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罗喆的辩驳,杜如晦听得刺耳。
坊市制度,自周起,至汉兴。
这是一套极为方便又有效的制度。
但是在这个少年眼里却满是疮痍。
更何况,敢和天下共主辩驳,也是需要不少胆气。
一位内侍向李世民递上了一个盒子。
那个盒子罗喆很熟悉呀。
不就是蚊香吗!
当内侍的低语让李世民的脸色稍许变换,看向罗喆的目光越发凌厉。
“哼,经太医署核验,你这蚊香可不值五百文!”
这么快?
罗喆很淡定,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微微行礼:“陛下,话非如此,古有千金买骨,便是这个理。”
闻言,李世民眉头微皱,似乎被触动了什么。
“如今我这蚊香,形式虽然简单,但其内涵创意不止于此,就拿那个小机关而言,看似小巧,但精巧的铁制器具可不多见,再者,古往今来,还未曾见过如此蚊香。”
罗喆侃侃而谈:“这买的不是一份蚊香,而是一份创意。”
可是走到这一步,他已经败了,自从李世民称蚊香不值五百文那一刻,他就带有欺骗性质。
这样的敛财手法很快,快到以如今京城的房价做比较,罗喆在一天之内已经赚了将近四套房产了,要知道,这可是按亩卖的地。
不是说什么仇富心理,而是歧视商贾。
官员们的俸禄都有可能是几条腊肉,一介商贾却腰缠万贯,这是朝廷不能允许的。
“陛下,民并不是不予税赋。”
罗喆躬身拱手拜道。
因为越说下去,越发无力。
李世民还在回味方才的话语。
千金买骨,这千金买骨让他想起了往事。
一位风华绝代的猛将。
一个从平民里杀出来的年少国公。
可是,这朝廷没有他的位置。
眼前这个小儿郎临威不惧,在满朝诸公面前还说胡话,倒是颇有几分阵前请战的气象。
也如他所说,新朝刚立,很多律法没有完善,就算是前朝,也不曾遇见过这种情况,他似乎没有错。
市坊入门的那点费用算得上税收吗?
不止罗喆不知道,满朝诸公乃至李世民也不知道。
但是,君臣眼神的交换只在瞬间。
杨纂出班道:“微臣曾问其缘由,起因为乡民搭桥修路,赤子之心望陛下开恩。”
杜如晦咳嗽了几下,说道:“罗小郎君虽巧言令色,但商贾卑鄙非百姓同等,臣请圣裁。”
有了杜如晦带头,群臣附声:“臣请圣裁。”
异口同声,对于罗喆很是震撼。
这让他明白了自身的无力感是从何而来,这是人治,说到底,也是人治。
沉默无言,他知道,一旦被认定为商贾,那么皮肉之苦是在所难免的,能不能活着撑过去都不知道。
他仰头看向御案,这是他第一次抬头看李世民,至少,让自己见识一番这个名传千古的皇帝是什么样子的。
冕冠上十二根旒只是象征意义,两人的目光都在对方身上,李世民年不过三十,正是力壮之年,眉宇间经过战火的淬炼,务必威严。
其本身有着胡人的血统,让他的五官更加立体,至少在罗喆看来,还是挺好看的。
他能看到李世民的嘴角微微翘起。
“罗喆犯法,当之有罪,但念其年幼不通礼,朕怜之,此令民子罗喆在宫看押,受皇后管制。”
皇帝的话语充满了气势,但是罗喆总感觉哪里不对。
在他还没有回过味来的时候,朝臣们皆行礼称臣,之后就是各种夸赞,似乎这只是一种流程。
在宫看押是什么意思?皇后管制是什么意思?
我不理解!很不理解!
再怎么不理解,也不妨碍内侍将他带出殿外,移往后宫,确切地说,是丽正殿。
在他离开后,朝堂倒是轻松了几分。
“此子如何?”李世民问道。
杜如晦立马回答,似乎恐于人后:“临危不乱,赤子之心,若归正途,未来可期。”
“愿有前程可奔赴,亦有岁月可回首。”
李世民念道:“奔赴回首,未来可期,杜卿所言甚是,那么,这商税可如何定夺。”
说到这个,群臣开始引经据典,至少要开个头不是吗?
被放置在一旁的蔡志华有些心灰意冷,杜相看重,皇帝怜惜,那还有自己什么事儿,这官途估计就到这了。
……
丽正殿。
罗喆莫名其妙被带到这边。
莫名其妙看到一个风韵少妇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看着莫名其妙的自己。
妇人含笑,感觉罗喆有点呆,很可爱。
刚生育的她可能是母性的作用,越发觉得罗喆可爱。
在妇人身旁还有几个孩子。
按理说,后宫不是不能让男子进入吗?
罗喆还是个孩子?孩子不分男女?那算了。
从衣着上看,孩子堆里有几个穿着黄色的,那肯定是皇子了。
于是,罗喆首先排除这几位,向其他孩子靠近。
为什么要靠近他们?
因为这里除了宫女没有其他人了。
罗喆也不知道干嘛,就只能加入孩子堆里了。
“你是谁?”
最先发现罗喆靠近的孩子,身穿紫衣,头上扎着鬓角,语气糯糯的,又跟小大人一样。
“我叫罗喆,问别人名字要先自报姓名,你懂不懂礼。”罗喆说道,可能是劫后余生吧,罗喆放的有点开。
小孩嘟着嘴,皱眉道:“我叫周道务。”
“那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了,道务君。”
罗喆很是自来熟,能被养在宫里的孩子,除了自己,应该都是一些重要人物的后代,好好相处一定没有错的。
周道务挠了挠头,歪着脑袋看向一旁抱着孩子的妇人:“皇后殿下,罗喆是我朋友嘛?”
长孙氏,一代贤后,现在正一脸宠溺地看着周道务,随后责怪着罗喆:“一副登徒子做派,二郎所言非虚,是要多加管教。”
顿时,罗喆感觉有些头皮发麻,不因其他,只是这脸上敷着是什么?那么白?
也不怕粉尘落在因为脸上。
抿着嘴,低头受教,还能怎样,罗喆感觉这辈子可能都学不会所谓贵族礼仪。
周道务鼓着腮帮子向罗喆说道“你不是我朋友。”
“兄长们,我们打他。”求助对象正是那几个穿着黄衫的孩子。
这其中,有个带头大哥走了出来。
长相神似李世民,似乎父母的优良基因都到他身上了。
“道务,不得无礼。”带头大哥呵斥了周道务,又跟长孙皇后行礼道:“阿娘莫要怪罪道务。”
一时间,罗喆鸡皮疙瘩起来了,这孩子看样子也不过十岁,但是行为举止已经一副儒士做派了。
另一个小胖墩流着哈喇子盯着罗喆看,似乎罗喆身上有什么好吃的。
“无怪,高明可要做好榜样。”
长孙皇后笑着说道。
高明正是当朝太子李承乾的字。
而这时,罗喆搭话进来了:“皇后殿下,民那些许薄财是如何处置?”
一言将长孙皇后给气笑了,这个财迷现在还在担心这个:“些许薄财?我可不曾见过如此薄财,放心吧,陛下自有处置。”
“那可是小民为村里修路之财,民也只不过想让村户过上好日子。”罗喆抿着嘴有些无奈,自己被困在宫中出不去。
长孙皇后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于是道:“便知你有赤子之心,陛下已下令除去入市之费用,皆返还于你,你那乡民自会将其运回。”
闻言,罗喆喜不自胜:“陛下隆恩,民不敢忘。”
随之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
长孙皇后皱眉,她不喜欢孩子露出这种表情,就问:“可有何事?”
“民有不情之请。”罗喆弯腰行礼。
“说。”
“如今世道纷乱,若以老弱运送财物,民心忧,可否请街使护送,当然,民会予其酬劳。”
这是罗喆最担心的,这世道,杀人劫货是常态,有山必有匪也是,已经露了财,难免有眼热的人。
听完罗喆所说,长孙皇后将怀中的婴儿交给旁边一个汹涌澎湃的宫女,走近罗喆,居高临下问道:“若让金吾卫护送,罗小郎君,尔作价几何?”
这番话出乎了罗喆的预料,他抬头看到那张布满白粉的脸,有点惊,但压住心情,经过一番思索,罗喆艰难地伸出十根手指:“十人,人手一贯可否?”
噗呲~
这是一个少妇的调笑。
“我当罗小郎如何机敏,也不过是个孩子。”
用食指戳着罗喆的脑袋:“毫无常识可言。”
脑袋随着食指不断后仰,罗喆脸颊感觉有些发烫。
长孙皇后看着已经红了耳根的罗喆,感觉更加喜欢:“罢了,人手作价五十,不可多,不可少,可懂?”
“小民受教。”罗喆脑子有点晕晕的。
“有敛财之能,却不知钱财之重,你要我怎么说你。”
长孙皇后似乎喜欢上了戳罗喆的脑门,感觉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呆。
罗喆能感觉到对方很细心地不让指甲戳到自己,但还是感觉很羞耻。
一旁的周道务看到长孙皇后在教训罗喆,抬头挺胸了一番,好似这是在为他出气一样。
可是李承乾倒是知道自己母亲对罗喆的喜欢,毕竟罗喆长得也很好看,在他眼里扎马尾是衣冠不整,但是就是觉得这样看上去很好看。
在经过长孙皇后的连番说教之后,罗喆已经麻了。
从钱财讲到做人,从做人讲到穿衣服,从穿衣服讲到发型。
原来在他们眼里,自己就和胡人差不多,只不过是身边的人一直纵容自己罢了。
这有用吗?
就算是跳楼,罗喆也不允许自己去绑一个什么朝天辫!
世人笑我太疯癫,那我就是疯癫。
可能是说得有点乏了,长孙皇后让宫女准备羹汤,自己坐回了高出的矮椅上。
这时,李承乾就召集了其他还在来到罗喆面前。
这样的景象长孙皇后很满意。
也是这个时候,罗喆知道了这个带头大哥就是李承乾。
在他之后是李泰和李恪,再有就是一些不在朝中的将军嫡子,就像周道务这样的。
初来乍到,而且还是平民的罗喆在里面就是个异类,前所未有的异类。
所以他客气,谦虚,又因为年长,某种方面来说有见识,于是很快就融入了进去。
熟悉之后,罗喆知道了他们不是来这里玩的,是来这里学习的。
就跟课间休息一样,长孙皇后只不过是来暂时看顾一下这些孩子,顺便增进一下感情。
因为不久后长孙皇后就离开了。
而后是一群年长的儒士出现在罗喆眼中。
有李承乾介绍,罗喆也算是认识了一番,成了他们学子中的一员。
这些人之中,除了像欧阳询这样的学士,还有长孙家庆这样年轻的侍读。
陪皇子读书,这是罗喆反应过来的第一个念头。
身边这群功臣之子某种程度上好像就是这个作用,更何况里面有着储君,未来的皇帝呢?
欧阳询是个精神饱满的老头,发须皆白,看样子年龄很大。
但是罗喆不敢断定,因为大家老的都很快。
村子里有些人看上去很老,但不过四五十岁。
“老夫欧阳询,授书法。”
这是他简单地介绍。
课堂上的教授也很简单,由学士写一个字,下面的孩子跟随着临摹。
欧阳询的字很好看,正楷用笔刚劲峻拔,笔画方润齐整,结体开朗爽健,随笔而为便是大家。
这个对于罗喆来说,并不是很难,但是他很快带入角色,写得不快,但很认真。
欧阳询如巡视课堂一样在每个案几前观摩,不求学生写得多好,只要工整就可以了。
但是就像每个写作业的学生都不喜欢被老师一边看着一边写一样,总是有孩子因为欧阳询的注视撇了笔锋。
当他走到罗喆身边时,罗喆正收笔提锋。
“形似而神不足。”欧阳询开口说道。
罗喆这时才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刚要起身,却被按住了肩膀。
“继续练。”
欧阳询其实很满意罗喆的书写,至少比其他孩子还要好。
“学生受教。”
罗喆含蓄说完,继续书写。
随着罗喆书写越来越快,临摹的痕迹开始被淡化。
而欧阳询的脸色也开始发生了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