勖勤宫。离宫门老远朱由检就控制不住地喊道:“娘娘,检儿回来了,检儿回来了……”转过几道弯,穿过一座坊门,远远的看见勖勤宫的琉璃瓦。
他不禁加快了步伐,最后甚至奔跑起来。等他穿过最后一座坊门时,脸上的兴奋突然僵住了,只见不远处的勖勤宫外挂满了素白的挽联、挽幛,隐约能听到低沉地哭声……
朱由检如遭雷击,顿时感觉天都塌了,他跌跌撞撞跑进殿门,整个人一下子懵了。
殿中,一个黑心白底的“奠”字跃入眼眶,下面安放着黑色的灵柩,四周的圆柱上挂满了挽幛,殿中纸钱飞舞,哭声低回,一片银装素裹。朱由检声音颤抖:“出…出什么事了?怎么会是这样?”
一个婢女泣道:“王爷,您入狱次日,宫里来人说是奉旨查抄,娘娘一气之下,病情加重撒手而去……”
朱由检痛叫一声:“娘娘——”
一口气上不来,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了下去……
“王爷!王爷……”
客府。客氏坐在梳妆台前,聚精会神地描眉:“这样挺好…..嗯,不错……”
身后的婢女恭维道:“夫人这一描呀,真是锦上添花呀。”客氏自我欣赏了一番,笑道:“死丫头,你这小嘴真是越来越甜啦。”
走廊里,魏忠贤疾步穿过坊门,小太监赶紧施礼:“见过魏公公,公公吉祥。”
魏忠贤:“夫人在吗?”
“在。”
“领咱家去见。”
小太监领着魏忠贤穿过最后一道坊门,来到殿门口,魏忠贤一抬脚进殿了。他见客氏正在全神贯注的描眉,便示意婢女不要声张。然后蹑手蹑脚地悄悄走到客氏背后,赞叹道:“夫人真是风采不减当年呀,小奴这眼呀,都看不过来啦。”
客氏冷不防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是魏忠贤,假装生气道:“进门一点声音都没有,你想吓死我呀。”
魏忠贤笑道:“夫人说哪儿的话,小奴岂敢呀。夫人,小奴来是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什么呀。”客氏漫不经心的问。
魏忠贤得意的说:“这一次,朱由检小儿可是吃了个大亏,虽然侥幸捡回一条命,但已成惊弓之鸟。据勖勤宫内线来报,这几日来朱由检小儿整日闭门不出,一言不发,在宫里为李娘娘守灵,呵呵呵,这次算是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呀。”
客氏听了这话,心情舒畅,满面春风,随即又耿耿于怀的说:“朱由检是老实了,可那个皇后张氏却猖狂地很呢!我一想到她就来气。”
客氏放下画笔,站起身走到殿前,望着窗外的秋景,阴沉着脸:“经此一事,朱由检暂不足虑,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对付皇后,皇后不除,日后必定坏我们的大事。”
魏忠贤面有难色:“小奴原以为对付皇后还不是手到擒来,现在看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看来我们得从长计议了。”
客氏无奈的叹口气:“只有如此了,皇后不除,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
魏忠贤安慰道:“夫人放心,小奴一定会让你出这口恶气的。”
顺天府是京城最高衙门,巡城御史和五城兵马司都归其管辖。顺天府的堂官叫顺天府尹,也就是知府,和全国各地的州府衙门本质上没什么区别,但小区别还是有的,各地州府皆为正五品,唯独顺天府为京畿重地,天子脚下,破例为正三品。这也算是皇恩浩荡吧。
顺天府尹刘志选这一年已经六十七岁了,头发都白光了,按说也该到了致仕回乡颐养天年的时候了,可刘志选却是人老心不老,都这把年纪了还想着再往上爬爬。依照大明官场规矩,做官做到这个年纪早该回乡了,但刘志选仗着刘昭妃的庇护,吏部也不好提这档子事。
说起来刘志选真不是等闲之辈,居然想方设法和刘昭妃攀上了点远亲关系。这一来可就不得了了,用百姓的话说“宫里头有人”,当年刘志选调任顺天府尹也是因为刘昭妃的关系。后来因为万历怠政,万事不理,各地缺官难补,想升官更是妄想。就这样刘志选在顺天府尹的椅子上一坐就是十几年,向上晋升成了他最大的心病。
现在机会来了,魏忠贤这颗政坛新星冉冉上升,刘志选看在眼里,心里有了打算。他决定赌上一把。
魏府门口。刘志选正在讨好门子。
“烦劳小哥通报魏公公,顺天府尹刘志选求见。”刘志选满脸堆笑的递上门贴,那年轻门子接过门贴连看都不看一眼就随手扔进了旁边的篓子里,篓子里的门贴已经快堆满了。
门子翘着二郎腿斜瞟了一眼老态龙钟的刘志选,爱理不理的说:“我家公公日理万机,事儿多着呢,哪儿有闲工夫见你们这些杂七杂八的芝麻官。”
刘志选麻利的把一个红包塞进门子衣袖内:“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门子捏了捏红包,态度出现了一百八十度大拐弯,喜笑颜开:“哎呀,刘大人,我说您这是干嘛呀,太客气啦,小的一定先递您的门贴。”
就在这时,一顶轿子停在门口,轿夫掀开轿帘,王体乾钻了出来正要进门,看见刘志选正堵在门口对门子点头哈腰,看见是王体乾,刘志选心中大喜,真是要什么来什么。对于这位魏忠贤心腹干将、内廷第二号人物,刘志选自然不敢怠慢,疾步上前施礼:“顺天府尹刘志选见过王公公,公公吉祥。”
王体乾上下打量了一番,调侃道:“呦,这不是刘大人嘛,几年不见怎么老成这幅模样啦?您呐,都这把年纪了还往上爬呢,真不容易。”
刘志选陪笑道:“下官虽然老了点,但忠君报国之心不曾有丝毫改变呀……”
“好一个忠君报国之心——”王体乾赞道:“就冲你这份忠贞之心,走吧,咱家要面见魏公公,一块儿进去吧。”
刘志选喜出望外连连道谢,那门子一听这话也不敢提门贴之事了,小心翼翼地扶着刘志选进门,随从们跟着将几口大箱子也抬了进去。
客厅。笼子里的画眉鸟正欢快的叫着,魏忠贤躺在太师椅里闭目养神,两个婢女蹲在地上给他揉腿,墙上挂着的西洋钟嘀嗒嘀嗒的发出有规律的声音。
王体乾是少数几个不需要禀报可直接面见魏忠贤的人之一,他推开门跨入客厅,后面跟着面容猥琐的刘志选。
听到有人进来了,魏忠贤嘴唇动了动:“何事?”
王体乾看了眼婢女,两人赶紧退下,刘志选何等聪明之人,马上明白这俩人要谈秘事,便转身想退出,就在这时魏忠贤的一句话令他老泪纵横:
“无妨,刘大人不是外人,说吧。”
王体乾奏道:“公公,前次之事手下办事不力,引起了皇后的察觉,如今她已经怀疑到小的头上了。据坤宁宫内线密报皇后前几日去见皇上了,已经提到小的了,公公这可如何是好。”
“慌什么!”魏忠贤站起身走来走去,突然转身看了一眼刘志选,叹道:“皇后屡屡坏咱家的大事,真是可恨。咱家养了那么多孩儿,却没有一个人能替咱家分忧,哎…..”
王体乾沉默不语,刘志选看看王体乾,不知该说什么。
魏忠贤长长的叹口气:“哎,你们回去吧,咱家自己想办法吧,看来求人不如求己呀。”
说着便做出准备起身的动作,王体乾也起身告辞。
“公公,下官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刘志选心一横,脱口而出决定赌上一把。
“哦?刘大人有话尽可直言。”魏忠贤扭头看了看刘志选。
刘志选小心翼翼地说:“公公,下官和皇后之父太康伯张国纪有过一面之交,对他的情况有所了解。此前坊间曾谣传皇后并非张国纪之女,顺天府为此多次晓谕士民不得造谣生事,如今我们何不顺水推舟,将谣言坐实,然后……”
魏忠贤眼前一亮,来了兴致,拉着刘志选坐下:“刘大人,你慢慢说。”说着端来一杯热茶,刘志选受宠若惊,有点激动。
“然后我们这么这么……”刘志选压低声音道出了他的计划…..
“妙呀,公公,此计甚妙呀。”王体乾赞不绝口。
想到这里,魏忠贤笑道:“刘大人果然用心良苦,好极了,依咱家看来,此计就交给刘大人办吧,也只有你能办好。事成之后咱家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刘志选心花怒放,欣喜若狂,告辞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看着刘志选远去的背影,王体乾不解的问:“公公,如此重大之事交给他办,万一……”
“哎,体乾多虑啦,通知我们在顺天府里的内线给我盯紧这老家伙,以防他耍滑头。”魏忠贤诡异的笑道。
“公公放心,小的马上去办。”
顺天府衙后堂。刘志选摆了一桌酒菜自斟自饮,一个公差推门而入:“大人,人带来了。”
“带进来。”
一个身穿囚衣,手脚戴镣铐的彪形大汉被带了进来。此人名叫孙止孝,是北直隶的土匪头目,去年流窜到京师顺天府境内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被官府擒获,判了个秋后处决,不日就要明正典刑了。
刘志选放下筷子,一脸怒容:“混账!怎么如此对待壮士,还不快松绑。”两个公差手忙脚乱地开锁,孙止孝狐疑的看着他,刘志选指指座位:“壮士受惊啦,请坐。”
孙止孝忐忑不安的坐下。刘志选斟满酒端给他,关切地说:“壮士,本府先敬你一杯压惊。”
孙止孝看看刘志选的笑脸,问道:“大人,小的是个粗人,如今更是戴罪之身,却也懂得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大人为一个将死之人如此破费,想是必有隐情吧。”
刘志选捋着花白的胡须,哈哈一笑:“壮士真是豪爽之人,也罢,那本府就开门见山吧。你也知道再有几日就要秋后行刑了,本府看壮士相貌堂堂,身手不凡,想给壮士指一条生路,不知壮士……”
刘志选故意卖了个关子,停顿了一下,孙止孝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任何一个死囚听到这种好消息都不会无动于衷。
“可惜呀——”刘志选长叹一口气:“如果你只是干些鸡鸣狗盗的勾当那倒好办,本府稍作安排你就自由了,可现如今你犯得的是杀人死罪,杀人偿命,自古皆然。更何况你还是顺天府尹长期通缉的要犯,事情不好办呀。”
孙止孝见刘志选话里有话,似乎在暗示他什么,却又没有点破。孙止孝是个直性子,没耐心和刘志选玩文字游戏,他开门见山说:“小的自知罪孽深重,断无生理可言,承蒙大人不弃,如有用得着的地方,小的一定竭尽全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刘志选端起酒杯,感叹道:“好,痛快!来,满饮此杯。”
孙止孝一饮而尽,刘志选压低声音说:“本府有一件大事要请壮士助一臂之力。”
“大人请讲。”
“附耳过来……”孙止孝凑耳过去,刘志选和他耳语一番……
内阁签押房。几个幕僚正在整理各有司送来的奏折,屋子里很安静,只能听见众人翻阅奏折的声音。
“阁老,您看这个,真是胆大包天呐。”一个幕僚突然叫了一声。韩爌接过奏折瞟了一眼,是顺天府尹刘志选的折子,没看几行便神情大变,合上折子放入袖中,匆匆出门而去。
叶向高这阵子卧病在床,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但韩爌例外。
韩爌直奔叶府,找叶向高商议。叶向高看了韩爌带来的折子,皱紧眉头,沉思片刻才开口道:“刘志选年逾半百,却趋炎附势,鲜廉寡耻,此次公然上疏弹劾皇后父女,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老夫猜想他的背后肯定有高人指点呐。”
韩爌赞同道:“韩某也觉得此事颇为蹊跷,皇后非太康伯亲女这个谣言由来已久。此前顺天府多次晓谕京城士民不得造谣生事,甚至还曾拘押了几个刁民,这事刘志选也是知道的。如今他一反常态亲自上疏言之凿凿,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
叶向高若有所思的说:“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
韩爌追问:“阁老您的意思是……”
叶向高吐出了三个字:“坤宁宫。”
“什么?那我们该怎么办?”韩爌有点吃惊。
叶向高悠悠的说:“象云别急,现在我们不清楚他们具体的计划,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按制,进呈御览的奏折先交内阁票拟,再呈司礼监批红。刘志选的折子很快便到了司礼监,魏忠贤和王体乾心领神会,很快便批红下发。
天启岳父、太康伯张国纪很快听到了风声,心里七上八下,惶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