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红色T恤绿色短裤的我，向自己家走去。太阳从我背后的世界中缓缓浮起，漫天的红霞和温柔的旭辉，将我西行回家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沿着通往东郊的学府路往回走，在梦溪广场边的肯德基旁左拐，在城市大学的西门附近横穿南北走向的梦溪路，便是朝阳小区的大门了。

　　进入楼道上了2楼，我用钥匙轻轻地打开公寓门，起居室里还残留着夏夜特有的闷热气息。父亲尚在朝南的卧室里酣睡，母亲在朝北的书房里已经醒来。

　　“回来啦？”

　　“嗯。”

　　“累吗？”

　　“还行。”

　　此刻，依然是2005年的盛夏清晨。

　　经历了许许多多事情的我心中感慨万千，父母依然健在，世界没有发生地震也没有发生嬗变，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10年还在未来等候着我。而且，最为重要的是，我依然记得地震的发生日期和彩票的中奖号码。在那个悲惨的时空中，这似乎是唯一值得记住的东西。

　　来到书房，取出纸笔，就坐在母亲的床边，记下地震日期和彩票号码。写完后，我将纸条郑重地交给尚在睡眠海洋中沉浮的母亲。

　　“妈，在这个日期前，你们，不，我们一定得搬离这里。”

　　“搬去哪儿？”

　　“医政路8号2幢301室，就在城市大学附属医院的对面。我住的……不，反正那里的房子相当结实。”

　　“小德，你怎么啦？这张纸上写的是什么东西？”

　　“别管那么多啦，反正你们得照我的意思办！”

　　“……”

　　“别担心，也别犹豫，这是必须要做的事，因为这事关系到我的未来和全家的幸福啊！”我的眼中泛出泪水，急得嗓音都嘶哑了。

　　“好吧，我和你爸商量商量，反正离这个日期还远的很。”

　　“一定要办哦。还有，这个日期下面的号码，是奥运会开幕那天的彩票开奖号码。妈你记住，一定要去买那一期的体育彩票！”

　　“奥运会？还早着呢！你怎么知道那天一定会开出这个号码？”

　　“因为我穿越到未来了！”

　　我不再隐瞒，注视着母亲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极其严肃地说。

　　“这绝不是玩笑，妈，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小德，你还真会营造欢乐气氛啊！”

　　睡意全无的母亲眼睛闪闪发亮。

　　这天，我没有为自己做任何事情，没有去改变，也无需去复原。经历了两个嬗变的十年，我觉的仅仅改变自己的未来，似乎并不是一件多么迫切和必须的事情，也并非一个能够能带来满意结果的选择。在改变和顺从之间，在有意为之和顺其自然之间，我没有刻意选择任何一方。我深深地领悟到了时间特有的本质，那就是其不断流逝中所蕴含的幸福瞬间，不容浪费片刻，无需患得患失。我和父母去了很久没去的江边禅寺，那禅寺就在外婆老家的附近，像苍老孤独的外婆般总是被我遗忘。我们乘着公交车，在不大的城市里曲折徐缓地穿行，车行了很久很久。

　　我看着那些星罗棋布鳞次栉比的旧房子，还有房子上古老黯淡的店招，街道边生长着苍翠茂盛的法桐。在去往禅寺狭窄拥挤的道路上，自行车依然很多，私家车远远没有10年后那样普及，那样横冲直撞急不可耐。10年前的世界在未来的我看来是狭小的，宁静的，生活是缓慢的，悠闲的。但我却在这缓慢到有些懒散拖沓的生活节奏中，在这个早已被淡忘的往昔世界里收获了异乎寻常的幸福和感动。

　　江边青翠的山丘上，有着层层佛黄色墙壁的寺庙群组成一座坚伟的城堡，山巅上竖起的宝塔宛若一把巨大的剑，直指天穹。在倒映着塔影的湖面上，坐在脚踏船上的我和母亲欢声笑语不断，而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则拿着用胶卷的老式相机为我们频频拍照。

　　在这种10后罕见的胶片相机小小的取景框中，我们一家幸福的模样是那么鲜活，动人，美满。

　　夜间，当睡意蚕茧般致密缠绵地包裹着我的时候，我还在同睡魔作最后的较量。我真不想再去往10年后那个陌生难测的世界，渴望永远地停留在这10年的开始，像一个拒绝长大的孩子似的久久不肯入睡。只有经历过痛苦的离别和孤独的沉沦，才知道此刻的团圆是多么的可贵。时间旅行的唯一好处，就是令旅行者意识到失去东西的珍贵价值。那金子般的光阴，那一家人的团圆，还有那美好的思念，那无穷的憧憬。这些我曾熟视无睹觉得理所应当的幸福，其实是如此短暂和脆弱。时间会带走一切，不留下一点痕迹。即便是珍藏于心底的记忆，也会因世事的变迁而悄悄湮灭。躺在床上，躺在自己家中，躺在这10年的开始，我不断地和父母说着什么，回忆和畅想着什么。他们实在厌倦我的喋喋不休，早已沉入了深深的睡眠。只剩下我依然呆在蝉鸣阵阵和电扇嗡嗡作响的夏夜里注视着眼前愈发膨胀愈发浓稠的黑暗。黑暗中，孤独的我真想再次唤醒父母，告诉他们将发生在未来10年中的一切，但那也许只会被认为是杞人忧天的无稽之谈，只是属于一个少年惧怕长大的荒谬借口。困顿不堪的我已经难以开口，只能竭力通过一些没有内容的喃喃自语，保持着越来越稀薄的清醒。

　　终于，实在无法坚持的我坠入了睡眠的深渊。那无比虚脱的坠落感令一切意识戛然而止。

　　清脆婉转的鸟鸣声中，我慢慢张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薄薄的化纤毯子上各种零食。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覆盖着毯子，多的好像要从毯子上溢出来似的。汗水从头发间渗出，口水顺着下巴和酸痛的脖子流到胸口处。

　　不知不觉间，我呻吟了一声。

　　这一切怎么回事？

　　我又来到了10年后的2015年了吗？

　　就在我脑海中冒出这个疑问的时候，10年前入睡时那夏夜的蝉鸣与电扇的嗡嗡声依旧萦绕在耳边，那早已成为另一时空里的风景好像尚未走远。

　　“哦，你醒啦。再多睡睡不好么？”

　　这是母亲的声音。太好了，她没有在地震中死去！她真的按照我告诉她的那样去做了。

　　我真想一跃而起，真想快乐地歌唱，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如一块岩石似的不听使唤。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全身好像被悬在火炉上烤着一般。

　　“咳，我早就醒了，喂！这里怎么这么热呀！“

　　我没好气地说。

　　“哎呀，糟糕。把你放在太阳底下了，晒坏了可怎么得了！”母亲嘴里嚼着食物，像个大皮球似的矮小臃肿的身体迅速向我靠近。穿金带银的她丝毫不像我记忆中那样朴素怯懦。

　　我自己难道无法动弹吗？还要你过来我扶我？沉浸在团圆幸福中的我真想仰天大笑。突然，我发现自己竟瘫坐在轮椅之中。

　　“我怎么啦？！”代替大笑的，是我的失声尖叫。

　　周围的人都循声望来。一时间，深山公园的欢声笑语在我警笛般凄厉的尖叫中戛然而止。四周变得死一般的寂静，世界好似突然被按了暂停键一般。风鸣树叶的沙沙声变得十分刺耳。

　　我看见坐在对面的父亲停下了正在削苹果的手，他抬起头，冷冷地注视着我。

　　爸……你也在这里，真是太好了。我嗫嚅着，就是无法顺利地说出这句无比欣慰无比释然的话来。父亲的回归令我终于长舒一口气，可又觉得这如愿以偿的光景无比怪异无比陌生。

　　头发稀少两鬓斑白的父亲将我推到一辆白色保时捷旁边。他弯下腰，十分吃力地将肥胖的我抱起，放在副驾驶的座椅上。随后将我坐的轮椅折叠好，放进后备箱。母亲也上了车，一直用松鼠般担惊受怕小心翼翼的眼神从后视镜中窥视着我。

　　父亲上了车，坐在方向盘的后方，十分老练地系上了安全带。

　　“你的手还可以动，把安全带系上。”

　　“这还要你提醒吗？”

　　我不满地回答。

　　“我真应该提醒你。”

　　“这是什么意思？”

　　“哈？你难道忘记了那场事故了吗？顾晨雪，这个人，你总该记住吧？我希望你一辈子都记住她！”

　　“别吵啦！”

　　母亲叫道。

　　“小雪？”

　　“就是那位被你撞死的夜校老师！”

　　父亲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严厉眼神望着我，我忽然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慌。相比于害怕此刻突然变得强悍陌生的父亲，更可怕的是，我隐隐觉得，在父亲的回归和嬗变背后，隐藏着难以想象的嬗变的10年。

　　10年后的此刻，我无法感知到我的脚，我的腿，我的腰，我的那个。胸部以下，彻头彻尾地失去了身体的大部分知觉。

　　原以为，这10年间的生活肯定回到了正轨。但也许命运不允许我擅自改变过去，哪怕是一丁点的改变。因为改变造就了新的未来，新的命运，新的结局。随着这新的不可预知的命运，某种惩罚和代价也必将随之而来。我闭上眼睛，深山公园弥漫着的浓郁芬芳的泥土和植物气息，穿过车窗旧友般飘荡在车厢内，我贪婪地吸取着大自然不变的馨香。许久之后，逐渐适应时空转变的我才在父母担忧的目光里，有气无力的缓缓问道：

　　“爸，妈，究竟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因为我一无所知。”

　　“事情就是这样。”

　　母亲坐在保时捷的后座上，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将这些年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7年前，中得奥运会开幕那天的彩票巨奖而一夜暴富的我们一家，从医政路8号的小公寓搬到城市南部的深山公园附近。在这片开阔美丽、景色怡人的自然怀抱中购置了一座别墅。但别墅离市中心繁华地带很远，在购物和出行方面都极为不便。

　　于是买车就提上了日程。

　　我非要买售价超百万的保时捷Cayenne，那是暴富者的心态。渴望彰显自己已然脱离了往昔困窘的生活，脱胎换骨般告别了自己原本属于的那一群人和那个世界。可我们明明只中了500万，又是买别墅又是买豪车的，好像财力有所不逮。

　　我这么问了之后，母亲停下咀嚼，咽下食物，慢慢绽放了一个神秘笑容后又有些难以启齿地幽幽地说：

　　“因为我倍投了5注啊。”

　　她用同样的号码，买了5注。

　　于是，奖金暴涨至2500万！

　　我还能说什么呢？在欲望的驱使下，智慧总会变得狡诈而超凡。我默默望着得意又低调的母亲，她像啮齿动物一般，总在嚼着什么东西的同时，心里默默地打着小九九。

　　她的样子不禁让我想起了坐在轮椅上的外公。干了一辈子银行工作的外公在金钱上异常精明，明察秋毫。他不但思维清晰迅速，而且能说会道，可惜如今哪儿也去不了了。

　　暴富后，我们几乎更换了一切。从房子和里面所有陈设电器，到所有衣着和用具，没有一样东西的历史超过7年。一切都从奥运会那年夏天开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都是崭新的，一切都不再附着有沧桑的历史和往昔的痕迹。因为那段历史和痕迹本身就带有陈腐困窘的印记，那是加入富人俱乐部的我们一家极其讨厌竭力摆脱的印记。这印记似乎还伴随着一种难闻的气味，总是让我们时不时感到羞愧和自卑。然而，接下来的命运，就在我们抛弃历史忘却过往的那一刻，走到了与我们所憧憬的美好未来和幸福生活相反的方向。我们的财富可以更新和改变一切，却无法纠正命运曲线发生的偏离。

　　我看着年迈的父亲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豪奢的保时捷Cayenne，在城市南部新建的宽阔马路上平稳行驶着。

　　不久，我们抵达一处建在森林空地上的别墅门口。这幢有着西式门脸和中式主体的别墅是在房价和股市大涨期间购入的。在精明外公的继承者、我的母亲的操作下，这笔意外的横财非但没有消耗，反而又增加了不少。

　　可就在那之后不久，我出了车祸。

　　下车后，我又被父亲抱出，放进轮椅中。

　　我让母亲推着轮椅绕着保时捷转了一圈，想象着到底是什么样的撞击，夺走了小雪的生命，把我变成了如今这样一个废物。

　　“看起来，这辆车丝毫没有出过事故的样子。”

　　“那是因为花了大钱维修过了，连发动机都换过了。车子可以恢复原样，许多事情却已不可能了。”父亲默默注视着车，随后点燃了一支烟。

　　记忆中，父亲从不吸烟！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彻底更换过。”父亲指点着保时捷的车灯、引擎以及车窗的位置。

　　根据母亲的叙述，我想象着在那个雨天夜晚，没有系安全带且喝醉了的我，驾车风驰电掣般行进在城市的南郊。就在一家运动超市和体育馆之间的道路上，一个没有照明的立交桥下方的涵洞里，我的车撞倒了一位路人后，继而又冲上路牙，撞击到涵洞的内壁上。

　　她当时刚刚从夜校下课回来。

　　小雪，她不再是4S店的销售员，而是一名夜校老师。我想起来了，也许就是之前小雪提到的，让作为工人的我晚间去上日语课的那所夜校吧。可这些明明是上个10年发生的事情！这样想来，虽然每个10年里发生的故事并不相同，但似乎又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隐含其中。这种联系令我觉得时间岔路并非几条平行的直线，而是一种黏糊糊难以捉摸的网状东西。在每个10年前的岔路口所延伸出的平行宇宙，并非没有交叉和相连的可能。

　　我只是改变了10年前的一些事情，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而整个10年的漫长演进不断放大了这种改变。一个又一个从时间岔路口延伸出的截然不同的宇宙，开始相互影响。在将未来世界变得面目全非的同时，似乎又在彼此之间重新建立起某种深刻而怪异的联系。

　　“爸，给我一支烟。”

　　父亲默默将烟和打火机递给我，我抽出一支叼起并点燃，企图从中寻找那熟悉的松弛又略带晕眩的舒适感。烟雾魔鬼一般潜入我的肺部，强烈的刺激让我难以呼吸。吐掉烟卷，我俯下身子不停地咳嗽，嘴中麻辣，胃里恶心，泪水渐渐漫上了眼眶。

　　原来我根本不会吸烟！

　　依然想回到2005年。

　　车祸导致我的脊椎受损，下半身彻底失去了控制和知觉。我用一夜暴富的幸运换来了痛苦且愧疚的不幸。据说，车祸之后，重伤的我在医院里躺了1年之久。尽管已经支付了巨额赔偿，却依然没有获得死者家属的谅解，这是当然的。接着，我还因醉酒驾驶和交通肇事罪坐牢半年。这10年中，我确确实实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

　　这一切都是那张记录了地震日期和彩票号码的纸条造成的。我们一家因此避开了地震，又撞上了大运，但最终还是失去了对未来的掌控，失去了幸福，失去了希望。

　　往事在母亲轻描淡写的叙述中，惊心动魄且不堪回首地依次呈现在我的脑海中。这些复苏的记忆堪比一场跌宕起伏的电影。属于我的但并未被我所经历的这些人生悲喜剧终究沉渣泛起，久久不散，内心里刮起了一阵阵蚀骨销魂的沙尘暴。

　　风雨声淅淅沥沥，城市北方江水滔滔，流经此地的长江带来了遥远悠久的水汽。这条流淌万年的大河散发着浓烈的泥腥味和远古苍莽的气息。它就像不断涌来又不断逝去的时间之河，从远方流到眼前，又从眼前流去远方。

　　改变时间意味着什么？10年前，我改变了什么？十年后，我又收获了什么？我不禁去思考时间旅行的意义。

　　人生中最大的改变，莫过于改变时间长河的方向，回到那宝贵光阴的源头。用当下的经验去改变当初的选择，进而去影响未来的走向。避开那些突如其来的不幸，或求得擦肩而过的幸福。可这样千金难买的机遇，这段奇妙旅程的终点，一定就是令人满意的结局吗？

　　第一次重来的10年，我改变了自己平庸的人生，换来了当上作家的成功，父亲却猝然离去。

　　再重来的10年，我又改回了自己原先的生活方式，却又遭遇了地震，品尝到失去亲人的悲痛和落寞沉沦的孤独。

　　又重来的10年，我用一张记录日期和号码的纸条改变了父母和全家的命运，却又得到犯下严重过失成为残废的结果。

　　加上原先的10年，如今的我其实正处于第4个10年中。

　　我究竟需要改变什么？而又必须坚持什么？

　　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我长久地思考着，却无法得出最终的答案。

　　如果再有穿越时光隧道的机会，我将什么也不去改变。可那样的话，一切就能如我所愿的不发生任何变化吗？我失去了这样的信心。

　　即便什么也不去改变，到那时，也就是新的10年中，这世界会和原先10年的世界重合吗？我也没有这样的把握。

　　即便能够回到了原先的10年中，面对着什么也不作改变的平庸人生，我真的能够坦然接受吗？这样做，这珍贵无比的时间旅行不就毫无意义了吗？

　　我似乎有所领悟。

　　改变，就意味着承受变化带来的一切后果，而不改变则意味着拒绝一切变化，意味着拒绝成长。无论这变化是好是坏，它不就是我人生的全部意义吗？

　　在时间旅行之前的10年里，也就是原先的10年中，我并没有认识小雪。也就是说，小雪其实就是时间旅行的产物，是出现在时间岔路中一道崭新的风景，一个有着重大意义的变化。时间旅行使我们结缘。她成为了护士、汽车销售员和夜校老师。我在3个10年中和她相遇、相处、相别，她出现又消失，这是多么奇妙的缘分啊！

　　如果没有回到过去继而改变未来，那在我原先平庸的人生里，根本没有小雪这个人，当然也没有美好的邂逅和重逢，没有生之希望。可我给她带来了什么？仅仅是离别和死亡，是死之绝望。

　　她给予我的，是爱，鼓励和期待。在短短几个小时的相处中，或是在漫长十年的守候中，她那隐藏在泪水和笑容里爱意和拯救……在这个幸运和不幸交织的10年里，我竟然成了杀死她的凶手！

　　我不甘心，追悔莫及。但木已成舟，无法改变。

　　电动轮椅停在偌大的书房中央，我终于拥有了几乎和我原来公寓面积一样大的书房。这里没有母亲的小床，也没那张古旧斑驳的父亲和我共用的书桌和外婆家的旧藤椅，那些老家什老物件早已被丢弃在往昔的世界中。我环顾四周那一直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书架的旁边，还有一架棕色的木制梯子。在靠近巨大落地窗的地方，在白色的窗纱飘动的后方，放有一张小船般大小的书桌。书桌上摆放着最新的苹果电脑和一个硕大的石制地球仪。

　　这地球仪颇有些怪异，原本应该是球形的世界，却呈现为一枚扁扁的碟形，像是一艘外星人的飞船，或是一枚运动员掷出的铁饼。上面的国家分布是平面的，大陆、海洋和岛屿也是平面的。在碟形地球仪的边缘，则凸起着一圈白色的冰晶样的东西。从整体看，与其说它是地球仪，不如说更像一个缺少了尖杆的日晷。略微倾斜的碟形地球仪在缓缓地顺时针转动着。

　　这里的陈设令我追忆起曾经挂在旧公寓起居室中的那本挂历，翻开到2005年7月的挂历上的那幅别墅内部照片。这里的一切简直就是按照那幅照片复置出的场景，庸俗且呆板。

　　我望着落地窗外风雨间歇时露出的阴沉天空，思考着财富究竟带给我怎样的命运。它大大改变了我的人生，可如果没有经历过上个10年中的死亡和孤独，没有图书馆里那些记录地震惨状的报纸，我大概根本不会想到用这样奇特的方式获取财富。结果，虽然避开了父母的离去，我又导致了一个女孩的丧生。

　　与财富相伴的，难道就是可怕而无情的死亡吗？

　　我想站起来，想四处行走，想去做点什么，想去改变什么。可一切都在遥不可及处，我成了真正的思想巨人和行动侏儒。曾经那条无所不能的时光隧道，如今又隐藏在何处呢？

　　母亲时不时地要在我的周围走动一下，她十分关心我的生活起居。几乎每30分钟，嘴里咀嚼着零食的她总要出现在我的视野的一隅，然后又悄悄消失了。父亲退休后，成为了某个老年萨克斯吹奏俱乐部的成员，金色的萨克斯管那浑厚如牛哞的音质配上6缸引擎发出低沉嘶吼的豪奢保时捷，令他迈进了这座城市的贵族圈。他不再是那个无所事事沉默寡言的老头，长时间外出参与社交活动的他活得比年轻人还要潇洒还要尊荣。

　　但只有我知道，母亲是在监视我，生怕无所事事心事重重的我做出轻生的举动。而父亲的外出则是在逃离家中无处不在的压抑阴沉的氛围。偌大的别墅，曾经的憧憬和梦想、守护幸福的城堡，如今已成为我们一家彼此隔阂又无法逃离的监狱！

　　无聊独处中，我喜欢上了电影。电影中，我触及到各种不同的人生际遇，感受到鲜活世界里或喜或悲刻骨铭心的风景。种种人生，种种境遇，都在电影中呈现和变化着，而其结局，却有着深长的意味和深刻的领悟。从本质上说，时光旅行同电影颇为相似，是在上帝或导演之手的神奇演绎中，让人去找寻人生的意义和存在的价值。

　　其中，我最喜欢一部德国片《罗拉快跑》。

　　这部片子讲述了一位女孩拥有3次机会去改变自己和男友的命运。在那短短的充满不测的20分钟里，前两次，她和男友经历了死亡和失败，但改变命运把握未来的勇气，令他俩奇迹般的起死回生！在第三次努力中，他们终于扭转了乾坤，快乐而幸福地得到了最满意的结果。

　　和奔跑中的罗拉擦身而过的人都有着和之前迥异的人生风景，而罗拉自己，也在时间的漩涡里迎来不幸或幸运的结局。

　　在时间和世界的嬗变中，人究竟能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影片提出了一个深深的拷问。

　　3个改变命运的20分钟，3个改变命运的十年。红头发的奔跑者罗拉和坐在轮椅上的我何其相似！而结局又何其不同！

　　我不禁又想起以前父母家公寓楼的底部，那间人迹罕至的地下室，那是时光隧道的入口。而上个10年中，小雪所驾驶的、本应属于我的本田车里，也恰巧成为了时光隧道的入口。

　　因此，隧道的入口，也许依然存在着，依然开启着！

　　我在手机里寻找着线索，可是一无所获。几乎所有的联系人，都是7年前我一夜暴富后才新建的。我轻易就删除了许多年一路走来好不容易才觅得的朋友，却又轻易便拥有了另一些貌似亲密尊贵的朋友，他们也许并非我的朋友，而是我的财富的朋友。

　　一天到晚我坐在电动轮椅上，在偌大的别墅里徘徊游荡。整栋别墅已经改造成了无障碍的空间，因此，我几乎能到达家的任何地方。光滑洁净的地板和墙壁，一应俱全的陈设和电器。数不胜数的书籍，满满当当的食物。东南西北，楼上楼下，巡视这栋由专人打理的庞大建筑，怅惘地若有所思，几乎耗费了我的全部时光。

　　一天，我发现母亲的手机落在客厅的沙发里。手机金属拉丝的绿色外壳，在黑色皮沙发里闪烁着奇异的光。一开始我还以为这是某件母亲遗落的珠宝呢。

　　我拿起来揿亮手机，像用自己的手机似的，在联系人的菜单里随意浏览着。

　　一大堆我不认识的名字，从称谓上看，不难想象着这些都是与母亲差不多岁数的男男女女们。除了吃零食和监视我，母亲在用煲电话粥的方式打发着空虚时光，她似乎不再有失去工作的怨言，也不再有重新工作的期待。这些羡慕她豪华住宅和贵妇生活的人们肯定给了她许多虚情假意的恭维和安慰。

　　看着通讯录，我忽然发现有一个叫星空外语的联系人。从座机的号码来看，这应该是一家语言培训学校。

　　难道这就是……？

　　小雪所在的学校吗？

　　母亲居然还和这所小雪曾经任职的学校有着联系。

　　我赶紧掏出手机，将母亲手机上的这串号码存在自己的手机里。

　　我和一位王小姐取得联系。

　　这位星空外语的创始人，在市区东部的梦溪广场附近打理着这家总部位于此地的语言培训机构。

　　梦溪广场附近？那不就是我家原来公寓的所在地吗？冥冥之中，命运又转向了，将我带回到那条神奇隧道的所在地。

　　谈到小雪的时候，热情开朗的她对素不相识的我也侃侃而谈。

　　因为我此刻的身份，是小雪曾经众多的学生之一

　　“听到事故发生的时候，我真是痛不欲生。她真的太优秀了。居然被那个暴发户开车撞死了！实在太可惜了！”

　　“那个暴发户，也赔了许多钱吧？”

　　“那当然！一笔很大的款子。而且他妈妈现在还在不断汇钱，想通过我这里来继续赔偿小雪的家属。虽然小雪妈妈再也不肯接受一分钱，但这些钱我还是以小雪的名义存了起来，未来也许可以用来建立一所以小雪名字命名的分校呢！这样一位优秀的老师，而且还是大美女呢，又岂能用钱来赔偿了事！”

　　她有些自相矛盾的话，引起了我些许不快。

　　“是是是，我后来也难过了很久。这暴发户的妈妈也太不知好歹了。”

　　在取得王小姐的信任后，我不动声色地切入主题。

　　“话说回来，小雪的墓地在什么地方？我想去看看。”

　　“嗳？你难道不知道吗？我记得她所有的学生都去了呀？”

　　“那时，我正好出差，所以就……”

　　“错过了葬礼呀，好遗憾呢。”

　　“真对不起。”

　　“没关系，她的墓就在……”

　　挂了电话，我将手机上的导航软件打开，输入小雪墓地所在的地址。很快，一条连接我家和她长眠地方的路线就此诞生。整条路线简洁且优美，而且并不漫长，她似乎就长眠在离我不太遥远的地方。那里同样晴川历历，芳草萋萋。道路曲线向下滑过城市南方继而向左延伸到西郊的某处山麓，如同小雪含笑的唇，呈月牙形。

　　“小雪，我来看你了。”我喃喃自语，泪眼婆娑。

　　保时捷Cayenne在城市西郊的道路上悠然行驶着。自从我出了事故后，出于未来的考虑，年近6旬的父亲毅然考取驾照并接管了这辆车。从此，这辆车就再也没有行驶在时速60公里以上，而且再也没有离开过本市。多么滑稽的事情，以造跑车闻名于世的保时捷，从此成为一辆不折不扣的老年代步车。

　　我不想催促谨慎小心的父亲，车窗外的城市郊区逐渐失去人工的痕迹，莽苍的自然风景渐渐恢复了本来的面目。青翠绵延的山峦缓慢向远方延伸，道路两侧绿岛上盛放着粉色的海棠和淡紫色的丁香，还有静静站立的等待深秋飘香的墨绿色的桂花树。远处有一座开满野杜鹃的暗红色的小山，温柔浑圆的山体悄然承受着我静静回忆的目光。

　　虽然对这个10年的历史毫无印象，就像一个陌生访客一脚侵入陌生的世界，成为毫不知情且不知所措的旅人。但我依然需要扮演好自己此刻的角色，我不想成为一个无人理解的怪物。

　　汽车在一处巨大的水泥牌坊前停下，我们下车进入墓园。

　　即便问了守墓人，依然找寻了很久。

　　小雪的墓碑和其他许许多多逝去生命的墓碑排列在一起，仿佛是电影院里彼此类似、毫无个性的座椅一般朝向空旷无垠的荒野。人生大幕已然合上，但这些墓碑好像意犹未尽的观众，依然翘首注视着远方。日升月落中，也许，这些消逝的生命，这些沉睡在大地怀抱中无数落寞寂寥的灵魂，依然在恋恋不舍地观望着这个世界里不断变迁的风景，和不断上演的悲欢离合吧。来到小雪的墓前，我看见黑色小小石碑上嵌着她的照片，下方刻着她的名字和生卒日期。照片上，她的头发向后梳起，露出美丽光洁的前额，还有弧形优美的下巴和一双似笑非笑的含情美目。这是我在深山公园里第一次遇见她时，那清纯可爱的美少女的模样。我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对于她的一生，我几乎一无所知。我们就这样仓促地聚首，又遗憾地离别。

　　我请求父母让我和小雪单独呆一会。他俩离开后，我从轮椅椅垫下方，抽出早已藏着的一束鲜花。

　　然而，由于长时间的挤压和后备箱的闷热，这束鲜花已然受损且萎靡。

　　这是一束破碎之花，一把憔悴濒死的生命。当它从花店送到我手中的时候，却是那么娇艳欲滴，那么舒展完美！

　　只有香如故。

　　小雪葬入尘土的生命和我半残的身躯，都仿佛是这束花的隐喻。

　　捧着残花的我潸然泪下。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擅自改变了时间的流向，遭到了神秘命运的捉弄，在最糟糕的时刻遇上了你！

　　我注意到在墓碑上，除了小雪的名字，还有一个应该是她家人的名字，用红色的漆涂着。这意味着此人依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

　　我将破碎之花供在小雪的墓碑前，掏出手机，再次联系星空学校的负责人王小姐。

　　半小时后，父亲驾车驶向市区。王小姐有小雪妈妈的电话号码。在打给这个小雪唯一亲人的电话中，我深深地忏悔，并想登门道歉。

　　“这仅仅是道歉就可以了事的吗？我早就拒绝了你母亲后续的赔偿，难道你还要过来，往我的伤口上撒盐吗？”

　　很长的岁月过去，小雪母亲的声音苍老且颤抖，她依旧活在丧女的悲怆之中。我的电话撕开了一个人隐藏很深的伤口，这个伤口一直没有结疤痊愈，一直在隐隐地渗着血。

　　望着墓碑前那束凄惨变形的花，听着墓园中哀婉轻柔的风声，好似幽灵的合唱。我的嘴里如同干涸的沙漠，心中也慢慢渗出血来。所有的自我辩解，所有的道歉赎罪，都像这墓园里的阳光，虚妄且苍白。

　　就在我心灰意冷地准备挂上电话了结一切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小雪母亲最终竟接受了我的拜访请求。

　　“你，可以过来，小雪留下了一封信。”

　　“留给谁的？”

　　“给你的。”

　　小雪的信：

　　小德，你好。

　　看到这封信，你一定很诧异。你一定在想，在这个又重来一遍的新的10年中，我们没有任何交集，怎么可能会相识呢？

　　其实，我们不仅在这个十年相识，而且在前两个10年中都认识，你应该知道的。这就是所谓缘分，或者是某种宿命吧。

　　你还记得那间位于你家公寓楼底部的地下室吧？没错，因为我也知道。从一开始，也就是在第一个10年中，我就住在那栋公寓楼北面的另一栋公寓楼里，我们是陌不相识的邻居。而这，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天，当你从公寓楼的拐角处出现的时候，我就在自己家的那栋楼的南面喂猫。你知道的，就是那只长着绿色眼睛胖胖的虎皮橘猫。这只10岁的老猫忽然丢开食物箭一般蹿进那间地下室，引起了你的注意。于是，你随着猫儿进入了黑暗中，而我也带着好奇跟着进去了。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样。猫不见了，小区停车场里许多汽车也不见了，甚至整个小区都变成了原先没有被改造前的样子。我站在自家公寓的阳台上，此刻正是夏日清晨，空气湿漉漉的，一切都笼罩在牛奶般的晨雾中。我伫立在阳台窗前，拉开白色窗纱，打开窗户，环视这很久之前记忆中的风景。与此同时，我看见一个男孩在公寓楼东边的拐角处出现了，他正在走向第三单元入口。

　　他穿着红色的T恤，绿色的短裤和黄色的鞋子。

　　没错，那就是10年前的你。

　　此后的10年里，我成了一名护士，而你成了一名作家。这一切也是后来我们在医院相遇时，才彼此了解的。在这10年中的某一天里，我所在医院的急诊室里，收治了一个无比绝望的病人。他不吃不喝，不眠不醒，那就是你。失去父亲遭到重创的你，在城市大学附属医院里整整住院了一个月。你因为父亲骤然离去而一蹶不振，常年的写作和突然的打击令你的身体已无法承受。

　　我负责照顾你，在休养和恢复的过程中，我们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好友。你没有放弃写作，而且总是在需要休息的时候，不停地回忆和讲述与父亲在一起的往事，这样其实对你的康复很不利。所以我总是和你一起聊着开心的话题，聊着彼此的童年故事，聊着未来的憧憬。直到有一次，我偷偷地在半夜里将你从病房里放出来，我们一起在医院附近的江边小公园里散步。那天夜里，在细碎呢喃的涛声中，你第一次说你爱我，在令人沉醉的春夜江风里，我们第一次吻了彼此。

　　就这样，美好的3个月过去了。康复后的你带着我和你妈妈去郊外的深山公园里郊游，就像以前一直带着你父亲去那里散步一样。在我们爱着彼此的岁月里，几乎每个周末我们都会去那里，像一家人般欢聚和野餐。我们谈论着人生，谈论着未来，谈论着你的作品。渐渐的，你重新变得生气勃勃，写作也逐步走上正轨。你忘却了伤痛，完全的痊愈了。而幸福的未来，就在你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然而，就在一切都那么美好顺遂的季节里，你突然消失了。不，你的躯体依然还在，但意识中却没有了我的位置，你找寻着早已不存在的父亲，全然失去了记忆。你变得就像患病前那样恍惚那样冷漠那样糟糕，那时我们虽同处一个小区10年，却谁也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就在你从深山公园草地上片刻小睡中醒来后，你竟然不认识我了！好像从另一个世界突然踏入了这个世界似的，你是那样陌生可怕，瞪着一双充满敌意的冷漠的眼睛，那里面似乎隐藏着昔日的癫狂！在我眼中，你同忘恩负义的猫儿有什么区别？我忍受着你的嬗变和背叛，没有上你的车。在深山公园里踽踽而行，受伤混乱的心在哭泣！我在一遍遍地问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步步、疲惫地、艰难地回到了与你家相隔仅仅几十米的自己的家。

　　你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第二天，你妈妈才告诉我你消失了。在大家全都摸不着头脑之时，只有我知道，抛弃了你的母亲和我，还有那书桌上电脑中无数稿件的你，一定再一次进入了那间地下室里去寻找答案了。仅仅拥有最初10年记忆的你，在这被改变的10年中，记忆却一片空白。而这，也许就是时间旅行的法则。

　　我曾以为，在一个月的住院治疗中，你的大脑也许发生了某种质的变化，所以你的意识在这个被改变的10年之中缺席，而仅仅拥有改变之前和改变之后的记忆，只拥有这10年变化的开端和结果，其中漫长的过程却可怕地脱落了。

　　是药物抹去了你的记忆？还是那时光隧道修改了你的意识？为什么同样穿越隧道的我依然拥有这新的10年中所有点点滴滴的记忆呢？

　　当你再一次消失在地下室后，我也随之而来。我为什么要跟着你？是我放不下你吗？不，我想通过回到过去，来让时光隧道也抹去我脑海中，关于你的一切记忆！

　　可这时间旅行的法则，对我却是无效的。无论我如何穿越这隧道，我都拥有着过去10年中漫长的记忆。就像在已经写满字的纸上，再次写满字一样。我的记忆是那样拥挤那样混乱。我终于由此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因为这是你的世界，我只是其中的一个配角而已。我虽然知晓这个世界中的一切变化，这个世界中幻化出的事无巨细的种种风景都被我看在眼中，记在心里，但我却无法真正地影响和改变这个世界，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世界的嬗变和你的嬗变。能够影响和改变这个世界的，只有你。因为，你就是这个世界本身！

　　再一次，通过地下室的隧道，我来到10年前的夏日清晨。依然看见10前身姿矫健的你，依然在公寓楼东边的拐角处出现，依然上楼去了。你的短裤T恤和鞋子依然还是原来那一套。

　　不久，我搬家了，我希望离你远远的。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还是令我始料未及。

　　几年后，本市发生了一场强烈地震。

　　你所在的这个小区由于年久失修而毁于一旦，它并没有在上个10年中被改造，增设停车场和全面修缮。虽然离你远去，但在我心中，以前的记忆却分外鲜明，我仍旧记得上个10年中你我之间发生的一切往事。地震后，放不下心的我来到了这片已经沦为瓦砾场的朝阳小区。

　　在报纸公布的遇难者名单中，我没有发现你的名字，但你父母的名字却赫然在目。也就是在那次探访中，我发现了曾经和你共同喂养的那只叫做葫芦的橘猫。因为它圆圆的头和圆圆的身子，且总是蹲坐在那里发呆，远远看上去就像两个球磊在一起似的。葫芦就在那间神奇的地下室的方位，在一片垃圾中孤苦伶仃地四处嗅探地寻找着什么，不，也许是在守护着什么。

　　失去了人类的庇护，这只猫儿也活不了多久。

　　我将它带回了家。

　　地震后的城市重建中，朝阳小区的废墟被清理后，空地上建成了一家汽车4S店。渐渐地，相比于脆弱的一旦发生地震便来不及逃出的房子，行动灵活的汽车开始大受欢迎。随着财富的增长，当不可预知的灾难降临之际，随时能发动起来四处移动的汽车成为了人们逃难的最有力的工具。不过，购买汽车的人们也许没有想过：当整个世界都因灾难而倾覆时，他们驾驶的车载着他们的生命和财产，又能逃往哪里呢？我应聘成为了一名汽车销售员，我刻意避开了有可能和你遇见的职业，在销售员这个十分男性化的职业中，也许是因为我成熟的气质和独特的个性，干得相当不错。

　　然而，我们还是相遇了。

　　起因是葫芦的失踪。

　　那只眼睛是绿色的、饱经沧桑的雄性老猫，由于我没有给它做绝育手术，所以每到发情期，它总是离开我家去附近的公园里寻找别的雌猫。

　　这只壮硕的忘恩负义的橘猫，每隔几个月都会消失。而当它回来的时候，却总是带着满身伤痕满脸疲惫，好像去了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当我看见失踪许久的葫芦忽然出现在4S店的销售大厅里的时候，不禁大喜过望，随即又大惑不解。

　　因为伴随着这只老猫回归的，还有你形单影只的落魄身影和茫然无助的表情。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的？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橘猫钻进我的怀中，喵喵地向我乞求食物和安抚。而困惑不已的你就站在我的对面，眼巴巴地盯着我看。你的名字，我不禁脱口而出。

　　你依旧认识我吗？

　　就在我们相遇的那天晚上，在公司的资料库中，我查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地震后，在公司和社区的联合帮扶的文件中，我发现失去亲人的你作为需要帮扶的对象，免试进入这家4S店的工厂里当实习工人的事实。这天，是你上班的第一天。

　　第一天上班，你就擅离了岗位。

　　还有，你还报名参加了星空外语的日语学习班。在聘用文件的备注中，记录了你想成为一名翻译的梦想。因为4S店是日系汽车品牌代理商，所以这也算是职业培训的一种吧。

　　我逐渐明白了，冥冥之中，一股隐秘而巨大的力量在将我们彼此拉近，靠拢。

　　然而，和上一个10年不一样的是，我和你的相处时光，仅仅只有几个小时。

　　那晚和你在万达广场分手后，第二天上班，我开着车，在4S店停车场再一次遇到你，很早就到岗的你好像开始认真地忙碌起来。感到欣慰的我看见葫芦就蹲坐在你的旁边，它好像也已经重新记起了你，一切都变得令我放下心来。和你打完招呼我开始上班，中午时分却发现你又失踪了，我找遍了工厂里的所有角落，却一无所获。而且，那只老猫也神秘地不见了。

　　我一度以为你不辞而别，去远方流浪了。但我十分清楚，心思细腻性格内向的你不是那种神经大条四处闯荡的浪人。

　　而且怪异的是，我的车直到中午都一直开着车门。被打开车门的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无人靠近，宛若张着大嘴等待猎物的怪兽。

　　我疑窦丛生地坐进车中，凝视着后视镜下面那个没有发生震动却兀自晃动不已的水晶葫芦。忽然感到强烈的困意潮水般袭来，一个无法承受的无情浪头将我打入深眠的海底。

　　就在失去意识的刹那，我终于明白了：

　　在橘猫的寻觅和守护下，这辆车随意停放的位置，也许正是那间地下室的方位所在！经过地震后的重建，这片停车场的这个角落就是原来的你家公寓楼的底部。

　　那间地下室虽然沦为废墟，继而被清理成平地，成为了4S店停车场的一部分，但那条时光隧道依然存在并开启着。我不经意的停靠，令这辆车的车门位置和曾经公寓楼底部地下室的铁门位置正好精准重合！

　　在橘猫的视野中，你和我的接连失踪，也许是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吧。猫咪们都有遗世独立的倾向，时不时地就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在自己觅得的小世界中活得自由自在舒舒服服。所以，人类的偶尔消失在猫咪看来再正常不过了。而且，似乎这个由你创造出的、嬗变而乖离世界中的人们也都是这样想的。很快，4S店的人就会将我俩一起遗忘，正如那些被算作地震后许许多多再也无法找到也再也不会现身的失踪人口被这世界遗忘吧。

　　唯一对不住的，就是我的母亲。回到过去，我会预先对她解释清楚的。

　　于是乎，很不情愿的，我又跟着你一起，再次跨越了10年的时间，返回到原先时间轴的岔路点，也就是2005年7月的那个夏日清晨。

　　在这第4个10年中，我既没有搬家，也没有成为护士或者汽车销售员，而是成为了一名夜校的日语老师。我似乎没有怎么刻意选择，不同的世界中不同的命运自然而然便将我的人生塑造成不同的样子，好像一团熟透的泥巴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揉捏和重塑似的。

　　而你却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不知是幸运而是不幸，仿佛一夜之间，你们一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寒风刮走了树上即将凋零的枯叶般干脆利落。

　　从小区邻居的只言片语之中，我打听到，你们一家搬到了我以前作为护士工作的城市大学附属医院的附近。

　　这下好了，我想，无需我搬离，你就主动离我而去。

　　而且，冥冥之中，和上个十年又有所不同，地震并没有发生，这个小区依然存在。

　　我想，一定是我或者你在十年前改变了什么，从而影响到了世界的运转和历史的进程。

　　即便生活由于时光隧道的存在而变得诡谲难料，但，这些嬗变也不能说明，我和你之间就一定会产生关联。只要我俩不再记得彼此，不再寻觅彼此，也许在这个对我来说平平淡淡的十年中，我俩就像擦身而过分道扬镳的两艘小船，在茫茫大海中渐行渐远。

　　又过了几年，我早已将你遗忘。公寓附近的那只叫葫芦的老橘猫也因为寿限已到，在突然消瘦和变得邋遢后不久，在这个小区里在我的视野中永远地消失了。你的消失和猫的死去令我感到落寞和凄凉，同时也彻底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我再也不会回到那10年之前，去经历那些漫长的岁月和出乎意料的事件了。不久前，这个存在了近30年的小区也被市政府列入拆迁的计划之中。

　　在城市南部崛起的新城中，我和母亲通过楼盘广告看中了一套小小的公寓。和需要攀爬5层楼的这所市区的旧公寓相比，郊外的新房周围有着美丽的景色和开阔的视野，住在那里就像是回归到了乡村和原野一般。当然，还有方便省力的电梯。

　　最近，我常常利用晚间去郊区夜校上课之前的那段时光，一次次地去看房，看着它逐渐成型，一点点地完工和开始装修。于是，我有了新的憧憬：我将会在这所新宅里觅得幸福，并拥有快乐平静的生活。母亲年纪大了，看房就不用麻烦她了。

　　我们再也不会相遇了，对么？在我心中，和你相遇已是上两个10年岁月中的离奇往事。其实总共也没有多少日子，却总是伴随着令人心动的喜悦和令人心碎的痛苦。不久之后，我也将搬到新的居所，离开这个你我曾经共处的地方，同你的世界彻底的隔绝。我俩再也不会知道彼此在这个世界上的坐标，再也不用牵挂着彼此。我可不想也没有必要再一次穿越那条时光隧道，来到你那嬗变的世界中，和你莫名其妙的相遇又无可奈何的相别。我之所以写下这封信，不仅是和你告别，也是向我的青春这段难以用只言片语来表达的奇妙岁月告别。

　　以后的日子里，经历了3个10年的我，在第4个十年中虽然依然处于人生的黄金年华，再次拥有青春的容颜和曼妙的身材，但已经和那些一生只能度过一次青春时光的女孩大不一样了。具体是怎样的区别，我也难以说清，也许是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成熟和复杂。人生的变迁在我身上发生得太多太快，令已然疲惫不堪的我失去了这个年纪的女孩葆有的纯真和活力吧。

　　我会把这封信寄给你，我早已知道了你家的地址。也许你尚蒙在鼓中，对时光旅行的不同结局感到困惑。但愿我的这封信能够解答你所有的困惑。因为我俩一次次的相遇和离别的前因后果我已经交代得明明白白。今后，你我相遇的所有可能都已经随着时光隧道的弃用而消失，我将彻底地退出你的世界。所以，我不会写上即将搬迁到的郊外新房的地址，而且就连我家目前所在的这个陈旧小区的具体位置，早已离开这里的你想必也不知道吧。

　　别了，马小德。

　　祝你一切安好。

　　顾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