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伊特提着主教，环顾四周。

　　他略微摆动手臂，手上的主教便左右乱晃，一众信徒也随之紧张。

　　信徒们下意识迈步，却又似乎被理智阻止了，面面相觑，不敢动手，显然是忌惮于休伊特手中的“人质”。

　　由此可见，主教在兰尼苦修堂拥有神明一般的超然地位。

　　休伊特收回目光，望向手中万千信徒的希望。

　　对方倒是厉害。

　　上次相见，还是一身黄袍的司祭，只一个月时间，如今竟已升为主教。

　　看来那场北方人洗劫的事件，反倒成了对方晋升的助力。

　　不用猜。

　　这晋升过程必有猫腻。

　　休伊特手腕一抖，随手将主教扔在地上。

　　那足有近两百斤的身体像是没有重量，轻飘飘飞出两米远。

　　这场景着实骇人。

　　直到主教触地发出惨叫，围观的信众这才找到些许真实感。

　　见着那浑圆身体滚了两圈才停，信众们也呆了片刻，随即将目光移向休伊特。

　　离得近的人，大骂着就要再次冲上前。

　　休伊特却视若无睹，只是站着，漫不经心地俯视滚至不远处的主教。

　　主教撑起胳膊，晃了晃脑袋，似是有些晕眩。

　　除了那声惨叫，他没再喊一声疼。

　　此时抬头，立即看向休伊特，接着又看向那些再次暴动的信徒。

　　他那双因疼痛而皱着的眼睛立即瞪大，面色似乎也白了几分。

　　主教慌张地大喊：

　　“别动他！”

　　“啊！？”

　　人群错愕，皆以为听错了。

　　彼此交换了眼神，一时都愣在原地。

　　那执事也停了脚步，愣了片刻，才转身跑至主教身边笨拙地搀扶，面上满是惭愧与做作的心疼。

　　主教被扶起，没顾上站稳便再次命令道：

　　“都退后！身在教堂，何故动手！？”

　　“……”

　　人群静默了。

　　“先前不是你让动手的吗？”

　　哪怕这事人人都知晓，却没人敢提及，只敢在心中嘀咕。

　　人们经过短暂的不知所措，彼此看着，齐齐后退几步，空出一段距离。

　　安恩挤开人群，跑至休伊特身侧。

　　休伊特盯着安恩的脸。

　　只见对方的一只眼睛青紫，已然变成了熊猫眼，那只熊猫眼与完好的眼睛倒是明亮，皆露出一种名为崇拜的光芒。

　　他尚未开口，安恩指着自己的眼睛，有些羞涩道：“嘿嘿……我想帮忙，没打过，挨了一拳。”

　　休伊特点点头，并不担心，只是皮外伤，稍后治愈就好。

　　他转过头，望向主教。

　　主教被执事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他身前。

　　那执事一边费心劳力的搀扶主教，一边满目怨恨地看向自己。

　　对方只顾展现对自己的仇恨，反倒忽视了主教前后迥异的态度。

　　休伊特见了觉得好笑，随后盯着主教。

　　主教被吓坏了。

　　那件衣袍破了许多洞，沾了脏污，他却没顾上整理。

　　走到休伊特面前，似乎身形都矮了一头，战战兢兢问道：

　　“您……您怎会过来？”

　　话进了休伊特的耳朵，随即被自动翻译。

　　对方想问的应该是：你怎么会活过来？或者……

　　你怎么没死？

　　休伊特心中有了猜测，笑着回复：“主教大人，遭了那场大难，你没少问候那些幸存的教徒吧。”

　　对方能做到主教，显然付出了不少努力。

　　比如将那天的“漏网之鱼”一一解决，比如将一切过错全部推向北方人，推向“恶魔”伯爵。

　　主教哑口无言。

　　他紧张地望向四周，见到了那些交头接耳的信徒，面色再度苍白。

　　于是语气卑微，带着恳求低声道：“我们换个地方谈，可以吗？”

　　休伊特自然不会同意。

　　他忽略了对方的话，再次大声感叹：“主教大人，我们上次见面时，你还是一位司祭，时隔一月竟然晋升主教了！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做到的吗？”

　　听了自己的话，周围人会作何感想？

　　他并不知晓。

　　但眼前的主教显然慌了神，一味投来恳切哀求的目光。

　　休伊特正欲再度开口，主教彻底急了。

　　主教迅捷地冲到休伊特身前，丝毫不像一位胖子，接着便一把握住他的手，急切地低声重复：

　　“求求你！我有钱！有女人！你要什么？都给你！”

　　主教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

　　他像是忘记了那群瞠目结舌的信众，忘记了一旁目瞪口呆的执事，只顾着向休伊特讨饶。

　　压低的音量，似乎是他为自己保留的最后的脸面了。

　　可惜，休伊特毫不理会。

　　主教说了许久，也发现了休伊特的爱答不理。

　　他转而盯上了站在一侧的安恩，拉着安恩，再度讨饶道：

　　“对不起！是我的错！求你了！帮帮我！我们都信苦主！你帮帮我！我给你神职！”

　　“放手！放开啊！”

　　安恩被拽着手，几次挣脱却甩不开，满脸为难求助：“休伊特……主教他……”

　　休伊特盯着安恩，心中无语。

　　对方虽然没替主教求情，但他还是看出了对方眼底的怜悯。

　　他心里想着：

　　“安恩呐安恩……

　　你都被坑成什么样子了，还拒绝不了这么点请求？

　　简直可悲！

　　但却也可贵……”

　　休伊特希望安恩能维持这片赤城，却也想教导对方，不愿对方吃太多亏。

　　于是伸手掰开了主教，压低声音冷漠道：“你的那些破事，藏不了一辈子。”

　　“谢谢！谢谢您！”

　　主教听懂了意思，面上欣喜，连声道谢。

　　抓向休伊特的手被躲过，于是那双手再度伸向安恩，一把握住。

　　“也谢谢您！我给您想要的神职！”

　　安恩被拽着，带着满脸的迷茫再度看向休伊特。

　　休伊特却没向安恩解释。

　　只是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提醒道：“你不是还要做赎罪仪式吗？”

　　“什么仪式？”

　　主教立即松手，望着休伊特问道。

　　反应比安恩还快几分。

　　安恩闻言，盯着主教，面上有些为难道：“仪式需要申请教会的祭品。”

　　“祭品？可以！都可以！”

　　主教立即点头答应，缓缓直起身子。

　　先前金钱、女人、神职的贿赂都被拒绝，他始终不敢抬头。

　　直到现在，他似乎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休伊特看着眼前的主教，敏锐发觉到对方在观察周围信众的反应。

　　对方倒是一点不遮掩。

　　才摆脱了威胁，似乎立即就急着挽回形象。

　　休伊特盯着主教，感觉对方在酝酿着什么。

　　果然，主教动了。

　　他一点不拖延，像是真正将仪式的事放在了心里。

　　此刻半扭着脑袋，扫一眼懵逼的执事，显露主教威严，厉声命令道：“没听到吗！我的救命恩人想让我帮忙做一个仪式，还不快去准备祭品！？”

　　“啊？”

　　执事疑惑。

　　紧接着，执事脸上的迷惑全消，变为满脸讨好：“好！我这就去！”

　　休伊特眯起眼，看着谄笑的主教。

　　他才欣赏了眼前精彩的一幕，便隐约听到身后信众的呼气声。

　　憋了许久的信众终于能舒畅呼吸了。

　　之前的一幕太压抑。

　　他们心中的神明竟然被打落了神坛。

　　而此时，随着神明的一句话，信众们立即忘了先前发生的一切。

　　他们能够再次瞻仰神明的光辉了。

　　休伊特看着恢复神气的主教，心中不由感慨。

　　他忽地想起了安恩的说。

　　对方说得没错。

　　这些信众遮住了双眼、堵住了耳朵，自愿变得愚蠢。

　　如此一来，他们抬头对着太阳，也可以说是神明的光辉，也可以祈求真正的救赎。

　　难怪主教愿意作出那般卑微的姿态。

　　原来不是愚蠢，而是真正的聪明。

　　对方聪明的点，便是对信众了如指掌。

　　显然，眼前这位兰尼教堂的神明重新爬上了神坛，并为自己铸了一件名为“报恩”的金身。

　　对此，休伊特无言，心中对于这落后时代的厌恶又浓重几分。

　　也正是这样的时代，才显得安恩越发珍贵。

　　他叹息一声，转身扯着安恩道：“走吧，我们进大殿。”

　　身前的信众主动让路。

　　那一张张脸上又没了愤怒，反倒是敬仰。

　　就连先前被自己打伤的教堂护卫，此时也揉着伤口，投来一模一样的敬仰目光，目送着自己走上台阶。

　　一步一步……

　　休伊特心中沉重，步子也迈得沉重。

　　他不愿再看，只拉着安恩向前走。

　　安恩跟着休伊特，走过信众让出的道路，进了主殿。

　　主教也跟在两人身后。

　　休伊特带着安恩，走到大殿深处的祭坛前。

　　身后传来主教的威严声音：“所有人，立即离开！仪式期间，不得擅自闯入！”

　　休伊特扭头，便见最后几位信徒纷纷退场。

　　“把门关了！”

　　又是一声命令。

　　殿门关闭，殿内只剩三人。

　　做完这些，主教又迎了上来，谄媚道：“您要做什么仪式？我做了许多年司铎，仪式都擅长。”

　　安恩站在休伊特斜对角。

　　似是敬畏于主教身份，加上经验少，此时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

　　休伊特瞥向主教，伸手一指大殿门口，替安恩开口：

　　“用不上你，一会把祭品送来就行。”

　　“诶？诶！好！”

　　主教面上难看，嘴里却仍满是肯定。

　　他脸上挤着谄媚的笑，打量几眼安恩，刻意笑了笑。

　　随即转过身，一摆一摆地甩着腿，挺着身板走了。

　　休伊特见此，刻意放开声音道：“那黄袍胖子之前说了什么？和我说说。”

　　主教脚步一顿，立刻收敛了步伐，开始用脚底蹭着地板走，走得小心翼翼。

　　休伊特收回目光，盯着身前的安恩。

　　“黄袍胖子？”

　　安恩也收回目光，满脸疑惑。

　　不等休伊特回答，他似乎懂了，老实巴交回答道：“也没说什么……就是那些……”

　　安恩的话没说完，休伊特板起了脸，直接摆明不想被敷衍的态度。

　　见此，安恩顿了片刻，嗫嚅改口：

　　“他说要送我去异端审判所。”

　　“异端审判所？你是异端，他说的？”

　　“听了船上死得是苦修士，他就变脸了。之前明明……”

　　听了这句话，休伊特明白了。

　　就以主教那肮脏履历，怕是对“修士殉道”敏感的很，怕极了这些不清不明的事。

　　这倒也好。

　　对方害人性命，得了便利。

　　得了这么个致命弱点，便怪不得他人利用。

　　休伊特压下心思，继续问道：“他还说过什么？不要遗漏。”

　　安恩一五一十回答，讲得详细。

　　休伊特边听边问，不时点头。

　　听完两人的对话，他终于确定自己的判断无误。

　　主教变脸就是因为两位苦修士的死。

　　这才变得急头白脸，怕这一旧事被翻出来。

　　如此想着，休伊特轻声问道：“做完仪式，我立刻前往费尔，你有什么打算？”

　　“费尔？”

　　安恩顿了片刻，也压低声音：“不去莱恩城朝圣了吗？”

　　安恩事先并不知晓这计划，甚至不了解费尔是北方人退守的地点。

　　这是休伊特有意隐瞒的。

　　他听了库丘林的战力，不愿带着安恩涉险，但也不想替对方决定。

　　于是，他只作回答，并不解释：“这一行最多三天，我随后再去莱恩城。”

　　“不回兰尼了？”

　　“不清楚。”

　　休伊特给不出具体时间，也给不出具体地点。

　　一来，兰尼城的情况不明。

　　二来，若是有库丘林的线索，难免额外消耗时间。

　　些微变动都会影响计划。

　　休伊特只能将目前的计划告知安恩。

　　先前说好的一同前往，此时不得不暂别，他将选择权交予对方。

　　安恩顿了许久，终于做出决定。

　　他盯着休伊特，认真道：“我不去了，去了也只是累赘。我就在教堂待着，替你祈祷。如果三天后你没回来，我就自己出发，我们莱恩城再见。”

　　休伊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两人声音足够小，这番对话主教听不到。

　　但出于对安恩的担忧，他还是不得不做些额外准备。

　　于是，休伊特盯着主教，放大声音将克里斯莫苦修院的见闻一一讲述。

　　远处的主教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直到讲完，休伊特又大声问道：“以后遇到问题，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主教身子一抖，迅速扭头望一眼，又赶忙回转身子。

　　显然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休伊特见此，扭头盯着安恩，柔声嘱咐：“不要留情，这种败类不配做主教。有任何麻烦，就找他解决。”

　　“嗯！”

　　安恩神色低落，但却坚定地点头。

　　这低落是对那些枉死的信徒，并非安恩再次怜悯主教。

　　休伊特见了这坚定，这才放心。

　　他忽然想起什么，再次嘱咐道：“若是我没回来，不要相信那些商队护卫。只寻几位苦修士作伴，一同上路就好。”

　　安恩脸上疑惑，却仍坚决点头。

　　两次相救，足够辨别真心。

　　不论休伊特说什么，于他总是无害的，只管听了便是。

　　只是……

　　休伊特看着安恩脸上藏不住的失落，拍拍对方的肩膀，笑着道：“放心。不出意外，我不需要三天就能回来。”

　　“嗯！”

　　安恩没再说什么。

　　咚！

　　咚！

　　教堂大门被敲得闷响。

　　门缝打开，执事钻出半边身子。

　　休伊特收回目光，盯着有些紧张的安恩，笑着鼓励：“开始吧，小神父，让我体验一下赎罪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