁将手机用力握紧。

  “你知道些什么?”

  “今晚你不是要上日语课吗?”

  “日语课?”

  “你不是一直想从事翻译工作吗?”

  “翻译?”

  “你在应聘书里写道,可不想一辈子当一名汽车修理工,你想努力成为一名翻译,对吧?”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的?”

  我摸不着头脑,我的脑海中曾有过这样积极努力的念头吗?

  “不管怎样,等下了班,我们就在万达广场3号入口处见面吧。我会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你,你知道3号入口吧?”

  我隐约还有些印象。在原先的10年中,万达广场就已经建成了。作为城市火车站附近庞大的商业综合体,崭新辉煌的建筑吸引着许多年轻人和旅客,成为他们约会和消遣的圣地。那时,我也经常去那里闲逛,有着自己的车后,去的次数就更多了。

  “3号入口,就在优衣库旁边么?”

  “就是那里。晚6点见面,我请你吃饭,拜拜。”

  这个邀请真是来的太突然了。这是一个约会吗?

  通话结束了,屏幕变暗了,小雪消失了。但我的耳边却依然回荡着她那充满磁性的声音,那种不由分说便决定一切的压迫感似乎一下子让我摸索到了人生的方向。她的倩影不断地在我的眼前飘忽,她是此刻我孤独人生中唯一的朋友,唯一的救命稻草。我望望毫无特色的手机,自从来到这个差强人意的世界,我头一次对这个方方正正宛若瓦片的玩意,有了一丝亲切的好感。

  今晚,我可有一肚子问题想要问她。

  晚5点半。

  走进万达广场内苹果体验店旁的洗手间,我望了望洗手台镜前的自己。虽然比以前记忆中的自己要瘦削,却显得更加成熟。如果去掉眉眼间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和卑微,刮干净下颌处长出的参差不齐的胡茬,甚至不乏一种动人的英俊。人果然要瘦些才好啊。

  我仔细地洗了手,刚想用自来水将头发打理的更有型时,忽然觉得无论怎样都无所谓了。

  我在干什么?现在哪有这种闲情逸致去打理头发?我可不是为了博取小雪的好感才和她见面的,我可是为了我一无所知的过去和无所适从的未来而来的。对我来说,她就像一根救命稻草,就像一尊观音菩萨,我可没有贸然亲近她亵渎她的坏念头。可马上我又摇了摇头,对自己的这些冠冕堂皇的想法感到一阵怀疑。我真的仅仅将她看作这10年中一个刚刚认识的朋友吗?她不是早已在我心中占据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吗?我发觉自己的内心深处竟是那么渴望见到她,因为明明就在不久前,我与她在上个10年中刚刚分别。她早已不是陌生人,而是一直存在于我的意识中和记忆里的女孩,就像10年来那只如影随形的橘猫葫芦那样熟悉和亲呢。

  进入干净明亮的万达广场综合体之前,我脱掉了肮脏的工作服塞进电单车的储物箱里。此刻镜中的我身穿一件黑色的T恤,上面有个怪异的图案。

  凑近镜子一看,这玩意是个机器人吗?

  图案是两个白色球体拼出的一个葫芦状的玩意,上面还竖着一根小小的天线。

  我仔细地辨认着,在白色葫芦下方是一行粗体英文:

  STARWARS。

  这个应该叫“星球大战”吧,一个电影系列的名字。

  这个所谓的葫芦,一定是电影中曾出现过的东西。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还剩一些。

  走出卫生间,我往刚吸过烟的嘴里扔进一粒口香糖。正在犹豫是进入旁边的苹果体验店玩玩还是去不远处3号门旁的优衣库里转转时,发现在前方优衣库的展示架那里挂着许多T恤。这些T恤上都印着各种各样的图案和logo。我不禁走上前瞧了瞧,其中就有印有星球大战系列图案的T恤。

  身上这件衣服难道就是在这里买的?

  我正无聊地摆弄着一件又一件T恤,蓦地注意到身旁站着一个女孩。她穿着白色略微有些嫌大的T恤和紧身牛仔裤。其身材傲人的曲线清晰地透现出来,令我的眼睛像在烈日下似的不敢正视她的脸庞。她身上那件同样印有STARWARS字样白色T恤上,一名带着面具的黑色武士正双手握着一把激光剑,摆出嚣张狂傲的战斗造型。女孩的发丝如同蜷曲的藤蔓植物,散发出阵阵迷离撩人的气息。

  往昔的风景,在这件映在我脑海中的白色T恤下面若隐若现。

  她倏然转过脸来,和我四目相对。看着对方都身着和昨天迥异的着装,我俩都一下子没有认出彼此来。

  良久,我伸出右手,轻轻打了个招呼。

  小雪莞尔一笑,随即上前一步握住了我刚洗过的冰冷潮湿的手。她的手干燥而柔软,令我想起冬日里农村爷爷家里那些晒干的用来取暖的稻草。我的手像是被这种细腻又柔韧的植物缠住了似的,触电般的感觉传来,令我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口香糖也随之下了肚。

  转瞬即逝的两个小时后,我和小雪来到夜幕中的广场上。

  享受了来自宝岛的美食,一出万达商场的大门,我就习惯性的点上烟,吞云吐雾起来。

  “你今天没去上课,真是可惜了。”小雪望着广场尽头的大街上灯火璀璨的车流说道。来来往往的车流星雨般出现又消失。

  “你告诉我了许多信息,让我终于明白了这十年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真是太谢谢了,这下感觉好多了。”我也凝视着美丽夜景。高楼的霓虹与车流的亮光连成一片,笙歌笑语之中,几年前强震的惨状恍若隔世。

  我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身后的高楼,

  “这家万达广场,也是在震后新建的吧?”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是在地震后才建立的吧?如果没有这场地震,也许就没有这次重逢和约会了。但我怎么也不愿破坏此刻融洽亲昵的氛围。

  小雪仿佛没有听见我的问题,她依然凝望着远方。

  “关于你家公寓楼底部的那间地下室,真的可以返回十年前吗?这会不会只是你的一场幻觉?”

  “这你无需怀疑,反正那地方也不复存在了,我也无法去证明我的说法了。”受到质疑的我有些来火,用力抽了一口烟。

  “可即便你能证明它真的存在,我也无法看到啊!”

  “?”

  “喏,因为那时你已经消失,而我却不知道你为何消失,自然也无法知道你去了哪里。”

  “我当然去了10年前啊。”

  “10年前果真有那么重要吗?留在这里不好么?”

  她落寞地微微一笑,我竟无言以对。

  “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这句撩人情思的话似乎在哪里听过。我想起在上个10年中,在深山公园里,我对身为护士的小雪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时的她并没有接受我的好意,正如此刻的我。此刻的我不愿马上跟她产生更为亲密的关系,不愿与这个世界产生更深的联系。因为我俩之间依然存在着太多的谜团,我需要冷静地思考这一切变化中隐藏至深的玄机。

  “我的电单车还停在公交站台附近充着电呢。”

  有远比约会更为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

  望着夜景里她的美妙侧颜,她的脸在光怪陆离的世界背景中愈发显得妖艳和神秘。沉默中,我不禁感慨如今我俩彼此之间的身份差别。她高高在上,俨然是这个世界中呼风唤雨的女王,而我却像一个饱经沧桑的流浪者,仆从般的站在她的身旁。不知从何时起,这种惨淡的自卑感就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令我十分不爽。隶属于同一家公司的我俩,虽然此时靠得很近也十分亲密,但我俩真的了解彼此吗?有什么冰冷巨大的东西阻隔在我俩之间,令我俩难以坦诚相见互诉衷情。这样东西令我俩的处境就像彼此的衣着一般,虽然有些许关联,却黑白分明,截然不同。

  她终于收回漂泊在远处的迷离目光转而注视着我,在变幻莫测的都市霓虹里,她的眸子如最深沉最静谧的夜般黑漆漆的,也像最明亮最璀璨的星般亮晶晶的。里面荡漾着少女无限怅惘的情思,也流露出女王不可侵犯的威严。

  “明天,你会来上班的吧?”

  我的心被这种眼神摇撼着。从那失去所有戒备的心之窗口中,流露出令我心碎的恳求和令我悚然的命令。我将燃尽的烟蒂丢到地上碾灭。

  “当然。”

  我们就此分别。

  我看着她钻进那辆我十分熟悉的本田两厢小车。驾驶座一侧的白色车门上贴着一张车贴。

  Umbrella Corporation.

  这是一家游戏和电影中臆造的公司。

  她离去后,这个红白相间的八角形的伞状标志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生化危机》曾是我最喜爱的电影之一,女主角爱丽丝,源源不断的僵尸和愈加恐怖的怪物。从昏睡中醒来,她发现浣熊市里已空无一人,僵尸横行的保护伞公司成了血之迷宫……

  爱丽丝的探险之旅也是寻找记忆的过程,发现真相的过程。我依然记得这部电影阴暗诡异的情节。

  我无比落寞无比遗憾又无比坚定地骑着电单车地回到自己的居住地。那是10年前和父母一通吵架之后,父亲被迫联系房产中介,在医政路上为我草草租到的一所小小公寓。一室一厅的公寓位于4层楼的第3层。虽然房子老旧,但由于楼层不高且结构坚固,在地震中并没有像父母的房子那样轰然垮塌,我才得以幸存并继续租住在这里。当初为了独处而租来的公寓如今竟真的成了我在这个陌生世界中唯一的落脚点。蕴藏在彻底自由中的那份凄惨令我不寒而栗。

  听了小雪方才的讲述,我明白了这10年间世事的变迁和我曾经的想法。可现在的我根本不在乎去学什么日语,不在乎去努力成为一名翻译。那种整天随着陌生人到处转悠,竖耳倾听他们的异国语言,然后再亦步亦趋地翻译成大家都听得懂的语言的行当,根本不符合我散漫孤僻的性格。我更不会呆在父母故去的地方,呆在那间冷冰冰脏兮兮的4S店的工厂里,日复一日地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本田车载着小雪上下班,和她成为关系颇为古怪的同事和朋友。

  对不起。我在心中默默地向希望我重新振作起来面对现实的小雪道歉。她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关心我意图拯救我的人。

  现在我急切想做的事,此刻我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找到那条消失的时光隧道,并利用它再次回到10年前。我必须改变我的过去,因为我对那个过去所衍生出的当前世界一点也不满意。我不在乎失去当下,失去未来,因为我早已失去了一切。只有回到时间岔路的起点,在另一个时空里,我才有重新翻盘的可能。我记得那个不幸的地震日期,也记得那个幸运的彩票号码,这是我唯一的赌注。

  呈现在我眼前的,包围着我的,令我置身其中的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悲惨世界。这世界中的风景,是我的梦魇。我仿佛来到了那座神秘空旷的浣熊市,看着僵尸们慢慢地出现在荒凉的视野中,渐渐向我逼近,而我却手无寸铁不知所措。无论是我身上穿的工作服,还是小雪开的车,抑或是那家崭新现代的4S店,这一切都是我无法接受的事物。我无法重新振作面对一切,唯一的选择,就是逃跑。

  我一边想着,一边在逼仄的出租房中四下踱步。

  出租房的四壁,贴着我写的书法。看来这几年为了忘却悲伤消解孤独,我一直沉浸在从幼年就跟着外婆练习的书法中。白色的宣纸上有正楷,也有草书。认真临摹的勤礼碑犹如仕女端坐,自由涂鸦的祭侄文稿犹如武夫奔走。这些黑黑的笔迹营造出既孤寂又悲愤的氛围。我在冰箱中找到啤酒,打开一罐,边喝边继续思考着。

  父母的公寓虽然垮塌和被清理了,但那间地下室估计依然存在。地震虽摧毁了脆弱的地上建筑,但那片隐蔽在大地深处、神秘而原始的黑暗毕竟不会轻易消失,它一定就隐藏在4S店的某个地方。对,明天,就以上班的名义,去那个地方仔细找找。反正那些工人没有约束我的权力,也不在乎我的消极怠工,甚至根本没有把我当作同事看待。这样太好了,我可以日复一日地慢慢搜寻。

  冰凉的啤酒也无法冷却我滚烫的头脑,为了透气,我推开窗户。夜色中,一街之隔的城市大学附属医院灯火通明。医院3楼的窗户里,有一些白色身影和蓝色条纹身影在走动,那里应该是住院部吧。我不禁回忆起上个10年里,作为护士的小雪和作为病人的我之间的微妙关系。我们究竟是如何邂逅的?她说是照顾我时与我相识的,我是得了什么难以治愈的病吗?在她的照顾下我得以康复,我们之间有了感情有了羁绊,可为何又在那美好绚烂的季节里无情地分别?这一切的答案都在那场匆匆结束的公园野餐中成了未解之谜。唉,我那时真应该暂时放下父亲消失的惶恐,好好地了解在漫长的岁月中我和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那样,我才会解开此刻心中的疑惑,认识到究竟什么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如今这一切都在穿越时空所带来的奇妙变化中乱了套!站在窗前看着住院部里忙碌不休的光景很长很长时间,直到3楼窗户里熄灭了所有的灯光。意犹未尽的我不禁对时间奇异的构造产生了深深的疑问。抬头望着黛蓝色的天穹中缓慢滑行的一钩残月,我渐渐陷入了酒精麻痹和思维疲倦所带来的深深地睡意之中。

  自己果真已经睡着了吗?

  来到4S店后面的食堂。每天中午,这里提供给员工们一顿午餐。但这里空无一人,大门紧闭,因为此刻是清晨6点。

  迎接我的,只有那只毛茸茸、圆滚滚的橘猫。我像贼一般从公司低矮的无人值守的大门翻了进来。

  翡翠色眼睛的橘猫警惕地注视着我,虽然地震改变了这里的风景,但它依旧守候在原先这片地方。许多年前,我喂养着这只小奶猫,看着它渐渐长成如今这副大腹便便冷漠无情的样子。记忆中,这只猫同我非常亲近,只要我站在南面的阳台上呼唤它,它便会立马飞奔到我家公寓门口,亲热而兴奋的喵喵叫唤,期待着我的食物和爱抚。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这只猫是不是就是原先那只呢?不,在三个不同的十年里,眼前这只猫也许根本就不是同一只猫!

  它的冷漠无情也许是理所当然的。

  就算如此,我还是俯下身子,充满爱意地摸了摸橘猫的头。它依然竖着耳朵警惕地注视着我,没有躲避也没有顺从。喉咙里发出并不友善的低沉的咕咕声,看来,它一点也不习惯被陌生人肆意抚弄。

  “你干嘛那么粘着小雪?是她在照料你吗?你真的想不起来我是谁了吗?”我尽量用温柔的语气说着。清晨无人的公司里,这里俨然就是橘猫的地盘。

  我站起身,绕着贴着白色瓷砖的两层食堂大楼四下走动,一边打量着周围景色,一边竭力将记忆中小区原先的布局和此刻陌生的风景加以对照。

  5、6辆车停在食堂和车库之间的空地上,它们都是崭新的。向车里面一瞧,座椅还套着透明塑料套,这些应该是即将出售的车辆。

  我绕了几圈,一无所获。原本父母家所在的小区变成这片空地上的几处建筑,景象变得全然陌生,令我丧失了本来十分熟悉的方位感。印象中占地很大、可以容纳500余户的居民小区,在变成4S店后,空间却如此狭隘。也许因为工厂、销售大厦、车库和食堂,这些新建建筑本身的占地面积就很大的缘故吧。

  旭日的光辉很快就从销售大厦的前方射来,令大片玻璃构筑的方型建筑变得通体明亮、熠熠生辉。里面填满的浓重黑暗早已消失殆尽。

  大厦前方的马路上,人流车流渐渐变得密集起来,生机勃勃新的一天开始了。

  对于彷徨良久却依然找不到往昔世界入口的我来说,这又将是无聊难熬的一天。穿着镶着红边的茶色工作服,整天忙碌在不见天日的飘荡着机油味的工厂里,心中居然还怀揣着通过外语考试转行当翻译的梦想。沮丧的我嘲笑着自己这10年来的浑噩和沉沦,不觉悲从中来。

  不久,我看见小雪的本田车通过已经自动敞开的大门拐进销售大厅侧方的停车场。下车后的她穿着深灰色剪裁合体的西服,精心打理过的短发染成栗色,口红一丝不苟,衬衫白得炫目。

  和昨晚身着宽大T恤相比,身姿飒爽的她变的一下子陌生冷酷起来。

  看见我,她摘下墨镜,嫣然一笑,轻轻扬起右手。

  穿着邋遢制服的我,叼着尚未点燃的烟卷,嘴唇咧了一下,算是回答。

  待她匆匆离开后,我悄悄地走到本田车旁。在打完招呼离开时,她忘记了锁车。

  拉开车门,坐进了残留着浓烈女性香水味的驾驶舱。中控台前方,是一个日本玩偶造型的绿色香水瓶。在放满各种票据和杂物的七零八乱的储物格的上方,是一个悬挂在后视镜下透明的水晶葫芦。我注视着葫芦,葫芦陡然晃动起来。本田车像是被一个无形的涌浪所摇撼,整个驾驶舱开始剧烈晃动变得岌岌可危。就在大惑不解的我似乎有所顿悟的瞬间,周身感到一阵触电般的麻痹。沉重浓稠的睡意劈头盖脸无比凶暴地压了上来,令我一下子瘫痪在小雪的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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