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天刚放亮,便热浪滚滚,太阳一跳出来便变成了大火炉,转眼间已经进入京城最酷热的季节了。
内阁朝房外。韩爌和朱国桢边走边谈,刚走到门口,便撞见从门里出来的王体乾。韩爌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这不是王公公嘛,您这是……”
“见过二位阁老,是这样的,内阁票拟的关于汪文言一案的处理意见,皇上已经批红了,小的刚把旨意送来了,还请二位大人晓谕各部院。”
“什么!内阁票拟汪文言一案处理意见?怎么回事,老夫根本不知道。”韩爌瞪大了眼。
旁边的朱国桢小声说:“昨天,魏广徴等四位阁臣票拟后呈入宫了,还未来得及禀报阁老。”
“他们只怕是根本就没打算禀报老夫吧。”韩爌非常不满。
王体乾陪笑道:“阁老这是哪里话,几位大人也是为阁老分忧嘛。”
韩爌与朱国桢面面相觑……
这次的圣旨措辞极其严厉,由于熊廷弼、汪文言和东林党人三者之间已经被画上了等号。因此杨涟、左光斗等人几乎已经被视作谋逆了。圣旨里一口气将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人免职法办,受株连的东林党人多达一百多人,韩爌心惊肉跳,却又不能不照办。
大明门。早朝时间,大臣们像往常一样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杨涟等人到场后,议论声戛然而止,气氛非常紧张。
城门缓缓开启,韩爌捧着圣旨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王体乾等人,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那道圣旨上面,王体乾上前宣布:
“皇上有旨,请韩阁老代为晓谕。”
广场上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猜测是什么旨意。韩爌展开圣旨,努力平复情绪,低沉地念道:“上谕:朕冲龄践祚,德才浅薄,然为时势所迫,敢不尽心竭力哉?先帝以祖宗三百年基业托付于朕,甚感责重于山,不敢懈怠,兢兢业业,殚精竭虑,以期重开尧舜之治,中兴大明…….查奸人汪文言外通边将,内结枢臣,暗通款曲,图谋不轨…….著将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夺职拿问,以肃纲纪……”
不等大家反应过来,王体乾一挥手:“拿人——”
他身后的锦衣卫如猛虎下山般扑向杨涟等人,杨涟见此情形也豁出去了,大声背诵起他的奏折:
“太监魏忠贤者,本市井无赖,中年净身,夤入内地,初犹谬为小忠、小信以幸恩,继乃敢为大奸、大恶以乱政…”…
一群锦衣卫冲上前,按住杨涟准备拖走,杨涟一边挣扎一边大声诵读:“今日荫中书,明日荫锦衣。金吾之堂口皆乳臭,诰敕之馆目不识丁……”
王体乾气急败坏大叫:“赶快押走,快押走!”
面对这惊心动魄地一幕,在场的大臣们一个个呆若木鸡,肝胆俱裂,大气也不敢喘。
韩爌还拿着那道圣旨,仿佛拿着一个烫手山芋,十分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王体乾走上前笑道:“韩阁老,您老辛苦啦,陛下会重赏的,行啦。”
人群中的东林党人目睹了这一幕,心中早已明白了八九分,一些人开始对韩爌指指点点,怀疑韩爌在这次反扑中究竟起了什么作用?他和王体乾又是什么关系呢?
东林党人注视韩爌的目光逐渐由疑惑变成了怨恨,徐养量、惠世扬、高攀龙和陈于廷等人更是愤然而去。人群紧跟着向后涌去,大明门前很快只剩下韩爌、朱国桢两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诏狱。一阵凌乱地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紧接着牢门被打开,杨涟等六人被押了进来。这大概是这几位堂官第一次来诏狱,而且还是以囚犯的身份。
许显纯从侧门进来,瞟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下官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佥事许显纯见过几位大人。”左光斗鼻子哼了一下:“许显纯你就别假惺惺地了,按你们的规矩来吧。”
许显纯:“对对,得按规矩来。”
杨涟反感地说:“别废话了,随你的便。”
许显纯收起笑容:“看来几位大人的火气不小呀,好吧,那就先让大人们消消火吧。”说完冲身后喊:
“叶文仲——”
一个虎背熊腰,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走上前,拱手道:“许大人,有何吩咐?”许显纯指指六人,面无表情地说:“带大人们去更衣,小心伺候着。”
这个叶文仲是诏狱里最凶狠残暴的狱卒,手里的人命数不胜数,是仅次于“活阎王”许显纯的二号杀手,当年是许显纯手下的一个狱卒,因心狠手辣,冷酷无情而被魏忠贤青睐,这次六君子落到他们手里恐怕凶多吉少。
六君子入狱,赵南星、高攀龙等人夺职罢免,东林党人一夜之间没了主心骨,谣言四起,人人自危,朝中都在议论魏忠贤可能要对东林党人赶尽杀绝,以绝后患。
内阁朝房。桌上的奏折堆积如山,地上也散落了一些,顾秉谦、魏广徴两人坐在桌子两边,看一道扔一道。每一道奏折都是瞟一眼标题就扔到一边,顾秉谦边翻边骂:
“死到临头还嘴硬!让你骂,让你骂。”
魏广徴拍着手中的奏折诡笑道:“顾兄,我们不如把这些折子登记造册,然后……”
“然后顺藤摸瓜……”顾秉谦心有灵犀。
“顾兄果真聪慧,一点就透,不过呢,此事还得从长计议,仔细斟酌一番……”
话音未落,韩爌和朱国桢已经跨进了门,魏广徴急忙把没有说完的话咽进了肚,顾秉谦扭头一看也赶紧闭口不言,气氛一时有点尴尬,韩爌看着满地的奏折,不悦地说:“二位大人,内阁乃中枢重地,怎么搞得如此凌乱不堪。”
“这个……”顾秉谦对视一眼,一时没了主意。魏广徴解释道:“是这样的,韩阁老,皇上口谕,命我等二人搜查甄别诽谤、辱骂魏厂公的折子,内阁折子堆积如山,找起来不容易,还望阁老理解呀。”
韩爌忍住怒气,用嘲讽地语气说:“折子这么多,可千万不能漏掉哪里呀,我看呢,为了以防万一,你们不如把洪武朝到天启朝的折子都搜一遍岂不更好?”
说罢拂袖而去,丢下二人一脸愕然,面面相觑,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
“魏兄,他这是在挖苦咱俩呀。”顾秉谦气坏了。
魏广徴苦笑着看着他…….
夜。闷热无风,护城河边的树叶一动不动,空气中充斥着躁动不安。
魏府。顾秉谦从轿子里钻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盒子,四下张望了一番,急匆匆地进了大门。顾秉谦一直想取代韩爌的首辅之位,可他也知道魏广徴也对首辅宝座垂涎已久,为了和魏广徴竞争,顾秉谦隔三差五就往魏府跑,从金银珠宝到古玩字画,什么都送,魏广徴虽然心思缜密,头脑过人,但因有东林党背景,始终得不到魏忠贤的信任。所以在竞争首辅之位上,魏广徴明显落后于顾秉谦。
客厅。魏忠贤瞟了一眼顾秉谦,悠悠地说:“顾大人呐,以后这个古玩字画就别送啦,你也知道咱家大字不识一个……”
顾秉谦急忙说:“厂公爷,您误会了,下官这次不是来送古玩字画的,而是送给厂公爷一份名单。”
“名单——”
“这里面是下官搜查内阁存档奏折整理的名单,都是辱骂厂公爷的人,请公公过目。”
旁边的王体乾取过名单,浏览了一遍,兴奋不已:“公公,有了这份名单,何愁东林不灭!”
魏忠贤心情看上去不错:“难得顾大人这份心意,这内阁的差事以后你就多费心吧。”
顾秉谦欣喜不已:“谢公公,谢公公。”
打发走顾秉谦后,魏忠贤翻了翻名单,问王体乾:“体乾呀,你说这份名单该如何用最好?”王体乾沉吟一下:“先找一个突破口,然后顺藤摸瓜。听说工部屯田司郎中万璟骂得最凶,竟然说厂公私窃生杀予夺大权,势若叛逆…..真是胆大包天啊!”
魏忠贤冷笑道:“好你个万璟,既然你说咱家掌握生杀予夺大权,那好,咱家就杀一个给天下人看看,咱家倒要看看谁敢说个不字。”
“那小的这就去捉拿万璟。”王体乾说。
“不不,咱家自有主意。”魏忠贤摆摆手。
午门。王体乾麻利地展开圣旨:“查工部屯田司郎中万璟不思本职,擅议朝政,妄度圣心,诽谤厂臣,其心可诛……著将万璟拿至午门,廷杖一百,以示薄惩……”
圣旨尚未念完,几个大汉将军一拥而上将万璟拖到午门前,二话不说,抡起木棍就打……
万璟偏偏又是个倔脾气,咬着牙大骂:
“魏阉结党营私,祸乱朝堂,残害忠良,你不得好死!”
王体乾大怒:“大胆万璟,藐视圣旨,咒骂厂公爷,顽固不化,来呀,给咱家狠狠地打!”
大汉将军得令,板子更加有力,直打得万璟皮开肉绽,血肉横飞,惨叫连连。大臣们一个个看得心惊肉跳,朱国桢碰碰韩爌:“阁老,再打下去就出人命了……”韩爌闭上眼悲愤地说:“他们打着圣旨的幌子,谁敢劝阻?哎……”
“六十四、六十五、六十六……”监刑太监不紧不慢地数着。
王体乾瞟了一眼血泊里的万璟,又看了看呆若木鸡的大臣们,人群中鸦雀无声,许多人都低着头沉默不语。
“一百——”掌刑太监终于喊出了最后一个数字。
血泊里的万璟早已经断气了……
王体乾等人离去后,一帮大臣迅速围了过去查看万璟情况。韩爌默然拭泪,朱国桢更是跪地伏尸大哭:
“暗夫兄(万璟字),暗夫兄,朗朗乾坤,苍天在上,你岂能瞑目啊!”
万璟死后第二天,韩爌和朱国桢前日哭祭万璟一事被魏忠贤所知,魏忠贤勃然大怒,矫诏罢免二人,二人悲愤之下先后挂冠而去,内阁彻底沦陷。
而早在二人离职前,东林党人把持的吏部、都察院纷纷失守,阉党党羽崔景荣出掌吏部,周应秋出任左都御史,科道言官几乎成了魏忠贤的御用宣传队,局势进一步恶化。
弘德门。魏忠贤和王体乾匆匆而来,刚到门口便被小祥子拦住了。
“厂公爷,王公公,陛下正和皇后说话,任何人不得入内。”
二人对视一眼,魏忠贤关切地说:“小祥子,陛下和皇后说什么呢?”
小祥子:“好像是在说东林党人的事儿。”
就在这时,张皇后从殿里走了出来,魏忠贤急忙施礼:“小奴魏忠贤参见皇后娘娘。”王体乾也赶紧附和。
张皇后瞟了一眼,冷冷地说:“魏忠贤,你现在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宫听说有人私底下都喊你九千九百岁了,就比皇上少一百岁,你真是长本事了呀。可你要记住你今天的一切都是皇上给你的,皇上可以一句话给你,也可以一句话收回去。好好替皇上办差,你可不能自己做的虐,让天下人骂皇上呀。”
魏忠贤磕头不止:“小奴死罪,小奴死罪,小奴有几颗脑袋敢乱叫,都是奴才们乱嚼舌头,小奴一定严加盘查,皇后娘娘千万不要听人瞎咧咧,小奴就是个奴才,伺候好皇上是小奴的本份……..”
“你这话还是留着给皇上说去吧,皇上还等着见你呢。”张皇后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弘德殿。天启坐在御座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魏忠贤:“魏厂公,你告诉朕,杨涟罪大恶极,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为他求情,鸣冤叫屈,你说?”
魏忠贤想了想:“小奴是个奴才,满脑子想得都是怎么伺候好皇上,可替皇上办差难免会得罪人,那些人不敢怨恨皇上,就把火气撒到小奴身上,小奴死不足惜,可他们是在骂小奴吗?实际上是在骂皇上您呀。”
“骂朕?”天启迷糊了。
王体乾插话:“是呀,皇上,魏厂公办得差事都是皇上交办的,那不就是等于在骂皇上嘛。”
这俩人一唱一和,天启歪着头想了半天,若有所思地说:“魏厂公言之有理,杨涟这是在骂朕呐,好啊…….”
“皇上英明——”二人赶紧拍马屁。
魏忠贤趁热打铁:“皇上,杨涟等人仗着自己是朝廷命官,极其顽劣,拒不认罪,还大肆辱骂小奴说什么奴才们没资格审他,皇上您听听这叫什么话呀。”
“放肆——”天启非常恼火:“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虽然他们有功于先帝,那也不能如此嚣张跋扈吧!魏厂公,你继续审,告诉他们,必须老实交待,争取从轻发落。”
魏忠贤心花怒放:“小奴领旨。”
天启无力地坐在御榻上,眼神呆滞,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都要背叛朕!可恨,可恨……”
突然旁若无人的大笑起来,没笑多久又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