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喆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子。
在这个通讯靠吼的时代,新奇事物的传播会这么快。
不过,生意嘛,卖谁不是卖。
摆开阵势,笑看风起云涌。
反正和自己没啥关系。
青年看着箱子里的蚊香,也看到罗喆并没有偏袒的意思。
相对于唐人,罗喆当然更好看胡人,毕竟,能来到京城的胡人,能有几个穷人?
现在的大唐可还没有后来气吞山河之势。
刚从乱世活过来的大唐就像一个久病初愈的青年,跌跌撞撞准备奔跑起来。
经过激烈交流之后,胡人拿了大多数,留下几盒只不过是给唐人一些面子而已。
这些和罗喆没什么关系,箱子里的蚊香已经变成沉重的铜钱了,这下罗喆倒是犯了难。
俗话说,财不外漏,一般这种长串铜钱是缠在腰间,用衣服遮掩的,所以才有腰缠万贯之说。
现在,财漏了,不免有心人惦记。
财帛动人心,这个罗喆是懂的,就像现在陈伯他们,眼光都是直勾勾地看着那一箱钱币,如果有人敢抢,他们真的敢拼命。
就在罗喆苦恼的时候,一群官吏拨开了人群,走到罗喆面前。
为首的人看到那一箱钱,再看了看罗喆,眼中除去少许的贪婪,更多的是震惊。
今天一大早就有人去平准署举报,有人在违反市令。
眼前的弱冠小儿还不知道自己犯事了,举止有礼的跟官吏行礼。
话不多说,官吏大袖一挥,道:“本官收报,有商乱市,特来查看,现汝有何话说?”
文绉绉的话语诉说着毋庸置疑的铁律。
罗喆哑然,这是不知不觉犯法了呀。
一耸肩,手一摊,道:“小子不知律法,还望官人予小子惩罚。”
良好的认罪态度并没有博得官吏的多少好感。
为首之人先是要求罗喆等人拿出过所,再唱道:“今罪民罗喆乱商市,没收所得不义之财,可还有话说。”
这下罗喆懵了,本以为最多罚些款什么的,没想到是全部没收。
“民有异议。”
微微抬手,拦下眼睛发红的陈伯等人,罗喆高声说道。
“好,来人,带回市署。”
来人说完,其身后小吏就一拥而上,逮捕了罗喆等人。
“民要告官,告官人枉法。”
一声如平地惊雷,轰的那官吏头脑发胀。
围观群众纷纷停下讨论声,众人目光都聚集在那个正要被小吏捆绑的少年身上。
那小吏也是惊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民告官,这可不是小事。
为首官员皱着眉说道:“本官蔡志华,为平准署典事,尔可是状告本官?”
罗喆没有挣脱束缚,闻声便道:“是极。”
“好。”
蔡志华立马下令给罗喆等人松绑,但还是在其看管之下。
民告官有一个最直接方法,便是登闻鼓。
如今登闻鼓并不是每个县衙都有,就像整个京城周围,也只有长安县有登闻鼓,因而蔡志华将罗喆带到长安县衙外。
被高高架起的登闻鼓摆放在县衙屋顶之下,由街使看管,也就是捕快。
因为事情闹得大,所以街使看到来了一群人,连忙入内通报。
正在整理衣衫的杨纂还没踏出房门,就听到久久未闻的鼓声。
咚~咚~咚~
沉闷的声音响彻长寿坊,吸引了更多好事者围观。
但是他们进不了县府,只能在外等候。
县府占地十分宽广,如同四合院,中间是一片空地,入了县府便能看到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公生明”三个大字。
再往前便是审判用的大堂,形式很简洁,由于唐人是跪坐着审理案件,因而只是用木头搭起的台子大概只有几十厘米高。
上方悬挂着“明镜高悬”的黑色烫金牌匾。
等到杨纂从侧方进入大堂,看到下方站着罗喆和蔡志华等人,感觉太阳穴有点疼。
低矮又狭长的公案之后,杨纂跪坐在蒲团之上,说道:“是何人伐登闻鼓?”
“民,罗喆,有冤,告平准署枉法。”
罗喆躬身之后高声唱道。
几番问答之后,杨纂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然后由县丞记录。
登闻鼓这种案件,虽然要经过他,但做决定的确不是他。
等到县丞拿着文表告退之后,杨纂放松下来,对着蔡志华拱手示意了一下。
身为被告,蔡志华现在心情很糟糕,但却信心满满,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做法有章可依。
只不过是烂泥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与他相比,罗喆也是稍微有些把握的。
虽然不通唐律,但是自己的行为顶多是街边小贩,过往胡商,总是有漏可以钻的。
最大的忧虑是人治,但这也是依仗之一。
没过多久,至少罗喆是这么觉得的,县丞带着军士来到县府。
为什么说是军士,因为身披鱼鳞甲,腰挂大刀,手握长矛,和街使有着很明显的区分。
看到他们,陈伯等人慌了。
军人大义?
没有的,他们眼里只有钱、粮和女人。
所以陈伯看到军人的反应不是安心,而是害怕。
“陈伯莫怕,今日之事,罗喆一力担之。”
罗喆不止要安抚陈伯他们,怀里的幺娘也是瑟瑟发抖。
轻轻拍打着幺娘的背部,罗喆对杨纂说道:“杨明府可否帮忙照看一番。”
陈伯面露苦涩,似乎对自己有些不甘。
铁牛更是咬牙切齿。
对于罗喆的要求,杨纂没有拒绝就让人安排陈伯他们入二堂别间看管。
随后,杨纂与罗喆还有蔡志华一起随着军士一起离开。
这是要入皇城了。
随行军士便是金吾卫,而刚才县丞是向上递交表文,之后直接传达到朝堂。
民告官可不多见,更何况是勤政的李世民呢。
因而过了三省就直接呈到了御案之前了。
跟着金吾卫,来到皇城前,这里的城墙与外城的城墙截然不同。
看上去更加坚固,而且整体更加雄伟。
高大的城墙上面是庄严的箭楼,而箭楼之下便是三个门道。
中间门道上方刻有“含光门”三字。
拱卫大门的解释英武的军将,远非外城可比拟。
金吾卫将人带到,核对鱼符,守将就没再阻拦。
过了含光门,罗喆看到很多穿着青衫官服的胡人以及各种官员来回奔走。
所在的建筑也都是府苑制,灰白的石砖整齐地划分着各自的办公地点。
虽然有人会好奇看向罗喆的队伍,但绝对不会过多滞留。
经过几个路口之后便是一条石砖铺垫而成的大道,对面则是宫城。
宫城的守备更加严肃,将士站如雕塑,对于未踏进自身守备范围的人置若罔闻。
罗喆一路上好奇地张望,很明显,这些将士的装备比外面的更完备,而且更加精致。
那枪尖在阳光的反射之下如同灯泡一样闪闪发光。
只记得路过了三四道城门之后,罗喆等人来到了重明门。
这次进入便要经过搜身。
除了用手触摸外,将士还用一块黑色块状物在身上来回扫描。
这个应该是磁铁,因为罗喆看到它能吸附起铁制器具。
经过了几道门禁之后,就能看到显德门了。
在它后面,就是如今皇帝办公的地方了。
一开始,罗喆觉得奇怪,皇帝不应该待在皇宫的中间吗?
现在也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到了显德门,就有穿着青色袍衫,头戴黑色幞头的内侍等候。
而这个内侍明显是在等罗喆的。
原因很简单,预防殿前失礼。
罗喆面带微笑,听得很认真,相比于周围人对内侍的蔑视,罗喆比较觉得他们是群可怜人。
在这个讲究孝道的世道里,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会对自己的子孙根无情呢。
更何况这个小内侍看上去年纪和自己差不多。
罗喆的态度让小内侍大有好感,就像一条受够欺负的狗,只要有人赏赐一块骨头,就流着哈喇子,摇着尾巴。
等到内侍讲解完回去通报之后,罗喆便能踏入显德门了。
显德殿并不是很气派,至少从规模上来说,小了。
但是由白玉石铺成的道路无不透露出皇家的显赫。
三大五粗的禁军冷眼看着罗喆。
走过空地,踏上白玉石砌成的台阶,也没几道,就来到殿门口了。
对于一国之君来说,这有点寒酸了。
殿门不大,镂空雕琢,沉重却又华美。
按照内侍所说,听到通传之后,罗喆走进殿门。
刚一入殿,罗喆惊呆了。
满朝诸公,坐着上朝。
要说下面和上面的区别,就是皇帝的椅子比较大,还有靠背。
但整体跟凳子相似。
方才听内侍说注意站姿和步伐,现在罗喆明白了,大佬是坐着的。
最上方的不用多说,看着明黄色的衣服,就知道是皇帝了,而下面花花绿绿的朝臣多是紫色和绯色。
没有多少人将目光投向罗喆。
毕竟民告官对他们而言,是挑衅。
“说吧,有何冤屈?”
声音饱满又有磁性,还带有几分威严。
罗喆弯着腰,闻言答道:“民罗喆冤于署令枉法,没民之钱财。”
一旁的蔡志华作了一揖,起身道:“臣行之有法,律有规,凡商铺者皆经于市。”
“民无商铺,如那小食小贩,如那行走胡商,何来商铺之说?”
罗喆辩驳道。
很明显,经过罗喆的判断,市其实就是一个大型而且集中的赶集场所,只不过按照规定,要在京城里开店铺,只能在“市”里。
但罗喆没有店铺,他就跟那些行脚商一样,根本没有固定交易地点。
这是一个很习惯性的思维。
大家只能在这里开店,那么这里东西就更容易卖出去,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法了。
蔡志华被这么一堵,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
群臣之中,不少人也在思量,其中一个老人看着罗喆两眼发光,随即弯着膝盖走出来,躬身唱道:“陛下,臣有一言,可否一问。”
“杜卿免礼,朕准了。”李世民眼中有些玩味。
似乎罗喆的出现为整个朝堂增添了些许的活力。
“我可问你,罗小郎君可知律法?”
老人看着罗喆,语气并没有过多苛责。
罗喆摇了摇头,开玩笑,谁会懂你们的律法。
“民不知。”
得到答案,老人更是欢喜,说道:“老朽杜如晦,得陛下厚望,为吏部尚书。”
罗喆回礼。
杜如晦继续说道:“依罗小郎君之言,那署令为何枉法?”
“法无禁止即可为,署令枉法于抄没民之所得,这不是枉法?”罗喆道。
这下是满堂皆惊。
法无禁止即可为,细细品味之下,却能挖掘出更深层次的东西。
对此,罗喆只是觉得理所当然。
“法无禁止即可为,好一个法无禁止即可为。”
杜如晦反复品读之后,似乎从中悟出了什么,不断喃喃自语着。
“荒唐,那岂不是毫无王法可言!”
有人出班说道,穿着绯色衣袍,也是个高官。
“为何?”罗喆不解。
“为何?因为…”话到了嘴边,那人却又说不出口。
是啊,法无禁止,那为何不可?
“若是如此,那岂不是礼法崩坏!”
又一人站了出来,留着山羊胡子,已经有几分斑白。
“法不外乎人情,为何会礼法崩坏?”罗喆反问。
这下那老人也迟疑了。
两相结合,滴水不漏了。
但是实际操作起来是一项庞大的工程。
杨纂此时额头挂着冷汗,没想到这登闻鼓如此响亮,已经涉及到这一层次了。
另一旁的蔡志华已经打算回去打一顿举报人了。
罗喆站立,如同环顾四望的剑客。
上头的皇帝则是在细想着罗喆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而罗喆不知道,那山羊胡子的老人是孔颖达,乃孔家之后,更不知道他身后所代表的是什么。
就个人而言,罗喆觉得自己如同羔羊,进入了这狼虎之地。
“咳。”
面对沉默的朝堂,李世民咳嗽了一声说道:“蔡卿此番也构不成枉法,凡商者收取市税也是理所应当!”
皇帝说话了,罗喆回身低头聆听。
“回陛下,但民非市籍,又不曾入市,何来市税之说;再者,民虽无知,但市税定非收民之所有。”
对于这笔巨款,罗喆并不是不想交税,只是不想白费力气罢了。
然而,罗喆很轻易地击穿了律法的漏洞,这对于满朝诸公而言,是一个极大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