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时间岔路三(下)
信尾并没有写上具体的日期,而信封上写着我家位于医政路8号2幢301室的公寓地址,那是我们一家人为了躲避地震而搬迁到的地方。寄信人果然没有具体的楼号和公寓号,只有我曾经居住的朝阳小区的地址:梦溪路7号。
在小雪的家中,我读罢这封信,缓缓地抬起头来,环顾着这套整洁而逼仄的公寓。
原来,在我曾经住过的小区里,小雪,你竟然一直生活在我的附近!
也许是在郊区的空旷别墅里呆久了,本不算小的公寓里,也弥漫着令我无法自由呼吸的压抑感和窘迫感。良久之后我才明白,那是因为我的心脏正背负着深重的愧疚和巨大的遗憾在艰难地跳动。在发白如雪的小雪母亲凄凉的目光中,我简直生不如死。
“你可以将这封信带走。”
“啊?可以么?”
“这封信原本就是准备寄给你的,所以你应该带走。如果寄出去,我想,你一定无法收到,也退不回来。”
“……我想也是。”
因为我早已不住在那所为了躲避地震而迁入的医院旁的公寓了。暴富之后,我们一家很快就搬到了城市的南部,住在新购的深山公园旁的别墅里了。这些变化,小雪都不知道。
小雪的母亲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为贸然来访的我们一家准备茶水。除了这封揭示了一切真相的迟来的信,她没有为撞死她女儿的凶手一家人准备任何东西。我的父母呆在门边的餐厅里,食欲旺盛的母亲和烟瘾难耐的父亲尴尬而焦躁地坐立不安。
“对不起……我……还有一个请求。”
我有些哽咽,但还是沙哑着嗓子,提出一个无论无何都想要达成的愿望。尽管在听者耳中,这个愿望显得无比冒失无比亵渎。
“我……能进小雪的房间里看看吗?”
我发现小雪家的布局和我以前公寓的布局几乎一模一样。
因为是同一时期建造的同一小区的房子,如此相似也在情理之中。但那种简直一模一样的奇异的复制感还是令我感到深深地惊讶,进而十分眷恋,仿佛这就是我以前的家。如果这一切都发生在另一个时空中,如果小雪与我从一开始就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就好了。
公寓南部是两间卧室,小雪和母亲一人一间。北部是客房和餐厅,餐厅的尽头是作为厨房的北阳台。而客厅就位于公寓中间,仅靠着一扇狭窄的朝北窗户采光,因此显得昏暗阴冷。
小雪的母亲没有开灯,兀自坐在客厅这片昏暗中。其心中的凄凉与苦涩宛若这片缓缓游移在黯淡空间里的巨大阴影。
我进入小雪的卧室。
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卧室里的书桌。和我当年家中的那张父亲打制的古旧书桌一样,它既不靠墙,也不靠窗,而是大大咧咧地摆放在既没有窗帘也没有木门隔断的阳台和卧室的连接处。这张大大的、没有任何抽屉、像一张木板的原木色书桌上,摆放着一台白色的索尼笔记本电脑和同样白色的松下台灯,以及一个白色的相框。相框中是与墓碑上照片一样的年轻女孩的倩影,玉容嫣然,美目含情。书桌前方,白色的蕾丝窗帘在没有完全闭合的阳台窗户后飘动。微风徐来,我试着想象小雪迎着微风坐在桌前认真写信的样子,仿佛能够听见纤细笔端在雪白信纸上摩擦的微弱的沙沙声。
东墙旁,是一整排矮小的书架,那里有上百本书整齐地排列着,纤尘不染。我略微看了看,几乎都是日本推理小说与日语等级考试的教材和辅导书。我忽然心中一动,抽出几本推理小说来,翻了翻。
阳台中,除了一个原木色朝东放置的3层小花架之外,就是一张感觉坐起来十分舒服的米色的小藤椅。藤椅被阳光晒得褪色接近雪白,如同某种食草动物的骨架般精巧且脆弱。我驱动轮椅小心地绕过藤椅,来到窗边。
这,其实才是我真正的目的。
我用手支撑起上半身,探头朝南望去。隔着阳台的白色窗帘,我看见对面公寓楼下方的2楼某户,那里就是我曾经的家,此刻它已是属于别人的安乐窝。窗户玻璃上贴着的一对红色喜字窗花令我无法看清公寓的内部,但凭借着窗台上堆着的各种物什可以想象着窗户里面的故事。窗台上那些随风飘摇的花花草草,那些被擦得锃亮的锅碗瓢盆告诉我,这所公寓里的人正享受着安详甜蜜的生活。在这个即将拆迁的小区里,即将变迁的命运中,坚守着老房子里的幸福生活的人依旧不少。
“有何发现?”
小雪的母亲不知何时靠在房门边,冷冷地问。她在下逐客令了。
我将小雪的信仔细折好放进衣服的内兜里,低下头诚恳地回答:
“没有了,谢谢您的款待,我想,我们该离开这里了。”
“我可没有款待你们,记住,你们最好永远在我的世界中消失。”
离开前,我回看了一眼小雪母亲,她正步履艰难地坐回到客厅沙发上。那个位置好像是她余生不可侵犯也无法离开的世界的中心。她坐在那里望着世界的边缘,那是一道可怕的、濒临深渊的、一去不返的悬崖。
“还有,”幽暗中她那麻木冷酷的面孔忽然急剧扭曲起来,失衡的五官再也无法维持一直冷若冰霜的愤怒的坚壁。透过重重幽暗和遥远距离,她凝视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睛几乎和小雪的眼睛一模一样,只是那里面不再有变幻的风情和闪光的希望。拼命压抑住哭泣,她颤抖地一字一顿地说:“之所以会见你,是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小雪会那样死去!我恨你,并非因为是你夺去了她的生命,而是你没有守护好她!”
决堤的泪水终于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淌下。在我开始变得模糊的视野中,她沙发背后的墙上,贴着一张大大的世界地图。地图中,大陆和海洋相互拼合连接的色块已难分彼此,昏暗的平面世界就这样漂浮在朦胧一片的泪光中。
离开轮椅便失去行动能力的我被苍老的父亲背着,被孱弱的母亲托着,一家三口跌跌撞撞地沿着楼梯下去。
“我绝不相信小雪会那样死去!”
下楼来到地面,我心潮澎湃。不仅是小雪妈妈的话对我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提示着某种异乎寻常的可能。而且,方才,我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
再次掏出展开小雪的信,我看着信纸上娟秀工整的字迹,想象在那间卧室的书桌前,她在写信之余,抬头望向眼前近在咫尺的被白色窗纱所遮掩的朦胧一片的世界。
看似认真纯洁的背影中,我知道,她严肃的表情里暗藏着一丝狡黠神秘的笑容。
她用离别之语掩盖着这10年来的一个秘密!
她说了谎,而这谎言,却是她的良苦用心。
只有我知道,真相并非如小雪于信中写的那样。这封信是她故意留在书桌上,用来安慰她那尚蒙在鼓里的母亲的,用来解释一切的。她知道,如果母亲贸然寄出了这封信,一定会被退回来的。甚至会因为寄信人没有写上具体地址而消失在庞大复杂的邮政系统里。那时这封信上,将会盖上“查无此人”或“地址有误”的印章。所以,这封无法投递也难以退回的信将会一直伴随在她母亲的身边,成为爱女的遗物,陪她度过漫长时光,成为一个解释一个慰籍。
她的母亲一定将这封信看了无数遍,她也许已经看出了女儿苦心设计的小小骗局。
与其说这是一封揭示真相的信,不如说,这是一篇自圆其说的谎言。但问题是,在这煞费苦心煞有介事的字里行间,真相和谎言已经相互交织,令人难辨真伪。
她说出了许多真相的同时又编造一些谎言。在谎言和真相间她维持着一个对别人伤害最小的平衡。
哦,小雪。你其实是知道我家的地址的,因为,你来过我那所位于城市南郊,森林环抱中的大宅子。
证据,其实就是那些书架上的推理小说。谁也不知道这些推理小说有过怎样的旅程,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正如同这个世界上有过奇妙旅行的人们一样,这些小说在这世界上也有过奇妙的旅行。在旅程终点处,它们又像归巢倦鸟般静静地安歇在我的眼前,沉睡在你的卧室书架上。打开其中的几本,上面依然留存着只有我才能读懂的记号。
我看书有个习惯,在中断阅读时,总喜欢用铅笔在看完的那段文字后方打一个小小的×,并将铅笔夹在那一页中合上书。这样,再次翻开的时候,我就立马知道上次读到哪个段落了。我不喜欢折叠书页,因为那样会造成无法复原的皱褶。
当我看见这些位于小说中各个地方的×号时,潮水般的记忆瞬间涌出了心底的暗洞,漫过了我的心田。那些如同隐藏在海面以下的冰山般巨大秘密,一霎那间,纤毫毕现地裸露在我的眼前。真相,如一缕阳光刺破黑暗,驱散迷雾。
车祸那天,你就坐在我温暖的车上,而非独自一人走在寒秋的郊外。你并非一个陌生人,没有与我分道扬镳渐行渐远。在信中你口是心非地说要永远地离开我,忘记我,不参与我的故事,不进入我的世界。可事实却恰恰相反,数年前的往昔,你还是我热恋中的爱人。我们并非在最糟糕的时刻相遇,而是在最幸福的时刻离别。
记忆中复苏的,是车祸即将发生前一个下着冷雨的秋日黄昏中的真实故事。也许对于读者和此刻的我来说,这个故事更像一个虚妄的传说和荒诞的想象。
那天——
尽管车灯醒目地射向远方,但由于暴雨如注,我依然不得不谨慎驾驶。我想,当时的车速应该不会快于60公里。
在后视镜的角落里,我总能发现一辆没有打开车灯的黑色的车,在保时捷后方时隐时现、若即若离。
我一直没有说出口,但坐在一旁去夜校上课的小雪,显然是觉察到了什么。
“那是什么车?”她捋了捋散开的蓬松长发,扭头望向后方。
我依然谨慎地注视着前方,尽量不去考虑身后那神秘的跟踪者。保时捷正经过深山公园南门的岔路口,朝北向市区驶去。
一小时前——
我与小雪共度着美妙时光。
书房里,我俩一边吃着当作晚餐的外卖披萨,一边谈起地球是碟形的这个怪异话题。
(我的脑海中响起了当时的对话。)
“这完全就是一派胡言嘛!”
我嬉笑着将一本小雪看完的推理小说重新插回到顶天立地的书架中,又从中抽出一本她没读过的准备让她带回家。站在梯子上的我满意地打量着这环绕着我俩的、由数千册书构筑的城墙般的四壁。
“但是有些人笃信不疑啊,他们还为此成立了一个叫‘平面地球’的组织呢!”
小雪笑眯眯地呷了一口咖啡。卡布奇诺的奶油白沫不经意地附着在她的唇上,像是一撇可爱的白胡子。
“哦,这倒挺疯狂的嘛!世上真是无奇不有。”我拿着书站在梯子上看着她。她就像一个刚刚懂事的对世界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小女孩似的,大睁双眼,注视着白色窗纱外面。淅淅沥沥的连绵秋雨未曾停止,她的声音清晰地从若有若无的雨声背景中透出来,带有令人陶醉的松弛和沙哑。这和课堂上俏皮乖巧音质清脆的日语老师简直判若两人。
“他们还说:‘平面地球的中心是北冰洋,四周是大陆和大洋,而处于平面边缘的地方,就是南极。南极可不是一整块大陆哦,而是一圈围绕在平面地球边缘的环形冰山。
“‘那里还有军队把守,所有企图攀上冰山或是翻越冰山的人,都会遭到无情地逮捕和杀戮。’”
“原来是这样,那地球不就像这张披萨饼嘛!这可比本格推理还荒谬!”我迟疑了一下,将手中的书重新插回到书架中,空手下了梯子,重新坐在小雪的对面。望着书桌上放置的一尊浑圆饱满的巨大地球仪,想象着它若变成扁平碟状的样子,越想越觉得小雪的这番讲述不可思议且荒诞不经。但是,在这晚餐后常见的随意聊天和自由想象的氛围中,随着无聊且诡异的话题的展开,时空的乖离感却渐渐变得浓厚起来。就像一层什么东西燃烧后尚带余温的灰烬被谁洒在这有些凝滞的空气中。
不知何时,已失去笑容的女友握着已经喝空的咖啡纸杯,久久寂然不语。雨声渐渐变大,似乎有人忽然扭动了这个世界的音量旋钮。我和她之间的距离,随着对话的停滞而前所未有地渐渐拉大,亲密轻松的氛围消失殆尽。
一时间,只听见外面风雨声更加猛烈了,方才还温柔缠绵的秋雨,竟变得如盛夏阵雨那般狂暴放肆。
整座建筑,只剩我和小雪俩人。父母不知哪去了,这封闭巨大的空间宛如《异形》中宇宙飞船的内部那样荒凉而神秘。我不禁怀疑,在这空洞庞大的建筑的深处,在幽暗迷宫的中央,也许正悄然潜伏着那头叫做斯芬克斯的神秘怪物。它正等着向接近它的生命提出那个古老而可怕的问题:
有这样一种生物,在早晨的时候用四只脚走路,中午的时候用两只脚走路,晚上的时候用三只脚走路。
它的脚最少的时候最强悍,脚最多的时候最虚弱。
它是谁?
“小德……”
小雪望着我欲言又止地轻轻地说,像一个做了错事惧怕承担后果的小孩。
“怎么了?是被自己的胡说八道吓到了,还是又感觉时间过得太慢了?”
其实感觉时间漫长的人恰恰是我,我焦虑地看了看书房的电子钟,离送小雪去学校上课的时刻还剩不少时间。
被我们当作晚餐的外卖咖啡与披萨,还有一些剩下。但此时我俩谁都没有了食欲。
“你我穿越时空的这种行为,应该没人知道吧?”
“……什么意思?”
“我们的行踪会不会被人察觉了?”
“怎么可能?绝对没人知道,谁都不知道那间地下室便是时空隧道的入口。”
“那只猫肯定知道。”
“那是当然,葫芦其实就是这条黑暗隧道的守护者,当初就是它带的路啊。”
“可是后来,后来一定被人发现了!”
“你的意思我弄不明白!发现了又能怎样呢?”
“唉,真是麻痹大意!发现了怎样?肯定会追踪而来的呀!”
真的吗?我环视着四周高高矗立的书架。那些排列致密的书籍如同一块块坚不可摧的城砖,包围护卫着我俩相处的空间。在我的脑海中,除了那只可爱的、老态龙钟的橘猫,确实没有任何人知道那间地下室,和那条位于黑暗中的神秘隧道。与其说隧道隐藏在黑暗中,不如说那片黑暗本身就是时间的逆流。
那片黑暗其实就是……
我不再思考下去,而是开始担忧起小雪了。一反常态的她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与她相逢在南部郊外一所语言夜校里。这所崭新的学校就开设在参差错落的新楼盘的某幢楼宇中,在深山公园旖旎景色的环抱中。喜欢日本推理小说的我萌发了学习日语的兴趣,很快便在离家不远处这所新开的语言学校里报了名。坐在还散发着油漆味道的崭新的外语教室中的我,看见披着微卷长发的小雪高挑的倩影出现在这小而温馨的教室的那一瞬,我俩都明白了,彼此是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历程才无比艰难又无比幸运的重逢的。
数月后,我通过了日语初级考试结束学习离开了夜校时,我俩已成为难舍难分的恋人。小雪依然在教学,不过,她上课的地点已经换成了她家附近梦溪广场旁的星空外语,也就是这家培训机构的总部所在。
“你今天有心事吗?”
我起身绕过巨大的书桌,坐到她的身边,轻轻地握住了她冰凉且微微颤动的手。
“我也是刚刚想到了一些传言。”
“什么传言?”
“有人说:从来没人能够猜中彩票的特等奖。因为能够中特等奖的人并非幸运儿,而是穿越时空预知了中奖号码的人。”
我琢磨着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这荒谬的想法似乎解释了我内心中尚存的疑惑,似乎有着几分道理。因为我正是通过这神奇的方法才拥有了眼下惊人的财富,并和小雪在这新的10年里再次重逢的。财富带给我幸运和幸福,让我拥有了富足顺遂的未来。这样想来,她并非是杞人忧天信口开河。只不过凡是从热恋情侣嘴中说出来话,又都带有几分非现实的玩笑味道,我决定不把这无聊的传言当作一回事。
“那又怎么样?时空旅行难道是非法的吗?”
“这不是合不合法的问题,而是你我的行为已经破坏了这个世界运转的规则。”
“规则?”
“也许,我俩都会遭到逮捕。就像那些擅自翻越南极冰山的人们。因为我们破坏这个世界赖以存在的规则!这个世界会因此而崩溃的。”
小雪异常认真地说,认真到带有几分恐惧几分凄凉的味道。这回,她不再注视着窗外,而是收回目光看着书桌上那尊巨大的地球仪。沉重精美的由整块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地球此刻十分轻盈地悬浮在半空。书房柔和的灯光照在上面,电动马达驱动它在缓慢地逆时针旋转着。大陆和海洋周而复始地出现在我俩的视线中,那样美丽而真实。在岛屿和冰川之间的辽阔湛蓝中,各种航路标线如网状交织。整个球体沉浸在暖洋洋的幸福氛围中。
“这里有什么不对劲吗?”我顺着小雪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兀自转动不休的地球仪,它完美得令人惊心动魄,精致得令人难以置信。我记不得是何时拥有这个地球仪的,它好像自从我来到这里就一直存在于这个书房中,这栋别墅里。昂贵奢华的地球仪宛如这个平静富足世界的隐喻。离它不远,是窗外的香樟树那被狂风暴雨肆虐蹂躏不停的巨大树冠,影影绰绰,张牙舞爪。
“我想起了一种方法,穿越时空的方法。”
小雪放下咖啡杯,从大大的挎包里取出备课用的笔记本。笔记本开头几页中,有一副袖珍版的世界地图。她翻到那一页,将世界地图折叠,继而用我看书做标记的尖尖的铅笔头在折叠的地图上捅出一个洞。我好奇地注视着女友有些神经质的快速而精准的动作。
她将扎了洞的地图重新展开,于是我俩看见了在世界地图上不同的两个地方,同时出现了两个洞。
“这就是原理。只要将我们所处的世界想象成二维,也就是说世界是平面的,而时间隧道就建立在三维空间里的铅笔尖处,利用它能够瞬间从一个地方穿越到另一个地方。”
“可这仅仅只是空间上的跳跃而已嘛。”
“不,因为这个被想象而成的二维世界实质上已经包括时间在里面了。对于铅笔头所在的三维的空间来说,时空穿越其实就是在更高的维度上进行的违反二维空间法则的跳跃。”
“违反二维空间法则的跳跃……”我反复咀嚼着这个女友创造出来的新句子。要理解这个句子可比我在手机上斟酌必胜客的菜单要困难得多。
“小雪啊,你什么时候成了物理学家了呀?”
无法理解这一切的我只好揶揄着此刻正襟危坐、目光灼灼的恋人。她神情激动,面孔灿若桃花。
“这也许根本不是想象,而就是现实。”
“什么现实?你是想说我们现在所处的空间是二维的吗?我们都是纸片人吗?”忍俊不禁的我感到这一切都十分滑稽荒唐。
可就在我不打算再继续这个变得毫无意义的话题时,眼前却出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这尊浑圆饱满的巨大的地球仪,正慢慢地停止旋转。它像是忽然失去了驱动力,或者厌倦了长久地扮演某个角色似的,同我们所处的时空渐渐脱离。那刻满了地名布满了色彩雕刻着山川和河谷的凹凸不平的球体表面出现了许多均匀的裂缝和皱褶,竟然开始收缩起来!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巨大深沉的响声,真实的地震和塌陷正摧残着这个精美的球体。那声音从球体内部传来,慢慢的,像气球泄气似的,饱满完美的坚硬球体渐渐瘪了下去,渐渐塌缩成不可思议的丑陋怪形。这样不成形状的千疮百孔的球体终于在某种悄然复苏的力量的驱动下重新开始了旋转。不过和原来逆时针旋转方向不同,腐烂西瓜般的地球开始了顺时针旋转。它越转越快,越转越疯狂,使人无法看清附着其上的内容,化为了一团旋转的光影。这个高速旋转的光影,在同周围空气剧烈摩擦中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刺耳啸叫声,竟盖住了窗外暴风雨的咆哮。整个剧变过程就发生在我们眼前,铁一般的事实无情地证明了小雪方才荒谬的幻想。此刻,相比于窗外将我俩困住的暴风骤雨,这所房子里发生的不可思议的嬗变更加离奇恐怖,令人产生一种想要发狂想要逃离的冲动。
“这……这是怎么了?”地球仪的旋转啸叫声中,我好不容易挤出了这句疑问。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只是我依然不愿面对。
小雪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回应。她一直大睁着的黑色瞳孔中,映出了这恐怖嬗变世界的影子。她那发亮的眸子紧紧注视着这尊脱离了现实控制的崩坏的地球仪。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过了整整一个小时,也许仅仅过了一分钟。时间的进程发生了变异,因为世界的法则出现了扭曲。不,也许时间并未变速,世界也没有崩坏,只是我们感受时间的心灵被这嬗变的风景重构了。
脱离控制暴走的地球仪终于恢复了缓慢旋转的姿态,于是,我和小雪看见了那最终幻化为碟形的平面地球。它似乎摆脱了某种重负和某种掩饰,变得异常轻松异常坦诚。好像在说:瞧,这才是真正的我!如小雪方才所讲述的那样,世界的一切都在这平展的碟形表面上重构。就像支离破碎的世界在一场拼图游戏中又被重新拼接起来似的,像是方形的世界地图被转换成一张圆圆的饼似的。对,这个旋转的碟形世界恰似一张被我俩刚刚吃掉的比萨饼!一个失去尖杆的日晷那样的倾斜的碟形地球,此刻正静静地悬浮在没有任何东西托举支撑的空间中,缓缓地顺时针转动着。它的旋转变得那样从容自如,好像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幻,一部在遮住一切的帷幕上放映的电影。这幕后的真实世界并没有变形和重构,只是我俩刚刚从梦中醒来,刚刚电影散场而已。
是我的幻觉吗?我眨眨眼,同面如死灰的小雪面面相觑。
不,我悄然想到:也许这才是世界的实质!
“嘿!你的想象终于成了现实啦,小雪。”我开始将压抑阴暗的氛围往轻松明快的方向拉扯,心里却慌得要命。
“这并非想象,而正是现实本身。只不过它不再隐藏在日常的幻象里了。”
她果然说出了我最害怕听到的心声。
“日常的幻象?小雪,你难道真的认为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象吗?”一路走来无比珍惜这段感情的我气呼呼地说。
“你难道不认为是这样?我刚才所说的违反二维世界的法则而进行的时光穿越,其实同在这个平面世界中翻越南极环形山的本质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我丝毫不觉得这两件事有什么相同之处。不就是中了奖嘛?其实这也不完全是我的初衷,我是为了拯救……唉!说来话长。相比于获得财富,和你重逢才是我穿越时光隧道最终目的啊!”
不知为何,这句滥俗的情话被我脱口而出。可说出这句话后并未令我觉得丝毫感动,反而让我感到一阵羞愧。与小雪重逢,真的是我一次次穿越时光隧道的目的吗?
回到了书桌这头,在争论中重新感到无比饥饿的我,将手伸向了另一张尚未吃完的披萨饼。食欲又悄然回归,足以证明方才度过了一段很长的时光。我再次抬头望向电子钟,时间和方才发生变异事件前相比,仅仅过去了五分钟。
书桌那头,小雪依然没有结束争论。不过她的语气变得悲凉起来。
“并非没有关系,因为这两种行为都表明: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做出了更高维度的动作,而这恰恰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行为。”
“哈!你的意思我终于明白了!其实中不中奖倒是其次,或者说翻不翻越南极环形山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在这个世界中,绝对不允许有超出维度的行为。维度,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
“就是这样,你终于明白了。也许已经太晚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绷紧的身体也随之放松下来。她黯淡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兀自旋转的二维地球仪上。我也终于解脱了。结束争论的我俩都感到异常疲惫,像是走了很长很久的路。
“那么,既然我们已经有了如此出格的行动,那惩罚和代价又是什么呢?”我咀嚼着有些烤焦的披萨饼的边缘,这突起而酥脆的面饼边缘,其实是整张饼最好吃的地方。比萨饼的边缘在我的口中变成了香喷喷黏糊糊的食物残渣,我有些被噎到了,正四处寻找着咖啡解渴。
“你知道那些翻越南极环形山的人们的下场是怎样的么?”
“是被逮捕和枪杀了吧?你刚才说过的。”我大口饮着早已变凉的咖啡,感到饥渴的身体被食物大大满足的幸福。
“只有极少数的人被逮捕,而几乎没有人被枪杀,因为那还不是最可怕的惩罚。”
“那最可怕的惩罚是什么?”我终于丢下咬得不成样子的比萨饼,用餐馆赠送的廉价纸巾擦着沾着食物残渣的嘴唇和油腻腻的手指。
“他们都从环形山的山顶上跌落下去了。就在他们憧憬着山的另一边的美好风景时,就在他们在环形山的顶峰休憩着四处张望寻觅着什么的时候被人猛地推下去了,或者自己一不留神从山另一边突然出现的意想不到的悬崖绝壁上跌了下去!山的另一边没有任何他们憧憬的世界,没有任何他们寻觅的风景!那里只有令人无比失望和恐惧的深渊,因为那里就是世界尽头!他们从平面地球的边缘跌落下去,永远地在二维世界的尽头消失了!”
“你是说他们都跌到碟形地球的反面去了?”
“比反面还要糟糕!他们被旋转的碟形地球甩了出去,落入茫茫宇宙之中,再也回不来了。而茫茫宇宙中除了极寒和真空外,没有任何内容!那里不存在任何地方,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在那里,他们失去了体温,失去了呼吸。失去了梦想,失去了幸福,而且连生命也失去了!”
我不再擦拭手指,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眼前娓娓到来的这个女孩,这个我深爱着的人,这个深爱着我的人。这个离奇荒诞的故事,终于迎来了最可怕最凄凉的结局。可这样的结局对我来说又似乎并不意外,因为在数次时光穿越中,这样意想不到的不幸和脱离控制的绝望似乎如影随形,令我刻骨铭心。我想象着自己和小雪在二维世界的尽头处跌落,从此迷失在茫茫宇宙中,永远失去了对方,永远游离在悲惨冷酷的黑暗中那恐怖的景象。我们在极寒的真空里失去了彼此,发不出任何声音,也听不到任何呼唤。
凝滞的空气中,谁都不敢大口呼吸,大声呼救。
窗外的雨在无声坠落,世界沉浸在暗哑的怒狂中。自然中一切声响和光辉都在幽暗混沌的黄昏大雨中失踪了,隐遁了。落地窗后方的巨大书桌上,各种快餐盒和包装纸垃圾围成的中央,那片变成碟状的星球依然在缓缓运转着。像是这个无情结局的化身和象征。发出叽叽叽的微弱电流声的它,正旁若无人地推动着时间前进,维持着世界运转。
不仅是小雪的手,此刻,连我自己的手也变得冰凉颤抖起来。
失去了与小雪拌嘴的兴致,我感觉四周偌大的空间,也在塌陷和收缩似的。无形的重压令小雪的故事有着无与伦比的真实性和信服力。但在我看来,眼前的风景仍然像一幅毕加索的画般难以理解并充满歧义。在被恐惧和惶惑压缩得无比致密的空气中,我可不想再继续这种令人绝望的对话。
我们为何要谈论如此恐怖如此哀伤的话题呢?
铺展在眼前的,等待着我俩的,难道不是无比美妙无比幸福的未来吗?
我丢掉擦拭手指皱巴巴的餐巾纸,起身走向书房出口。
“忘了这一切吧!小雪。我马上送你去学校。”
出发之前,我走向卫生间,准备用冷水来刺激一下萎靡不振的情绪和无比混乱的大脑。穿行在别墅影影绰绰的巨大空间中,我竟不敢四下张望。在重重幽暗中穿行,伴随着我无力脚步的,是喉咙里不停涌出的歌声。即便走在最静最黑的夜里,我也从没有用这样的失去旋律忘却歌词的歌声来为自己壮胆,为自己解嘲。
怪异的歌声在巨宅中久久回荡,带来一阵阵毫无意义的空气震颤。彷徨沉睡在空气中的无数粒子被这种震颤激活,相互碰撞和摩擦。在小雪听来,碟形地球在这些被唤醒的空气粒子的野蛮冲撞下发出了同样怪异的嗡嗡嗡的共振声。
Cayenne继续在雨中奔驰。我的右脚狠狠地踩下油门,闲庭信步的保时捷如梦初醒,拥有6缸引擎340匹马力的它发出了低沉浑厚的咆哮声,在暴雨中化为一道白色闪电。
我悄然望向后视镜,那辆如影随形的黑车,消失了。
当我将速度重新降下来的时候,小雪哭了。
烦躁不安的我从扶手箱中扯下一张纸巾,递给她。
“这样可不妙哦,同学们要看见小雪老师的红眼睛喽。”
“我也不想……这样……,只是……那些传言……太可怕了。”
“怎么你还再纠结那些无稽之谈呢?”
我的脚依然搁在油门上,以便随时可以发力奔跑。经过一阵狂飙突进,降速后的Cayenne更加轻盈,更加易于操控和无比忠诚。它就像我俩未来小小的家似的,能在不测的风雨中毅然前行,永不停顿,永葆幸福。Cayenne在前方岔路口左拐,经过一段长长的下坡,驶入市区。
“已经有过某种征兆了。地球一定是扁平的。这样,你才能够利用三维折叠的捷径跨越二维世界的漫长距离,从而穿越时空!我们早已被他们发现了!”
——他们是谁?是南极冰山的守护者吗?是这个平面地球中对时间旅行的追踪者和惩罚者吗?我的脑海中闪现特工或警察的形象。
我默不作声,注视着前方扑面而来又消逝而去的风景,雨中的世界在保时捷的前方形成一道变幻莫测的长廊。我继续像在无人暴雨中肆意驰骋的保时捷那样展开自由想象。我俩的时间旅行,将二维空间加以折叠,让原本位于平面上遥不可及的两个点,瞬间在三维空间中拉近并重合。那间地下室,真的就发挥着将低维空间加以折叠、重合高维时空上两个贴近的点的作用吗?
进入市区。我看着视野上方那巨大的尚未建成的铁路桥墩。它们矗立在道路两侧,其上方支撑着一条即将合拢的列车轨道。桥墩如同即将连为一体两头巨兽一般,一左一右把守着通往市中心的道路。
我不再回应小雪的哭泣,也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反驳或者安慰她。因为我切身地感受到坐在身旁的恋人那种对即将失去幸福失去未来的恐惧。历经了3个10年的漫长变迁才终于走到一起的我们,倍加珍惜着彼此心中那渴望永远在一起的情愫。这就是千百年来被人们称之为爱情的宝贵情愫。它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终点,是一切的动因,也是一切的结果。是冥冥之中的宿命,也是幽渺之中的缘分。在30年的奇妙岁月中,在漫长的等候和瞬间的错失中,在梦想和现实中,它终于滋长起来,成熟起来,为我们所收获,成为彼此承诺一生的誓言和理由。我们切实拥有并享用着这道爱的珍馐,任何将我俩分离的可能都会令这美丽脆弱的珍宝变得岌岌可危黯然失色,令我俩的内心变得异常焦虑和痛苦。被什么人推离地球,放逐到茫茫宇宙之中,那永远的迷失和无情的分离不正是毁灭了我们的爱情吗?将我们重新变回到彼此陌生毫无关系的状态。那一次次的时光穿越,一次次因为疏离和错失而从头再来,不就是最大的惩罚和代价吗?原来,她竟是如此爱着我!我竟如此恋着她!
我要更加珍惜她!守护好她!我要在恐惧和犹疑中拯救我俩的爱情。而最好的拯救方法,就是珍惜着此时此刻的点点滴滴,这才是我们能够把握的现实,才是构建未来的坚固基石。我装作根本没把小雪的担忧放在心上的样子,不断地告诉自己,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将她安全地送到位于梦溪广场附近的星空外语学校的门口,看着她进入教室,然后开车早点回家。将书桌上那个变成碟状的可恶星球砸碎,将那些碎片和残骸变成一堆垃圾和一把齑粉,彻底清除出我和小雪的世界。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忘掉这噩梦般的故事。当然,睡觉前,我一定会打电话问一下小雪有没有下课到家,并向她道声晚安和好梦。星空外语学校离她的家很近,她一定会像平时那样平安回家,并在电话中也向我乖乖地道一声晚安和好梦。
晚安,好梦!明天,当我俩醒来时,又将是美好的开始。
她的母亲一直以为她是去南部看房子,并在郊外的夜校里上课呢。我们一直对那个慈祥的老妇人隐瞒着我俩的关系,她说在时机成熟后一定会告诉妈妈的。
何时?才是时机成熟?那时,大概就是小雪即将披上婚纱的时候吧!
白色的婚纱,白色的玫瑰,白色的窗帘,白色的雪和白色的冰川……
这个不远将来的幸福场景,纯洁而动人,璀璨而绚丽,流星般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就在Cayenne驶上通往城市东区的运河上一座桥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奥迪越野车突然从右侧猛撞过来。它是什么时候从后方悄悄贴近和我并驾齐驱的?处于遐想中的我居然毫不知晓。然而坚固沉重的保时捷只是在剧烈侧面撞击下往道路左侧的分隔栏倾斜,我并未失去对爱车的控制。就在我狠踩油门,企图从擦出火花的分隔栏杆与右方黑车的压迫之间,从那狭窄的前方空隙中逃离的时候,过了桥的图书馆广场前方,另一辆黑色的奥迪越野车突然亮起大灯从正前方道路逆行而来。眩目的远光灯刺盲了我的眼睛。奥迪丝毫没有减速,带着巨大喘息般的轰鸣声直接从正面向Cayenne猛撞而来。
巨大的冲击力令人窒息,使我脑中一片空白,瞬间失去了视力听力和感知一切的能力。接着,因剧痛和眩晕而变得昏暗狭窄的视野中,在引擎凹陷冒出股股白烟的奥迪车刺目的远光灯里,在扭曲变形的中控台的后方,我发现身旁的小雪倒伏在副驾驶座上,像是一个断了线的木偶。安全气囊从各个方向包裹着我俩。她垂下的黑色长发和白皙的面颊间,褐色的液体和红色的血浆混合在一起,咖啡味和血腥味弥漫着整个驾驶舱。周身剧烈的疼痛和僵硬剥夺了我的行动能力,驾驶舱中纷纷绽开的白色气囊如同南极冰川上皑皑冰雪充斥着我的视野。随着鲜血的涌流,体内的热量急剧丧失,生命力迅速衰弱,渐渐感到寒冷并意识涣散的我开始觉得自己正身处极寒的冰雪包围之中,挣扎于平面世界尽头处那一道陡峭的悬崖边缘。小雪啊,我发不出一个音来呼唤她,只能嘶哑含混地流着泪叹息。最后,留存在我脑海的画面,只有小雪唇上那一撇卡布奇诺的白胡子久久未曾消失。
那是在寒冬深夜里降临人间的圣诞老人的白胡子。这位幸福的使者正背着鼓鼓囊囊礼物袋悄悄穿行于厚厚的积雪之中,将意想不到的幸福和惊喜悄悄放进孩子们床头的长袜里,将甜蜜迷人的梦带进孩子们的酣眠中……那轻快缠绵的驯鹿铃声……那咯吱咯吱的踏雪而来又踏雪而去的脚步声……我似乎看见了听见了这一切,但那只是我渐渐变得黯淡变得飘渺的想象,小雪的手渐渐变得冰凉,我的手渐渐失去了握着她手的力气……
永不消逝的风雨中,在渐渐涣散泯灭的意识中,我感觉到一群人正从四周向我俩悄悄逼近……
这,就是一切的真相。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这样结束的。黄昏暴雨中的图书馆广场前方,除了重伤的我和死去的小雪还有那些渐渐逼近的人,没人目击到这场惨烈离奇的事故。而在离这场车祸很远的南部郊区,也就是在我的新家附近,两个小时后,“发生”了另一起“车祸”。这起“车祸”中,我成了撞死从夜校下课的日语老师的交通肇事者。保时捷撞倒了她,继而又撞击到了运动超市和体育馆之间立交桥下涵洞的墙壁。我不知道这些追捕我们的人是如何办到的,也许他们将破损的保时捷从图书馆广场前拖到了那个涵洞里,将小雪的遗体从车内拖到了车外,将我身上的安全带移除,并向陷入昏迷的我的体内注入了大量酒精。
我终于明白,为何小雪的妈妈不相信小雪的死法,为何说我没能守护好她的女儿了。
因为她知道,小雪在那个时间绝不可能出现在市郊,她知道一直瞒着她偷偷和我幽会的小雪,在离家很近的星空学校总部担任日语老师的女儿,早已不在郊外的夜校里上课了。她也知道,那个去郊外看房的借口完全是和我约会的小雪捏造的。因为,她后来去过那里,那所在广告上美丽诱人的新房根本还在建设之中,还是一片工地,一堆堆等待着遥遥无期的竣工和验收的石料、钢筋和水泥。这些到处堆放在荒凉郊外的建筑材料,宛如永远不会实现的我和小雪相守一生的梦之残骸。
时光旅行的惩戒者们处心积虑地制造这样一起“事故”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经历这场“事故”的我终于能够明白大概。也许,就像小雪说的那样,他们就是这个碟形地球的维护者,守护着地球边缘的诱人谎言般的南极环形山,和这个存在于他们心中刻板有序的二维世界。他们坚信着并维护着这个世界的无情法则。他们用残酷的惩罚告诉我俩:穿越时空的旅行,企图用违反这个世界法则的更高维度的行为来实现梦想获取幸福的人必须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这个代价便是我和小雪的离别,是天人永隔的痛苦和遗憾。而这,恰恰抵消了穿越时空带给我俩的欢乐和幸福,富足和美满。我俩中一定得有人坠落到茫茫宇宙之中,在极寒的真空里永远地流浪,永远地迷失。不幸的是,命运选择了小雪。
如今,我和她一切违反这个世界法则的痕迹,都被粗暴地抹去。他们做了这一切,完成了任务,又来无影去无踪地不见了。他们没有消失,依然在悄悄地严密地监视着这个世界中人们的一举一动。
黑色奥迪模糊的车影,巨大的冲击波,破损的驾驶舱,刺眼的大灯,冰冷的雨水,滚烫的嘶嘶冒烟的瘫痪引擎构成了一幅荒谬惨烈的风景。在凄惨孤寂无人知晓的黄昏中,小雪胃中逆流的咖啡和全身奔腾的血液沿着破碎的身体和湿漉漉的车身,流淌进瓢泼大雨中。污渍和血渍,生命和梦想都被这场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悲剧仿佛从未发生。然而那可怕景象依然留存在我的记忆中,我就在她的身旁,却始终无法唤醒她。在生命最后一刻,她看见了什么?又想起了什么?是在愤怒地诅咒命运?还是在无助地祈祷?抑或只是绝望地叹息?那些渐渐逼近的、环绕在失去意识的我俩周围的重重身影,则像老式相机暗盒中被野蛮扯出来的胶卷,这些提前曝光的影像,被这个世界的强光抹得一干二净。
随着这些可怕影像的消失,随着时光的流逝,不仅是其他人,就连亲历者本人,也越发觉得这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剧的荒谬离奇。关于这起事故的记忆渐渐在脑海中淡化,成为无法触及的创伤性精神禁区而被深深地埋藏,刻意地遗忘。直到我偶然发现了小雪卧室书架上的那些曾经属于我的书。这些带着熟悉记号的推理小说,从离小雪家不远的我的旧公寓里,被搬到医政路8号躲避地震的出租房里,继而又从那里被搬到位于南郊别墅的巨大书架中,最终又被受我影响而燃起阅读兴趣的恋人带到她的卧室中,仿佛画了一个完美的圆似的。小说一次次地被我打开,画上记号,故事又一次次被她阅读,感动惊叹。我熟悉这些推理小说,熟悉这许多离奇但绝不虚妄的存在于想象中故事,如同熟悉小雪30年来所经历的一切。这些小说颇费周折的奇妙旅程令我想起她那不断变迁的命运和始终如一的模样。那可爱清纯的梳着马尾辫的护士,那明艳高冷的一头靓丽短发的汽车销售员,以及与我坠入爱河的长发飘飘的夜校老师。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离小雪家的阳台下方不远处的地面上,我由父亲推着,来到往昔公寓的地下室入口。
历经30年岁月沧桑,这里已青苔密布,陈旧黯淡。幽灵般的橘猫消失不见了。据说猫在感知到死亡迫近的时候,一定会去往一个幽僻的地方独自静悄悄地等待死神的降临,等待着将燃尽的卑微生命再次融入伟大的自然循环。猫儿刚出生时那可爱的样子,好奇的样子,充满活力天真烂漫的样子。和猫儿临终前那消瘦的样子,邋遢的样子,行动迟缓老态龙钟的样子,不断交替地在我的脑海中出现又消失。无情的时光竟是如此摧残和惩罚着有情的生命,让感受到悲欢离合的我们成为那转眼成空的匆匆过客。在生命的尽头,我们是否会记得这一生中最珍贵的时光,和最幸福的瞬间?那拼尽一生去憧憬去守护的永恒一瞬!那惊鸿一瞥!眼前,只有或枯黄或青绿的藤蔓植物爬满这栋老旧的脏兮兮的公寓楼,令我难以追忆30年前它原本的样子。这些生死交替、十分寻常的藤蔓植物似乎在用沉默和坚忍来回答着我内心那对于生命和时间深深的拷问。生死如梦。无疑是有限的生命对无限的时间勇敢而骄傲的回答!死去和新生的生命彼此交织着,难舍难分,为即将被拆除的楼房罩上了一层凄怆动人的美丽丧服。
信中小雪说,那不断重来的10年风景在心中留下的印记,就好像是在一张写满字迹的纸上又写满了字。最终她已然无法分清这张一遍遍覆盖着字迹的纸上究竟留下了怎样的内容。
也许,内容已不再重要,而将生之希望不断覆盖在死之绝望上的努力本身才无比重要。
掏出饼干的母亲在一旁幽幽地说:
“小德啊,你要干什么,一定要和我们商量商量,可别自己闷在肚子里啊。父母会照顾你一辈子的,即便我们不在了,只要有钱,还是有人会愿意照顾你的。”
我被父亲推着,被母亲陪着。想象着昔日小雪从北侧5楼阳台上,望向这里的光景。30年前,我们是彼此的陌生人,是毫不知晓对方存在的近邻。而就在这里,进入时光隧道后,我们都经历了刻骨铭心的人生旅程。
造化弄人。这动人心魄的时间旅行的结果,却是无穷无尽的烦恼和悔恨。
我依然想再次回到10年之前,这已经是第几个10年了?我的肉体依然年轻,但灵魂却饱经沧桑,疲惫不堪。
再次回到过去的目的,再也不是为了拯救自己,也不是为了拯救父母,甚至不是为了拯救小雪。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想一而再再而三跨入时间之河的逆流中去呢?
如果能够回到过去,人将怎样重活一遍?如何活得幸福快乐?怎样活得无怨无悔?这也许是所有物理学家和哲学家都在思索的问题。时间旅行创造了这个问题,却始终没有给出答案。
如果有可能,谁都想重新活上一遍。哪怕是赌上自己所有的才华和财产。这重返往昔的珍贵愿望,也许不只是为了纠正误入歧途的错误,也不只是为了避开难以预测的灾祸,或者挽回擦肩而过的幸福。而仅仅是想再次拥有那无比灿烂的金色年华,那充满无限可能的大好时光,将梦想和青春紧紧握在自己手中。
坐在轮椅上的我挺起上半身,像学习飞翔的雏鸟般慢慢张开了臂膀。第一次,不再依靠外力的作用,用自己的双手用力驱动着轮椅的车轮。随之运动起来的仿佛不仅是轮椅的车轮,也是时间的转轮。轮椅像是被地心引力吸进大地深处似的,缓缓沉入公寓底部斜坡下方那片古老神秘的黑暗之中。潮湿霉变的空气像老朋友那样迎接着我,拥抱着我,包裹着我。而我,像一艘破旧沧桑的船,放弃了一切航行远方的梦想,只想永远地堕入静谧的海底并回溯时间之河的暗流回归往昔。这是第几次滑入时光隧道了?滑入那扇镀锌铁皮门背后无垠而浓稠的幽暗之中。进入隧道前,我用手按了按胸前小雪那封写给我的尚未寄出的信……
黑暗的尽头,一道并不强烈的白光将我温柔地笼罩。在这片宛若天堂之光照耀的出口,我又看见那道毛茸茸、橘色的身影。那葫芦状的萌动身姿和那双绿莹莹圆溜溜的注视着我的神秘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