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元年。
寒山镇。
年幼的路书哲看着面前山一样的黑色怪物冲着自己这边移动过来时,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是被吓得动不了还是眼见一切放弃了求生呢,可能兼而有之吧。这座曾经充满着人们欢声笑语的城镇已经彻底变成了炼狱。
一切都是那么突然,拔山倒树的巨型怪物摧毁着他的家乡。万幸他的家没有在地动山摇中坍塌,但是邻居家已经变成了废墟。整个小镇瓦砾遍地,破败不堪,随处可以听到人们恐惧的哀嚎和哭喊。不知道是谁在大喊妈妈,但是很快声音就消失不见。
在家里的院子中有两具曾经是他父母的尸体。父母在搏斗中用菜刀杀死了刚才冲进来的一个小型怪物后,却也受伤过重而死去。被父母保护下来的这个少年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父母在眼前咽了气。似乎妈妈还说了些什么,但是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在怪物那惊天动地的移动声中,突然,从一旁的断壁残垣中冲出来一只满是伤痕的手。“你在干什么,逃命了!”焦急中带着一丝关心的声音传来,随后一股匪夷所思的大力愣是把他拖着移动起来。
失神的路书哲只能勉强跟着这个声音一起奔跑。拽着跑了几步后,他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眼前拉着他跑的是浑身是伤的纪玉嫙。似乎是挣扎着从一墙之隔的邻居家废墟中爬出来然后过来找自己的。
这样啊,她没事啊。一种安心感袭来,应该是刚才那段明明就是转瞬之间却又长的煎熬的时光下,唯一的慰藉了。
“啊啊啊”男孩尝试说些什么。但是他只能发出完全凑不成语句的声音。少女没空管他的发声只是一股脑的往前狂奔。
不知道目的地。
不知道方向。
不知道计划。
就这么一路奔跑着。随便哪里都好。总比马上被这个怪物给踩成肉饼强。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怪物的仅仅一两个脚步,就逼近了他们,回头已经能清晰看到那个怪物身上蠕动的肉瘤,那些恶心玩意儿在庞大的附肢扇动下蠕动着。
怪物太高大,步长远远不是两个十岁的少年少女能比的。即使他们俩已经跑出了往常不敢想的速度,死神的镰刀还是慢慢缠上了他俩的背脊。
完了。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
一道残影从身边划过,速度之快,匪夷所思。
“什么。”终于,在灾难开始后到现在,他发出了第一个声音。感受到异样动静的少女也转过头来,俩人就这么停下脚步,看着身后的不速之客。
闪现的那个浑身白色,好像穿着白色衣袍的家伙就这么站在逼近的怪兽眼前。突然,白袍客犹如炮弹一般飞起,简直让人无法想象,血肉之躯如何扛得起这样庞大的加速度。
一大一小,一黑一白。
渺小的炮弹撞向了庞大的怪兽头部。
仿若挑战歌利亚的大卫。
正如歌利亚最终被大卫杀死一般,那怪兽也被白袍者打的不断后退,不知不觉间已经离开路书哲几百米。
似乎是确定不会波及到路书哲二人,白袍客拉开距离,也不知做了些什么,浑身开始发光变身光球,犹如照耀大地的烈日,耀的人睁不开眼睛。
光球就这样直直地撞向了对方,把怪兽捅了个透心凉。而后光球越发耀眼,路书哲看到从中绽放出的光华射向大地,不远处另一个如同楼房一般高的怪物就这样被原地蒸发消失不见。
根本不回头,白袍客身边光芒在达到顶峰后逐渐散去,随后在天空中飞过,消失在天际线。
而那只怪兽——后来称之为穷奇的天灾级陌路客,就这样逐渐崩溃,化为漫天光点,光点坠落在地,成为晶体。
目之所及只有满目疮痍的小镇和劫后余生大口喘气的二人。
随后一切暗了下去,路书哲意识到,梦,结束了。
现在是方舟十二年,十二月十四日。太平洋上空。
痛痛痛。
后背的酸痛让人感觉断了腰似的。路书哲方才靠在军用运输机临时设置的椅背上坠入梦乡,这感觉只能用难受来形容。
比不上伊甸世的客机,这些座椅甚至连旧日的绿皮火车的硬座都不如。如果不是因为昨晚被纪玉嫙在家里东找西找,塞各种旅行装备导致睡眠不足,路书哲绝对不会睡在这个硬的和铁似的座椅上。
全队现在以副队长露西亚为领队,搭乘防卫军的哈雷运输机前往圣洛都战场。一行六人坐成一排或是沉入梦乡或是在整理行李。
“喏。看你这满头大汗的。”
坐在邻座的露西亚把一张手帕塞到了路书哲的手里,示意他把汗擦擦干净。
“谢了。”手帕上的薰衣草香气沁入鼻子,让路书哲的内心逐渐稳定下来,似乎是这个梦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露西亚好奇地问他:“你又梦到啥了?这么多汗?”
“当年的事情。”
“这样啊。”露西亚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下去,当年的事情她翻看路书哲档案的时候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这个噩梦只能靠路书哲自己超越,外人帮不了什么忙。
由于也没有干扰到日常生活,所以露西亚选择不说话,让他自己收拾心境。
和之前的那个红巨星的梦不一样,那个梦让路书哲的感觉是不明所以云里雾里,但现在这个梦,是他的过去,镌刻在心底永不忘怀的过去。
十二年前,在自己的故乡寒山镇,被称为地质史上自出现生命以来最重要的“祸起”事件降临,天灾级陌路客穷奇突兀出现在他眼前,整个人类历史被彻底打断。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梦到这个过去了,十二年前的那次死里逃生犹如梦魇,在往昔的岁月里断断续续地折磨着他。梦中那只穷奇,让他第一次明白了人类的渺小。也让他不断地在梦中重复着死亡的恐惧。
山一般大小?不不不,和穷奇比起来,他家附近的山就是小土包。这家伙足足有1000米高,只是站在那,就有排山倒海的气势碾压而来。即使没有巨物恐惧症的人,面对那玩意儿也不禁双腿颤抖。
这么多年下来,那段记忆犹如酷刑一般折磨着他的意志。
好歹现在只是惊出冷汗,早年他半夜直接被吓哭甚至惊醒也是家常便饭了。
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
类似脱敏疗法,拜此所赐,昨天的初战自己情绪反而无比稳定。和穷奇那以千米算的体型比起来,不论是数十米大小的灰魇还是高功率的厄斯佩隆都不够看。
更何况穷奇的体型只是威慑力的一部分,它就是站在那,体表那恶心人的赘生物就唤醒了人类基因中的恐惧。梦境中的穷奇,那种让人战栗的恐惧犹如无底的深渊一般,吞噬着人类的情感。甚至会让人感觉再多看下去,就会被深渊伸出的触手拉入阿鼻地狱。
如果路书哲能够看到穷奇发威,恐惧一定会更上一层楼。届时他的理性一定会在这种反复折磨的噩梦中彻底灰飞烟灭吧。
不过没这个机会,倒不如说真要能看到穷奇发威,路书哲就不用担心噩梦之流了。
死人怎么能做梦呢?
路书哲想起了人类对陌路客的分级,这种等级制参考了敌人的破坏能力、等效TNT当量换算的毁伤面积等。
以过往战斗中,参照一只陌路客在记录中单位时间内的破坏面积,外加攻击方式对人类机械化军团的威胁度,综合加权进行了评级。
最小的E级,也被称为羽级陌路客,对装甲部队的毁伤能力约等于没有。不过这个等级也塞入了大量的完全无害的陌路客,算是威胁度低的目标的大杂烩。
以此往上再有四个等级,DCBA,毁伤半径逐级从几米提高几十公里,体型越大,威力越大也是自然。
但是由于评级也取决于攻击方式,故存在例外。
典型的案例就是灰魇和厄斯佩隆这两种。
灰魇的体型已经达到B级的平均水平,但是因为只靠蛮力进行近距离袭击的攻击方式威胁度很低,只是C级的评级。而体型很小的厄斯佩隆虽然只有一吨重量上下,仅相当于C级的较低值,但是靠一手远程激光射线具备高度威胁性,被评为了B级——虽然很多人有认为它的等级应该调低,毕竟虽然有远距离威胁的能力,但是功率还是只能算作一般。算是B级地板了。
城市周遭日常任务能遇到的最高就到B级。
更高的A级已经是一个个体就可以踏平一个城市的存在。其威力虽然有等效的TNT当量计算,但是仅供参考。事实上这个等级的敌人完全上不封顶。
在祸起事件后,有一只A级的奇美拉降临一个大都市群中心,结果仅仅只是这一只,就顶着伊甸世超级大国的轰炸将整个都市圈夷为平地。
好在A级在当下的地球陆地上据估计应该也就百万只上下,虽然不少但是平摊到整个陆地表面外加一些集群行动的特性,一般也不容易见到就是。
在A级之上,就是迄今为止只记录过九只的天灾级。他们全部都只在祸起事件中出现过。除了落在寒山镇后只是舒展了下身子就被大卫干掉的穷奇,以及倒霉地被扔在南极连目标都要找半天的赫尔之外,其他七只在各自降临的地方都重创了当地的人类社会。
灭国的暴力?恐怕不止,人类社会一直怀疑如果不是大卫出手杀死了他们,整个地球文明被他们犁一遍都毫无问题。
所过之处,焚山煮海,天崩地裂。毫不讲理的武力就是对他们的写照,不需要任何计算,只是看一眼你就能明白这个敌人根本不是ABCDE这种依托TNT当量的简单粗暴分级能容纳的。
也因此,路书哲这种居然近距离观察过天灾级陌路客穷奇的人就极为稀罕——大多数近距离见过天灾级的人都没能活到可以向人们讲述遭遇的时候。
虽然由于过于恐惧,他和纪玉嫙以及其他幸存者都只记得自己的逃命,想不起来当时怪兽的具体细节,但是借助于摄像头等影像设备和在较远打击范围中幸存下来的人们的复述,科学界还是复原了当时寒山镇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穷奇从头到尾没有进行抛出某些高速物体或者能量外放的操作,甚至大幅度的摇摆也没做,只是在寒山镇晃悠了两下,从行动上看,更像是在舒展身子,这种动作甚至都算不上大动作。
它在任何攻击都没做的情况下,只靠自己体型引发的地震和冲击波就让这个规模不小占地数百平方公里的大镇死伤无数。
最后超越者大卫赶来,全力攻击下让穷奇好歹没有做出真正的攻击就扑街了。真要攻击起来,近距离的路书哲和纪玉嫙绝对灰飞烟灭。
连余波都算不上的东西就让人类九死一生。
天灾级的可怕可见一斑。
好在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地球上已经十二年没有天灾级的目击记录了。
手帕的清香逐渐让路书哲回到了现实。也让他理清了思绪。
最近还挺能做梦的啊。不过有梦的睡眠也让人精神抖擞就是。当下在擦干冷汗后,自己的大脑无比清醒。感觉就算让他驾驶佩莱特战车也没问题——按照规定,新兵执行作战的头一年算是实习期,战车的驾驶必须由老兵来。
他想把手帕还回去,于是转过身面对露西亚。
此刻露西亚坐在一旁,迎着从飞机舷窗射入的阳光,身体前倾单手托腮,紧锁着眉头。那抹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给她洁白的肌肤染上了一抹金色。湛蓝的如海瞳孔对着窗外若有所思,金色的侧流海随着机身的颠簸缓缓晃动着。
因为出挑的外貌,她在第比斯研究所获得了一个“布伦希尔德”的绰号——她吐槽过好几次这种专门强调战斗能力的绰号让她觉得不全面,她更喜欢缪斯这个绰号,然而这个绰号过于和她所处的战斗位置格格不入,也没能被人当回事。
突然,她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明白了!”
“明白啥?”路书哲急忙把视线转回到露西亚的脸上。
露西亚左右看了眼,确保没人听着这边,偷偷招了招手让路书哲靠过来,耳语道:“虽然穷奇很难理解,也很可怕,关于他的记载也很少,但是没必要自己蒙头用中二词汇脑补他的性状的,没事,人类迟早能知道穷奇的奥秘。既然都在人类眼前出现了,我们总归是可以理解他的。”
路书哲哭笑不得,露西亚还在思索那些词汇啊:”那真的只是个梦,你就当我说梦话的了,”
“真的?”露西亚疑惑地发问,“领队有必要关心队员的心理情况,刚上战场直面人力所不能及的敌人,难免有前所未见的压力,这种压力很难针对性的训练的。”
“真的!倒不如说就我们遇到的那些敌人,压力连穷奇的脚指甲都比不上!你看连穷奇的压力我都快扛过去了,都干扰不到我的日常生活,这种东西值得我多看一眼吗?”路书哲斩钉截铁的说道。
“这样啊,确实有道理。”露西亚点了点头,“见识过天崩地裂的人,自然不会为小打小闹而惊惧。”
“不过你们这帮老兵也都镇定自若啊。”路书哲感叹道。
“司空见惯罢了。习惯不了的人就辞职,能坚持下来的都不会被这种小场面吓到的。人就是这种适应力爆炸的生物。”
路书哲点了点头,想想自己也是,十二年前横遭大难,家破人亡,但是自己也和纪玉嫙兜兜转转坚持了下来。现在回过头简直无法理解,虽然有其他善良的人帮忙,但是两个十岁的孩子能活到今天,该说是奇迹呢,还是该说这就是人类这种生物的韧性呢。
那边露西亚又想了想,补充道:“但是有说法认为梦中的表达也和这个人的什么里人格有关系啥的,所以我觉得你内在还有个中二之魂蓄势待发。这样吧,我也迁就你的中二病一下,和你约定个代号如何?比如,命运石之窗?”
“那个既视感太强了,没有原创性,要不用无量沙数,这个又感觉不对,那么就star of 湮灭?我建议用太一··infinite·Geschoepf什么的。不对,这都哪跟哪啊!”路书哲最后终于发现自己被带着跑了。
露西亚噗嗤一笑:“这不是自然而然的就接话了吗。中间是英语无限,最后那个是德语吧,创造物?太一无限创造?东皇太一的无限创造?这不是完全把各种语言拼凑出一个看起来高大上实则狗屁不通的玩意儿吗?”
“别讨论这个东西了,扯远了。”路书哲脸上闪出红晕,转移了话题:“我现在觉得那个梦,可能就是我头天晚上上网看到什么类似的词汇了吧。做梦总是会把各种奇奇怪怪的记忆片段拼凑一块的。在这种梦中尝试找逻辑也太可笑了。”
“不是你一开始找我问问题,想找梦的逻辑的吗。”露西亚白了路书哲一眼。脸上的脸色分明就是始作俑者在这说啥呢。
还不是您非要提这茬吗,我都快不管他了。路书哲腹诽道。
这时,路书哲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梦太过清晰,自己居然过了好几天都还记得每一个细节,感觉不像是记忆片段凑出来的那种很容易就忘得一干二净的梦,更像是经历过的事情的重现,就像自己梦到的祸起事件一样。
但是无论他怎么搜肠刮肚翻找记忆长河,别说确实经历过那场红巨星之下的战斗,就连半点和那些东西类似的玩意儿都找不到。
这个梦怎么回事?
越发理解不了了。
思索中,路书哲为了结束和露西亚的脸贴脸,从露西亚近点往后挪了挪身子,结果错估了椅子面的范围,一个失衡,歪到了趴在自己背包上正在休息的张伟身上。
体型壮硕的,孔武有力的张伟在睡梦中迅速一个回转把他用关节技压在身下。
“我#¥%……&……&¥”路书哲很快说不出话来,自己的喉咙被锁住,气都快喘不过来了。死命伸出双手尝试挣扎。
露西亚叹了口气,举起枪用枪托用了砸了下张伟的屁股。
重击之下张伟终于醒来,然后就看到了被自己锁喉的路书哲。
“哎呀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张伟一脸歉意地收了手,伸出手示意拉路书哲起来。路书哲一边咳嗽一边在张伟的搀扶下坐回原位。
后排的西蒙笑了笑:“在张伟睡觉的时候,绝对不要压到他身上,会触发应激反应的。不过你也够倒霉,他一般只是回击一下,这种关节技我怀疑可能是因为他现在全副武装,这种环境下用上了大招。”
路书哲一边咳嗽一边吐槽:“你这以后还能找到老婆吗?一起睡觉她一个翻身倒你身上,万一闹出人命咋办。”
张伟无奈地耸了耸肩,他也找过心理医生,尝试治好这个问题,奈何战场上的精神紧绷导致的后遗症实在难搞。
“到时候再说吧。”张伟道。
“走一步看一步,大家都这样的。”李慈观察了全程,补充了一句。
这通风波结束后,路书哲彻底从可怕的梦中回过神来。他看了看地图,此刻在太平洋上空,距离圣洛都还有一个小时的样子。
收起战术终端,路书哲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金色怀表,这是他已经去世的父母在他十周岁生日那天送的礼物,他并没有上发条,怀表安安静静,没有表针移动的声音。
也没有必要上发条了。
按开怀表,破碎的玻璃下边印着生日前两天拍摄的全家福。他的父母开心地抱着自己的孩子,一家人和乐融融地迎接着镜头的镁光灯。他还记得当时镜头外边是等着拍合影的纪玉嫙和她妈妈。在这张合影结束后,两家人还一起拍了一张合照,作为每年两个孩子生日时的保留节目。
方舟元年,十周岁生日之后二十一天,这个怀表在穷奇惹出的混乱中被摔打得永远停止了走动。
十二年的光阴里,当年十岁的少年已经长大,而现在,他将要走上战场,向那群不讲理的敌人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