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海关向东一直到广宁、锦州,一路都是逃难的百姓,扶老携幼、呼爹喊娘,喧嚣之声直冲云霄。为了尽快入关,人们纷纷抛弃随身携带的行李,道路两侧堆积如山绵延不绝。大路上逃难的人流一眼望不到尽头,场面非常混乱。
熊廷弼一行人星夜兼程赶往广宁,那里是王化贞的驻地。他满腔怒火一定要当面问问王化贞的巡抚是怎么当的。中午的阳光火辣辣的照射着大路上的人流,熊廷弼的官军也赶到了这里,被人流所阻不得不放慢速度。眼前的混乱局面令熊廷弼忧心如焚,他跳下马爬上一处高地大叫:
“辽东的乡亲们,大家不要惊慌,不要惊慌!朝廷的援军马上就到了。”
难民们发现了这队官军,一个个满腹狐疑的看着他。熊廷弼继续大喊:“大家不要怕,朝廷大军不日就将到达,辽东很快就会平定,大家听老夫一句劝,回家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有眼尖的人认出了熊廷弼,喊道:“熊经略?熊经略又回来啦!”难民们兴奋地说:“有熊经略在,咱们的家园准能保住,还是回去吧。”很快人流中开始有人往回走,但还是有大批的人继续南逃。熊廷弼急得翻身上马对后面吼道:
“跟上,不要掉队,天黑前赶到广宁——快!”
大队骑兵风驰电掣般绝尘而去……
广宁。巡抚衙门。熊廷弼一进客厅连茶都顾不上喝一口便质问王化贞:“王大人,辽东军心不稳、百姓南逃日夜不绝,为什么不组织固守?”王化贞看了他一眼:“固守?熊经略,朝廷的旨意是主动出击,不曾提到固守。”
熊廷弼很恼火:“出击固然不错,可如今辽东的局势万分危急,此时还是先稳住阵脚,等到援军和粮草到齐再行反击亦为时不晚。”
“兵贵神速,趁建虏尚未集结完毕之机,集中兵力一举击破,则全辽指日可复。”王化贞针锋相对,根本不认同熊廷弼的主张。
一个巡抚,一个经略;一个主攻,一个主守;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不过熊廷弼似乎并不欣赏这话,对他而言话不投机就应该辩论,而不是闭口不言。因此两个人争论地面红耳赤,不分高低,谁也不服谁。尽管熊廷弼手里有尚方宝剑,有临机专断权。可是王化贞根本不买他的帐,处处和他对着干,经抚不和从此时已经露出了苗头。
熊廷弼大为不满,他瞪着王化贞气呼呼地质问:“本部堂受皇命节制辽东兵马,奉尚方剑,有临机专断之权。王化贞,你想抗旨吗?”
王化贞不紧不慢地说:“本抚当然不敢抗旨。”
熊廷弼更加恼怒:“那你就是故意和本部堂过不去喽!”
王化贞:“熊经略说笑了,本抚岂敢跟经略大人过不去。哦——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朝廷下发的诏命里说得清清楚楚,熊经略主关内,本抚主关外,互相配合,换句话说你我不是上下级的关系,而是平级关系,所以嘛——熊经略您呐也甭发火,伤肝呐,您的临机专断权还是放到关内用去吧。”
王化贞的话犹如一声炸雷,震得熊廷弼半天回不过来神儿,他怎么也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他不相信!
王化贞见他不相信,就拿出兵部的公文丢到他面前的桌上,说:“熊经略如若不信就自己好好看看这个吧。”熊廷弼迟疑了一下拿起公文没看几行便勃然变色,他愤怒地将公文拍在案上,起身拂袖而去,连向王化贞告辞的客套话都不说了。王化贞倒挺有涵养,高声道:
“经略慢走,本抚就不送了。”
熊廷弼离开广宁后便直奔山海关而回,一路上他铁青着脸一句话不说,任凭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他要申诉,一定要申诉,他绝对无法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堂堂经略钧令不出山海关,那这辽东的事情还怎么办?朝廷如果不给他一个说法,那这个辽东经略就真没法当下去了。
扳倒魏朝是魏忠贤的第一个大胜利。
不过他并没有得意忘形,每次见到王安总是一幅毕恭毕敬地样子,王安不发话他连头都不敢抬,这也给王安造成了一种错觉,以为魏忠贤只是想取代魏朝做内廷的第二号人物,对他王安依旧言听计从,忠心不二。想到这里王安放松了对魏忠贤的戒备心。
御花园凉亭。天启挥汗如雨地卖力锯着木头,魏忠贤坐在下首,握着锯的另一端配合着天启来回的拉。嘴里不时的说道:“皇上,您慢着点,甭使那么大劲儿,您瞧小奴都撵不上您啦。”天启哈哈一笑:“朕还没使劲儿呢,你这奴才越来越油嘴滑舌了。”天启边拉边问:“最近外面有什么好玩的有趣的事吗?”
魏忠贤略一思索说:“回皇上,这一阵子各地频降祥瑞呀,这不前天北直隶顺德府奏报井中发现青龙;浙江台州府奏报发现了白龟……”天启打断了魏忠贤的话:“捕风捉影,哪有那么多祥瑞,要真有,朕怎么没有见过呢?”魏忠贤赶紧顺着天启说:“可不是嘛,小奴也在寻思怎么天天都有祥瑞降临呢?后来小奴想明白了,这证明皇上洪福齐天,才使得祥瑞频降,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大喜事呀。”
“还有什么好玩的事儿吗?”天启歪着头问。
魏忠贤愣了一下马上回过神儿来说:“小奴听说辽东那边熊经略到任后和王巡抚意见不合,据说还吵过几架。”
天启:“他们吵什么?”
魏忠贤:“好像是熊经略不赞同王巡抚的战略,执意要放弃关外土地,固守山海关……”
“什么!放弃关外土地?这怎么能行。”
天启急了:“那王化贞什么意思?
”魏忠贤:“王巡抚主张主动出击收复失地。”
天启赞道:“还是这个王化贞有志气,没让朕失望呢。”
说罢天启自言自语道:“辽东何日方能彻底平定,让朕省省心呢?”
内阁签押房。张鹤鸣和李汝华小声议论着从外面跨入殿门,韩爌从奏折堆里探出头看见二人,忙打招呼:“二位大人来的正好,瞧瞧,麻烦事上身了。”张鹤鸣不假思索地说:“不会又是熊蛮子吧?”韩爌苦笑道:“让你说着了,这个熊廷弼又要撂挑子不干喽。把能骂的都骂了一个遍就差骂皇上了。”
“为什么呀,他这是?”李汝华问。
韩爌头疼地说:“还能有什么,只怪朝廷在辽东考虑不周呀,这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熊廷弼是什么人?就他那熊脾气岂能容得下别人对他指手画脚,朝廷偏偏又搞了个经略主内,巡抚主外的布置,王化贞处处与他对着干,这熊廷弼现在说什么也不干了。”
张鹤鸣翻了翻熊廷弼的折子,说:“熊蛮子坚决要求节制王化贞,不然就辞职———这不是公然要挟朝廷嘛。”
李汝华:“真是越来越不成体统了。”
张鹤鸣问:“叶阁老什么意思?”
韩爌说:“这经抚制衡原本就是叶阁老的主张,皇上也采纳了,内阁按照皇上和叶阁老的意思拟旨发文。如今熊廷弼执意要节制王化贞,这不是跟叶阁老过不去嘛,皇上那里也不好办呐。”
李汝华说:“这熊廷弼可是出了名的认死理,皇上赐他临机专断权,他就觉得理应运用于关内外,内阁的意思他恐怕根本听不进去,弄不好还会一道折子把你我都扯进去。”
张鹤鸣说:“李大人说的不无道理,今天它能把折子递到内阁,明儿个就敢直接给皇上写专折,得赶紧想个法子出来。”
韩爌沉吟半天说:“依老夫看不如奏明皇上,下一道严旨命熊廷弼配合王化贞行动,不得推诿。”张鹤鸣和李汝华对视一眼,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山海关经略府。熊廷弼从广宁回来后情绪一直不好,动辄张嘴骂人,府里的下人们见了他都躲着走。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令他恢复全辽的信心荡然无存,如今眼前的辽东局势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时刻了,他又怎能不急火攻心,整日忧心重重。
熊林端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现在他是唯一一个敢接近熊廷弼的人了。
“老爷,吃点东西吧,您都一天没吃饭了。”熊林试探着问道。
“不吃——”熊廷弼生硬地说。
熊林难过地说:“老爷,您就少吃点吧,不然饿坏了身子还如何保卫辽东啊。”或许是这句话勾起了熊廷弼心中的痛苦。他突然大声吼道:“保卫辽东?那是他王化贞的事,关我什么事!他不是想一举荡平吗,那还让我来辽东干什么!”
熊林吓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老爷,您息怒呀。”熊廷弼似乎清醒了,他转过身痛苦地闭上眼,只说了一句话:“下去吧,我想静一静。”
熊廷弼的痛苦别人是很难理解的,辽东经略自万历四十六年以来已经成为整个大明朝最难当的一员封疆大吏。前有后金的侵扰,后有朝廷党争的干扰,处在两面夹击中艰难应对。原本已步履维艰,如今居然又搞出了一个“经抚制衡”,甚至辽东巡抚的权力已经远远超过辽东经略,尽管名义上辽东经略才是最高长官,但现在一切早已不按规矩出牌了。
最令熊廷弼气愤地是虽然他手里有尚方剑,节制辽东兵马钱粮、文武军政,但这都是理论上的节制。实际上他真正能调动的只有山海关、宁远和左屯卫等处的几千人马,而王化贞却统帅关外十几万大军。也正因此王化贞不止一次吹嘘要率六万精锐一举荡平建虏,恢复全辽。朝廷对他也是十二分的重视,满心指望他能打几场扬眉吐气的胜仗来激励军心、民心。
不过辽东的情况到底到了什么地步,熊廷弼心里是很清楚的,他能够预感到王化贞在拿辽东的安危进行一场豪赌。这种情况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可他又无力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