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四年，春。
今儿是元宵佳节，蓼城街上人来人往，喜气洋洋。
海滨小城虽没有长安的繁华，亦或是洛阳的宏伟，但于乱世干戈四起的年岁，能如蓼城这般偏安一隅，却也是件幸福的事。
来福酒舍。
牛掌柜搓了搓手，抓起木桶里冰冷刺骨的湿布拧干，慢悠悠擦拭饭桌上的污渍，不时又招待下吃食喝酒的客人。
酒舍原本四人。
除了他这个掌柜，后方厨房还有两人，一人掌厨切菜做饭，一人劈柴洗碗整理杂物，那个姓刘的混小子，负责擦桌扫地，闲时也要帮着后厨整理碗筷，而牛掌柜自己，则只需笑脸迎人，招揽生意。
养尊处优了几年，牛掌柜本以为自己可以像官老爷一样，舒舒服服做个享福的上等人，却不料，自从去年那混小子离开后，他完完整整接了对方的苦逼脏活，还要照常整理账目。
这一来二去，时间被消磨得所剩无几，天天累成狗，城东李寡妇那都去的少了。
外人眼里，他是勤奋热情的大掌柜，是蓼城之典范。
可谁又知道他心里的苦？
唉……
牛掌柜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揉捏发酸的手臂。
隔壁几桌的客人正在闲聊，都是徐州那边的消息，牛掌柜近几日也就靠着这些战事新闻，苦中作乐，打发时光。
有消息说，枭雄曹操斩了吕布那等天将。
这要是真的，中原地区必定被这事震上一震！
吕布都能斩？
曹操莫不是三头六臂不成？
还有消息说，他们青州的刺史袁谭没忍住也出了手，发兵于徐州，竟吓得屠灭吕布的曹操，丢兵弃甲而逃。
牛掌柜对此有些质疑，但肯定不敢瞎说。
公子谭近些年在平原郡干的那点事，早就传开了，欺压百姓，草菅人命。
这样的人，老天是不会保佑他的！
只不过，这些消息真真假假，半伪半真，谁都捋不清具体脉络，牛掌柜也就听个乐。
他想起那个姓刘的混小子，似乎就是往徐州方向跑，不由升起一丝担忧，可很快，那丝刚浮起的异样心思，立马被内心的咒骂声掩盖。
死了好！
那混小子不讲情面，说跑就跑，最好死在外面，被野狗给吞了！
牛掌柜恶狠狠想着，无意识望向屋外。
当视野中闯入那位清瘦的小姑娘，心中刚升起的恨意，瞬间又像烈日下的春雪，化了个一干二净。
“作孽哟~”
牛掌柜叹了一句。
他想起除夕那日下午，酒舍早早打烊，准备过年，来福只剩下他一人还在算账。
这位套了好几件破衣服的小姑娘，紧张地走到柜台前，双手扶在柜台上，睁着漂亮大眼睛向他询问，“掌柜，公子是不是今儿回来？”
小姑娘一脸期待。
眼睛有些红，颤动的睫毛上，似乎刚沾过泪水。
只是，牛掌柜哪有心思理会这女娃，又哪知道那小子什么时候回来，或者回不回来？
一想起那小子，平白无故让自己吃了那么多苦头，牛掌柜过年的心情都差了，冷漠地摆手赶人。
小姑娘很倔，抽抽鼻子，手指抓在柜台上就是不走，一定要牛掌柜告诉她，公子是不是一会就回来。
牛掌柜不耐烦地咒骂了句，“早死在外面了，回个屁，走走走，别打扰我做生意！”
“做生意”，却也不是真的做生意。
大过年的，总不会说“别打扰我关门大吉”，牛掌柜算是个生意人，这么明显的犯讳之语自然不会讲。
小姑娘听完，睁大眼睛怔了好久，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是气话，气呼呼地瞪了这个讨厌的胖大叔一眼，这才不情愿地低着头，失魂落魄往外走。
牛掌柜见了有些后悔，但还是狠心给自己鼓了把劲，冷哼一声不再理睬。
酒舍关了门。
除夕夜万家灯火辉煌，家家户户都与亲人欢聚一堂，守岁跨年，街道上偶尔传来几声孩童的嬉闹声，而后又于巷角惊起声声狗叫。
少女孤零零走在路上，一步一步拖着脚丫，磕磕绊绊回到那个小院子。
……
之后的每一天。
牛掌柜总是能在酒舍后的院子门口，看到那个瘦弱的身影。
她就那么默默坐在台阶上，有时候低头，不知在地上寻找什么，有时候又仰头看着天空发呆，但更多的，她喜欢用手托着脑袋，静静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那里，曾经有个少年郎，牵着匹一瘸一拐的黑马，笑着和她保证。
知道啦，知道啦，我一定回来……
……
天昏暗下去。
蓼城内，攘来熙往，元宵的气氛越来越浓烈。
精心制作的花灯挂在街头巷尾，供人驻足欣赏，名士佳人不约而同聚于廊桥灯下，享受难得的一次相会，普通百姓则更喜欢聚在城隍庙口，排队祈求平安。
整座小城张灯结彩，火树星桥，好不热闹。
小白酥站在大门口，踮着脚遥看远方，陈香端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出来。
元宵就是汤圆。
下午，一向抠门的牛掌柜不知哪根经搭错，心血来潮，带一包元宵来看望刘侍中。
见到坐在门口发呆的小白酥，便不再进门，而是坐在门口跟着唉声叹气半天，惹得陈香拿扫帚撵人。
大过年的，这什么人啊！
好在离开前，那包元宵被留下了。
陈香将碗塞到小白酥手中，捋了捋少女额前被风吹乱的青色发丝，心疼道：“趁热吃了！”
“嗯。”
小白酥脸上挤出笑容，对陈香甜甜一笑，便乖巧地重新坐在门口。
今天，她想等得久一点。
陈香见少女如此模样，感叹一声，退回院内。
元宵糯糯的，里面加了蜂蜜，很甜。
小白酥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元宵。
上一次，还是在宫内。
祖父命人送了各种口味的元宵，可是她嫌太甜，没吃几个就都分给身边的宫女和太监。
她又贪心地咬了一口，有些气呼呼地责怪自己，怎么能差点忘了这个味道。
只是，吃着吃着，有泪水掉到碗里。
祖父不在了，公子也……
“公子才不会不在！”
她又气呼呼的咬了一口。
就在这时，一串红彤彤于灯火下闪烁着晶莹亮光的东西，映入她的眼帘。
“小妞，一个糖葫芦换二颗汤圆，换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