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罪，

　　在苦主信徒眼中，是指人们因沉沦私欲而违背了苦主旨意的行为、思想。

　　这罪共分为三种。

　　第一为原罪。

　　是人类始祖亚当、夏娃受蛇诱惑，吃下禁果，从而导致人类第一次犯罪。

　　所有人类因此生来有罪，且只能依靠信仰苦主以求赦免。

　　第二为本罪。

　　是信徒在思想、言行上违背苦主意志及人类社会律法的罪行。

　　这类“个体罪行”又分两类。

　　一类是故意犯的，另一类则是无知、无心犯下的罪。

　　前者不能借助献祭赎罪，只能受到严厉惩罚；后者则可以从宽处理。

　　第三类则是不可饶恕之罪，也即亵渎圣灵的罪行。

　　在安恩看来，

　　“信徒”休伊特所犯之罪，自然是可以宽恕的本罪。

　　这类罪行可以通过告解、献祭得以赦免。

　　安恩选择的方式是献祭。

　　如今祭品到了。

　　只见教堂大门敞开一条缝，执事走了进来。

　　执事所准备的祭品有一顶主教冠、两只羊。

　　主教接过祭品，撵走执事，一屁股撞合教堂门，牵羊持冠走了过来。

　　等到主教牵羊站在身前，休伊特忍不住打量那两只奇特的羊。

　　那两只羊一黑一白。

　　黑的是只山羊，通体没有一丝白色毛发，除此之外平平无奇。

　　反倒是白色羔羊颇为奇怪。

　　那羔羊雪白，没有一根杂毛。

　　但若观察得足够仔细，便能发现这羔羊并非完美，身上反倒满布创口。

　　那些创口并不见血，也没留疤痕。

　　只是羊毛稀疏，露出羊身上的一条条淡淡的粉红线条。

　　那些线条是细缝，甚至发着亮光，像是羊皮内藏了盏粉红的灯。

　　休伊特只道古怪。

　　他抬头打量主教与安恩，却发现两人并无任何异常反应。

　　于是也只当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如今祭品已然到位，该准备献祭了。

　　休伊特瞥一眼主教，伸出一只手。

　　主教似是知晓自己在这大殿内的地位，干笑两声，收拾了眼眸中的恋恋不舍，不太情愿地递出了手中的主教冠。

　　也不怨主教不舍。

　　这主教冠珠光宝气，精致非凡。

　　从正面看，自冠底向上冠顶，先是手指长的一截冠檐微微外扩，接着却陡然内收。

　　两侧内收的线条倾斜笔直，在冠顶相交，形成一个三角。

　　整体如同一枚尖角盾牌。

　　从侧面看，前后两个“三角盾牌”之间却是完全空荡。

　　造型如此，再加上冠身绣着的金丝银线、镶着的宝玉珠石。

　　尊贵至极。

　　休伊特欣赏一番，看着失魂落魄的主教，转头扭向一边。

　　安恩也被主教冠吸引了，正痴痴地望着。

　　若不是主教被休伊特捏住了把柄，若不是主持仪式者必须戴主教冠的礼仪。

　　安恩作为一个普通苦修士，想来一辈子也只能远远观瞻主教冠，不可能有接近至此的机会，更别提戴在头上了。

　　如此梦幻般不真实的场景，安恩显得无所适从。

　　他吞了口水，抬头看向休伊特。

　　青涩的脸蛋有些激动涨红，眼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随后又摆手摇头，上身后倾，像是不敢接近主教冠：“休伊特，这……就连主教也只有在举行仪式才能佩戴，我……”

　　话没说完，休伊特打断，以命令口吻温和道：

　　“躲什么？站着别动。”

　　“这……”

　　休伊特向前两步。

　　他双手托起主教冠，将其稳稳放在安恩微低的脑袋上，随后旋转着将其放稳。

　　安恩先是努力抬眼向上，随后又盯过来，身子却一动不动。

　　丰富的神态与僵着的脑袋对比，倒是有些可爱。

　　休伊特笑了，又后退两步，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安恩。

　　虽然只多了一顶主教冠，安恩却隐隐不同了。

　　对方双手按着主教冠时尚且显得拘谨，待到将手放下，自然叠放在身前，却多了几分神圣、亲切的气质。

　　甚至带着几分稚嫩的威仪。

　　休伊特满意点头，由衷赞叹道：“很不错，大小也正合适。”

　　“是吗？”

　　安恩有些羞涩，又调整了冠冕：“我总感觉不稳，而且很痒。”

　　“戴得多了就合适了”

　　休伊特调侃一句，接着道：“冠冕戴上了，这下可以开始献祭了吧？”

　　“哦……”

　　安恩看向一侧牵着羊的主教，和气道：“主教大人，麻烦您帮忙照顾羊，一会再用。”

　　“……”

　　身后没有回应。

　　休伊特扭头瞥一眼，却发现主教脸上并无愤怒、不甘，反倒是震惊与疑惑。

　　只见对方忽略了自己，却是死死盯着安恩。

　　安恩被盯着不知所措，正要开口。

　　主教却抢先一步，以激动语气没头没脑问一句：“请问您的父母现在如何？”

　　“这……”

　　安恩被问懵了，显然并不知晓主教发问的缘由。

　　他撇一眼休伊特，随后老实巴交回答：“我没见过父亲，从小被母亲带大。母亲……她也从没向我提过父亲。”

　　“怎么了吗？难道是献祭有规定？”

　　安恩脸上的坦诚以及出于疑惑的反问，都映证了他所言的可信度。

　　没见过父亲倒还能理解，可母亲从没提过父亲？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母亲！？

　　休伊特心中嘀咕，品味着安恩的回答。

　　主教突兀发问，语气也一转敬重，显然是发自内心疑惑，迫不及待想映证些什么。

　　可映证的内容是什么？

　　休伊特心中好奇，扭头观察主教的变化。

　　主教正皱眉思索，眼神发直，显得极度专注，乃至有些愣神。

　　他慢慢低下了脑袋。

　　待到再次抬头时，看向安恩的目光闪过惊恐，接着便化作敬畏与崇拜了。

　　主教语气谦卑道：“不……没事了……”

　　说罢，他低头不再多言。

　　休伊特扭头，若有所思。

　　身前的安恩顿了一阵，似乎在回忆。

　　他脸上的疑惑缓缓消散，像是放弃了寻找缥缈答案。

　　随即甩了甩脑袋，灼灼盯着休伊特道：

　　“我们快开始吧！”

　　献祭开始了，安恩开始讲述流程。

　　休伊特听了个七七八八。

　　献祭并不复杂。

　　原理源自于苦主的经历。

　　苦主曾为人类的罪行代受死亡，以自己的圣血为人类赎罪。

　　信徒们效仿苦主，形成了独特的赎罪仪式。

　　仪式内容便是将两只羊作为祭品，杀死其中一只，使其流血。在羊流血的过程中，主教询问罪行，犯罪者悔过。直至悔过结束，由犯罪者杀死另一只羊，奉为献祭。

　　听完流程，休伊特被带上祭坛。

　　眼前的安恩背对祭坛站着，休伊特面朝安恩，正对祭坛。

　　他扭头看向主教。

　　只见对方牵着羊，蹲在身侧不远的一个小池子前，握着柄明晃晃的刀。

　　刀刃已然抵在白羊的脖子上。

　　那只羊却乖乖的。

　　此时仍旧淡定地望向休伊特，目光中竟透露出人性化的平和，似乎清楚地知晓谁才是献祭的主角。

　　休伊特被羊看得心里发毛，移回目光，看向安恩身后的祭坛。

　　祭坛呈长方形，正中那疑似凹槽的位置盖着一块突出的方石。

　　传言中，“苦恩之人”的遗骨、圣物便放在其中。

　　再往后看，便是一排圣台。

　　圣台上放着许多圣象，正中的正是苦主代人类受难死亡的圣象。

　　左侧是一位中年男人——苦主派遣至人间的独子，右侧则是仁慈和蔼的主母。

　　除此以外，便是一众“苦恩之人”。

　　休伊特收回目光，微微抬头。

　　安恩此时站在祭坛台子上，高出休伊特一头之高。

　　他脸上还是紧张，手捏着袍子，像是在擦汗，眼神不断瞥向一侧的主教。

　　显然，哪怕这主教身份是暂时的，安恩一时之间仍难以接受。

　　人之常情。

　　休伊特体会到了对方的焦虑，再次鼓励道：“放轻松，只是一个仪式。”

　　“好。”

　　安恩眼神坚定，用力点头。

　　他忽地抬手扶住主教冠，接着便露出窘迫的笑。

　　“……”

　　休伊特不再干扰，默默等待。

　　眼前的安恩深呼吸一口，收敛了笑容，将双手搭在身前，看向主教。

　　主教一刀划出。

　　白毛羔羊身子缓缓歪倒，脖颈对准了小池子，鲜血汩汩流淌。

　　那羔羊一声不吭，仍旧看着休伊特，显然已经活不长了。

　　安恩舔了舔嘴唇，面色白了几分，看向休伊特。

　　那眼神一瞬间变了。

　　没了畏缩，变得坚定平静。

　　安恩说话磕绊，但还是绷着脸面，认真宣布道：“休伊特，你出于救人的善心伤害他人，无意导致两人死亡。致两人的死亡的罪行由被救者安恩承担，你可愿意承担伤人的罪责？”

　　休伊特摇摇头，轻描淡写道：

　　“不愿意。”

　　闻言，安恩面色又白一瞬。

　　顷刻间，眼神再度变化。

　　变得漠然。

　　像是眼眸背后的安恩被置换了，已然被换成另一人的灵魂。

　　安恩真正显露出了庄重与神圣。

　　两片薄唇启合，放出冰冷的宣判：“休伊特，你于船上伤一人，致使两人死亡，你可认罪？”

　　休伊特皱着眉头，只觉古怪。

　　再次摇头，平淡道：“不是我的罪，我不认。”

　　“休伊特！”

　　一声怒吼直冲面门。

　　安恩脸皮抽搐，语气越发冷漠：“你可知，‘当拜主你的恩主，单要侍奉他’？”

　　回声在空荡大殿重叠激荡，越发杂乱响亮。

　　休伊特扭头，让开安恩的眼神。

　　“咩！”

　　“咩！”

　　黑山羊受惊了，暴躁地撞开主教撒腿就跑。

　　主教慌忙爬起，也奔向前殿，独剩那只白色羔羊静静躺着，小池子已经快被血液填满了。

　　这危险气息，已然惊走了一羊一人。

　　休伊特却不能走。

　　他扭头盯着安恩，缓缓眯起了眼。

　　危险源头“安恩”就站在身前。

　　对方如同“入魔”一般，正仰着脑袋，蔑视休伊特，脸上带着傲然与冷漠。

　　显然，在等到回复前，对方不愿意再多说半个字。

　　趁着对峙时间，休伊特感受着“安恩”的气息，不断分析对手的状况。

　　献祭途中生变。

　　这诡异状况显然与苦主脱不了干系。

　　苦主也好，福主也罢，关键不在战斗，而在于安恩。

　　安恩疑似丧失了身体自主权。

　　若双方真地发生战斗，休伊特不想伤及安恩，必然束手束脚。

　　情况有些麻烦了……

　　休伊特心中大骂，面上却不露分毫。

　　他玩味地盯着“安恩”，话里的硬气依旧：“我可从没信过什么狗屁苦主！”

　　气氛一窒。

　　片刻沉默后，“安恩”眼中杀意凌然，脸皮不断抽搐，以怒吼宣判：

　　“你已触犯不可饶恕之罪！”

　　“咩！”

　　“咩！”

　　身侧传来山羊的焦急喊叫。

　　休伊特迅速扫一眼。

　　只见那只黑山羊以极快速度自前殿冲回后殿，直直冲向后殿的一排圣台。

　　片刻后，

　　咚！

　　羊头与圣台悍然相撞，发出闷响。

　　那只黑山羊的一只角承受了巨大力量，自半截断裂。

　　紧接着，高大的主母圣象摇晃几下。

　　砰砰！

　　黑山羊被主母圣象砸了个正着。

　　它的上下牙床骤然闭合，生生夹断了奔跑时伸出的半截舌头。

　　那颗羊头像是被恨恨砸在地上的西红柿，红的白的混杂一片，自石堆底下缓缓流出。

　　总之，一片惨象。

　　休伊特只扫了一眼，立即扭头。

　　黑山羊死亡的画面却像是烙印在心里，久久不散。

　　他心中警惕，催动了项链。

　　盯着安恩缓缓后退，用余光打量着大殿，试图寻找操控这一切发生的力量。

　　这力量先控制了安恩，又控制了黑山羊。

　　下一个是谁呢？

　　“啊！！”

　　身后忽地传来惨叫。

　　听了声音，休伊特半转身，将后背留给已然死亡的黑山羊，这才敢扭头瞥一眼。

　　只见主教趴跪在地上，肥胖身子颤抖起伏。

　　“不！不要！！”

　　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虚弱，主教哀嚎着，撑起半边肩膀。

　　他连连摇头，显然惊恐至极，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高举持刀的右臂。

　　主教的头抬到顶点，他慌忙将头扭在一旁，猛烈摇头：

　　“不！不！我的手指！！”

　　刀子狠狠扎下。

　　“啊啊啊！！！”

　　杀猪一般的惨叫再次传来。

　　休伊特听得眼皮抽搐。

　　他握紧拳头，感受手指的力量，死死盯着“安恩”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呵呵……”

　　“安恩”笑了两声，忽地高举双臂，激动地颤抖着道：“我主的忠仆，一位天使而已”

　　说罢，“安恩”躬身施礼，自我介绍：

　　“天使——拉贵尔。”

　　拉贵尔？

　　七大天使长之一。

　　休伊特呼了口气，伸出右手。

　　日轮光华，驱散了大殿中的些微昏暗。

　　他的右侧脸被照亮，柔和光线将阴影赶至左脸，阴影堆积变换，勾勒得左脸狰狞。

　　休伊特感受着绽放裂纹的神格，盯着“安恩”缓缓勾起的嘴角。

　　炽烈光芒爆发。

　　他骤然握住右手的太阳，深吸口气冷漠道：“天使也好，魔鬼也罢，先从安恩体内出来。”

　　“我的耐心不多，不要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