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很为难。
任谁前一刻刚接了雇主的单子,后一刻上级就让他杀了雇主,都很为难。
但为难只是一会儿,毕竟雇主只是给钱,但上级可是会要命。
杨主簿虽然在桃源镇一手遮天,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跟锦衣卫相提并论,更别说是北镇抚司了。
但,他仍然为难。
“你很为难?”他表情实在太过明显,毫无遮掩,王六发现了,语气平静,心中却也禁不住吃惊:一个县衙的主簿,竟然让锦衣卫为难。
即便这锦衣卫,只是小小的百户。
“有何为难处,不如说说?”王六问。
“属下斗胆,不知大人对杨主簿,所知多少?”
王六摇头:“我来这里,是因瘟疫之事,非特为杨主簿而来。只是见杨主簿所作所为倒行逆施,才欲要除他。至于他究竟做了什么,却并不清楚。”
“那属下可否为大人解惑?”
“你且说。”
“是,大人。”张仲先是行礼,而后才陈述起来:“说起这杨主簿,实际名为杨泉,字平溪,乃是前朝至正二十六年的探花。”
“你等等。”王六想了想:“前元亡于哪一年,若是按照前元年号的话。”
“至正二十八年。”
王六呵呵一笑:“他在前元灭亡前两年,考上了探花?当真是时运不济了。”
“大人说的是。”张仲笑说:“前元本就不重视汉人,同样是探花,蒙古人左榜探花能入京师做官,汉人探花就只能做地方知县。”
王六问:“所以,杨泉他去做知县了?”
“是,”张仲说:“但只做了一年便辞官归乡了,大概是看出前元气数已尽,不愿跟着这船一起沉。”
王六问:“那他为何又成了桃源县的主簿?”
张仲拱手抱拳高高向天:“洪武四年,皇上第一次开科举,杨泉也参加了。最后是同进士出身,第九名。”
王六一乐:“那他可真是时运不济了。据说皇上圣心独断,挑了二十四名的吴大人做了状元。他都第九名了,定然更早被皇上注意到,却没入圣上的眼。”
张仲不好接话,只得继续说:“按照惯例,同进士出身须得外放做县官,历练至少一年之后才能重新入京围观。但张泉拒绝了。
“拒绝了?”王六问:“拒绝为官?”
“不,”张仲解释:“是拒绝为县官。”
王六冷笑:“他一没有从龙之功,二又与从龙之臣没有关系,三又是曾在前朝围观,想直接做京官没有丝毫可能。”
“大人说的是。”张仲点头:“只是那张泉并非是为了做京官,是为了做主簿。”
王六恍然:“所以这桃源县的主簿是这么得来的?”
“是。”张仲回答:“大概是他在前朝做过知县的缘故,知道县令虽名为官,在一县之中却不掌握实权,反而县中有什么大事,挑的却是县令的错。
“于是他疏通关系,只要了个京县主簿的官做。”
“他倒是打得好主意。”王六笑说:“从来都是花钱为做高官,还从来没花钱为做小官的。那些人自然乐得如此。收了好处不说,也挑不出错处。”
王六突然想到什么:“所以他从那时起就是桃源县主簿。他做桃源县主簿竟然有,”他只是稍微一想:“竟然有十年了?”
张仲点头:“是。”
王六神情凝重:“有十年经营,又没有上下掣肘,桃源县该被他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了。”
“大人,”张仲解释:“要说经营桃源县,杨泉应该没有十年。”
王六挑眉问:“怎么说?”
“这杨泉刚来的两年,倒是兢兢业业与人为善,不仅全县上下公认的好评,当时县令也极为推崇他。若非有他辅助,那县令也不会短短几年就升官了。”
王六听得一个劲儿皱眉:“听得倒是不可多得的好官呐,后来呢?”
“后来,”张仲:“便如大人现在所见,杨泉突然性情大变,开始攫取钱财无所不用其极。也是在那时开始,他开始编织自己的利益网,关系网。
“各种威逼利诱,将从普通县中百姓,到保长、甲长,直至商户、商会,乃至县衙中衙役,县丞,直至县令,全部拢为他所用。
“最后,他甚至截留了镇抚司配发给卫所的银两,代之以他自己钱财。这样卫所上下便只能听命于他。”
“皇权不进桃源县,虽名为主簿,却无疑是一县之皇帝。”
王六想了想,不禁摇头:“一个人总不该无缘无故有这么大转变。”
张仲赞叹:“大人说的是。杨泉有如此大转变,源于他上任第二年县中发生的杀人命案。”
“哦?”王六不由好奇:“莫非这杀人案极为残忍?或者死人很多?”
“说多,也不算多。”张仲说:“不过是三人而已。手段倒也说不上有多残忍,一刀枭首,应是在出其不意之下。只是死者身份,并不普通。”
王六问:“与这杨泉有关?”
“是的大人。”张仲说:“被杀的是杨泉的妻子和一儿一女。杨泉与他妻子伉俪情深,相识于微末,彼此感情甚笃,并未再纳妾。
“其妻也只为他生了这俩孩子。”
王六想了想:“当时这杨泉,该有三四十上下?”
“是的大人。”
“人到中年家破人亡,人生最惨莫过于此。”王六突然想到:“杨泉当时在何处,为何无事?”
张仲:“杨泉当时因为有事外出,逃脱一难,是为县中几个大户交粮纳税一事。”
“交粮纳税?”王六问。
“是。”张仲回答:“县中大户抗拒交粮纳税的不在少数。杨泉刚上任的两年倒是有一多半都是为这事。
“下官猜测,杀杨泉妻子儿女的主使,应该就是他们。”
王六问:“有何证据?”
张仲说:“并无证据。只是之后这几年,杨泉试了种种手段,最后,县中这几个交粮大户已经被灭门了。”
王六禁不住咋舌。的确,做到这个份上,想必杨泉是有证据。即便没证据,我家人因这些人而死,这些人便有原罪。
王六问:“杨泉那两年不是遵纪守法么?为何不告官。即便这桃源县不能,还有应天府呢。京城地界,难道没有人为他出头?”
张仲摇头:“刚开始的时候,杨泉也如此做过。只是这几个大户彼此勾结,更在官场中有人,位虽不高权却重。
“杨泉不过是小小的主簿,虽然是京县,但也逃脱不开他身为主簿人小言微的事实。因此便不了了之了。”
王六恍然:“他知走正途没用,又见大户所作所为这么有用,便有样学样,同时自己做了复仇之事?”
“大人明鉴。”张仲说:“此后每年妻子儿女忌日,杨泉都会去坟前住一天。这几年虽成了桃源县的土皇帝,却也没有再续弦,可谓是感情深厚。”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事啊。”王六赞叹了一句,问:“我欲抓捕杨泉,不知县令柳如海可能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