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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借

北府江山 苍穹之鱼 5749 2025-02-15 09:26

  说来惭愧,刘道规上任中兵参军这么久,还没去过军营。

  征虏将军府的四部兵马,遇到战事,都要听中兵参军的调遣,不战时,负责平日的训练。

  这个职位最大的优势,便是直接与士卒接触。

  刘道规带着几人与高珣一起巡视后营,刚进营地,一股恶臭迎面扑来,熏的刘道规一个趔趄。

  这年头干柴的价格太高,寻常百姓生火做饭都是问题,很多人一年到头洗不了几次澡,尤其是冬天,烧一釜热水用的柴,足够烧两天饭。

  每个营舍都挤满三四十人,别说盔甲,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蓬头垢面,骨瘦嶙峋,睁着一对茫然的大眼睛望着刘道规。

  “这些将士中有不少跟随谢都督北伐过,这两年没仗打,日子难过。”高珣捏着鼻子强行解释了一波。

  刘道规想起桓弘的宴会,莺歌燕舞,坐在上席的那些人,吃喝玩乐,满嘴流油。

  与眼前的场景对比,简直是两个人间。

  “你的伤是怎么回事?”刘道规走到人群中间,握住一个将士的手臂,一个偌大的脓疮。

  “半个月前流民闹事,射了一箭……”士卒年纪不大,身材高挑,有着北方人的骨架和面相,口音也是兖州一带的。

  “取火来。”

  刘黑罴拆了一截营寨桩子,劈成几条细柴生火。

  刘道规烧上水,撕下布条放在里面熬煮,又取来一把匕首,在火上烤了烤,然后割开脓疮,放出污血和浓水,剔除腐肉。

  自始至终,那名士卒都一声不吭。

  清洗伤口后,用烤干的布条扎紧。

  “明日我带些药过来,敷两次便能痊愈。”

  以前为了生活打猎捕鱼,经常受伤,跟一个游方道人学会了疗伤。

  “小人李大目,参军日后若有差遣,吩咐一声。”士卒感激不已。

  营舍中其他士卒看刘道规的眼神也温和不少。

  “你这是怎么回事?”刘道规拿起另外一人的手,肿的像个馒头。

  “还能怎的,冻疮。”

  环视周围,很多人脸上手上都有冻伤。

  都已经入冬了,他们身上还穿着一件破衣烂衫,连双草鞋都没有,不被冻伤才是怪事。

  而这个冬天才刚刚开始,如果下雪,必然死人。

  去年并不寒冷的一个冬天,仅京口一地就冻死了几百人。

  这些士卒都是北伐的勇士,与胡人血战厮杀过,经验丰富,每一个都是华夏的精魂,如果就这么冻死饿死病死了,实在太可惜。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士族早已腐朽,但草莽间多有豪杰。

  晋室之所以能苟延残喘,不是靠士族门阀,而是成千上万寒门庶族的勇士抛头颅洒热血,奋不顾身屡次大破北方胡人,为华夏保存了一丝香火……

  这些老卒,才是华夏所剩不多的元气。

  指望那些士族高门“克服神州”,无异于痴人说梦。

  只是现在刘道规自己都穷的叮当响,“府库中还有多少?”

  话刚出口,就觉得这是一句废话,

  桓弘之所以能如此穷奢极欲、骄奢淫逸,就是因为从这些士卒身上抽血、压榨,所以府库中必然是空的。

  高珣道:“府库归征虏司马袁鹤管,你去了也没用,肯定空了……”

  刘道规想起那些从广陵城贩卖给北方胡人的粮草军械,心中也是一阵气馁。

  司马家的这半壁江山早就被士族门阀蛀空了。

  以前还有桓温谢安顶着,现在只剩下司马道子和王国宝这些人,疯狂敛财。

  营舍内其他士卒都眼巴巴的望着刘道规,模样说不出的凄凉,仿佛一群饥寒交迫的孩童。

  其中忽然有一人道:“冬衣和粮草眼前就有,就看参军有无胆量去取。”

  “在何处?”刘道规眼神一亮。

  “前部!”

  “前部司马桓承之乃桓弘族弟……”高珣低声提醒。

  “参军若无胆量,不如早些回房抱着女人去,休要再来消遣我等。”这士卒胆子也大,竟然当面激刘道规,

  刘遵忍不了,指着说话那人,“你他娘的休要看不起人,没有什么事是我家参军办不了的。”

  “我怎么看你长的像个奸细?”刘道规骂了一声,这不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吗?

  “我说错话了?”他倒是一脸的无辜。

  “多谢参军!”

  还没来得及解释,士卒们已经单膝下拜。

  “此事容我从长计议。”刘道规没有上套,敷衍了两句,便掀开门帘,准备离去。

  却发现门外乌压压的全是人,一个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寒冬腊月树枝上站立的一排排寒鸦。

  “去年冬天,二百七十二个兄弟没有死在胡人的刀下,却被冻死在营舍之中,今年不知又要冻死多少,幸遇刘参军,能救我等一命!”

  一个曲长模样的军官拱手,满脸愤慨之色,偌大的汉子,眼中却擒着泪花。

  “我等不是怕死,只恨不能多杀胡人,克复神州,一雪前耻!”

  又一个军官上前慷慨道。

  “克复神州,一雪前耻!”

  士卒们面红耳赤的吼了出来,多年的压抑和憋屈直冲云霄。

  刘道规只觉得振聋发聩。

  见惯了士族名士们高谈阔论玄学,却从未听到他们说过任何与北方有关的事,更别提“克服神州”四个字。

  永嘉之乱以来,但凡有人高呼北伐,这些人就义无反顾的跟着北上,与胡人杀的天翻地覆。

  然而大多数的北伐,其实并没有败给胡人,而是败在自己人手上。

  即便北伐失败了这么多次,他们还是愿意再一次的北伐……

  偏安江左的是士族高门,骄奢淫逸的也是士族高门,对于底层百姓和将士而言,只有无比漫长的煎熬。

  家园祖坟都在北方,先辈死于胡人之手,而他们顶着侨人的身份,既融入不了江左,也回不了故乡,还被江左土人名称为“北伧”……

  彭城刘氏,刘道规的故土也在北方,但似乎回不去了。

  如今这世道,上面的人,连口号都没人愿意喊了。

  一股热血从脚底窜上来,“诸位放心,这个冬天绝不会有一人冻死,一人饿死!”

  “多些参军!”众人纷纷下拜。

  刘道规隐隐知道自己的路该怎么走了,他们争的是权势,那自己不妨争人心……

  人心便是天下大势。

  人心亦是大义名分所在。

  前部有冬衣和粮食,刘道规只能找前部。

  士族与寒门之间有一道巨大的鸿沟,军队之中也是如此。

  前营坐落在广陵北城繁华之地,营前鹿角交错,大小旌旗迎风猎作响,六七名身穿铁甲的士卒立于旗下,手持长矟,目光森然。

  肃杀之气迎面扑来。

  远远望见刘道规一行人,手中长矟交叉,“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我乃中兵参军刘道规,特来巡视前营。”

  刘道规掏出官凭。

  士卒这才拉开长矟,放刘道规几人入内。

  跟来的几百士卒留在外面,一声不吭的站在寒风中。

  营内甚是整洁,军械木材辎车都摆放整齐,营房错落有致,没有一个士卒躺在地上,行走站立时,极有武人的干练之气。

  其他几部在他们面前,仿佛乌合之众一般。

  高珣叹道:“荆州西府军,果然非同凡响。”

  西府军也是淝水之战的主力,最先与氐秦在襄阳血战,牵扯住了氐秦的一半兵势,其后长驱直入,北伐中原,收复河洛,战功彪炳。

  再往前二三十年,跟着桓温南征北战,纵横北国。

  “桓司马何在?”

  “启禀参军,司马昨夜宿醉,至今未归。”随行之人中,一个曲长拱手,提到“司马”二字之时,面露不满之色。

  看来桓承之治军也不怎么样。

  强的是西府军,而不是桓承之。

  “杀、杀、杀……”

  校场上,百多名士卒正在训练阵法,长矟寒光闪闪,阵列整齐,士卒目光坚定,面容冷峻,每次出一矟,都用尽了全力,仿佛面前真站着一个敌人。

  刘道规观察许久,越发确定这是一支精锐。

  华夏历来如此,只要粮饷管够,只要主将水平不太差,便能打遍天下无敌手。

  然而大多数时候,都是饿着肚子,去与四面八方的强敌血战……

  北府军在谢玄麾下,没怎么训练,建康的粮草一到齐,便杀的胡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桓温枋头之战,与慕容垂难解难分,最终也是败在粮草不济上……

  桓氏当年也是小士族,以武立宗,借北伐不断壮大势力,最终成为顶级门阀。

  “军中还有多少粮草、冬衣?将士们够不够?”刘道规转身询问这个曲长。

  曲长神色温和,拱手道:“粮一千七百五十石,草五千三百斤,冬衣三千七十件,干柴七千六百斤,过冬足矣。”

  粮草粮草,粮是用来吃的,草则是用来睡的。

  行军打仗离不开这两样东西。

  “敢问足下姓名?”刘道规对面前的这个曲长来了兴趣。

  桓承之纨绔子弟,不足为虑,但他麾下的这支人马却是一支精锐,做生意讲究人情往来,当官儿也是一样。

  “属下周铮。”曲长拱手一礼。

  “敢问足下出自吴兴周氏还是汝南周氏?”高珣出身士族,对姓氏尤为敏感。

  这年头,姓什么基本决定了一个人的将来。

  吴兴周氏,代代出名将,东吴有周鲂,中朝有周处,被司马家活活坑死。

  衣冠南渡后,周处之子周玘三定江南,稳住了司马家的半壁江山。

  不过司马家还是老样子,用完了就一脚踢开,将这位一代名将活气死,临终前还嘱咐儿子周勰报仇:杀我者诸伧子,能复之,乃吾子也。

  周勰起兵造反,虽被扑灭,但司马家也不敢拿周家怎么样,安抚了事。

  另一支汝南周氏,一部迁居庐江,在三国时出了一代名将周瑜,两晋时连出周抚、周楚、周虓三代名将,在梁州抵御氐秦。

  后梁益二州被氐秦攻破,周虓被俘,拒绝担任氐秦官职,苻坚优待之。

  周虓遂充当内应,给桓冲通风报信,还多次对苻坚出言不逊,当面顶撞,苻坚越发敬重。

  淝水之战前夕,周虓多次去信桓冲,泄露氐秦军要。

  太元七年(382年),还密谋袭击苻坚,事情泄露,苻坚还是不杀他,流放太原郡,当年病逝,其子周兴带着灵柩迎回东晋发丧,在谢玄的支持下,获赠龙骧将军、益州刺史。

  时人将周虓比之苏武。

  “在下吴兴周氏。”周铮实话实话。

  广陵悬于三吴之北,离吴兴周氏近一些,江东武宗,以周、沈、朱三姓为最。

  而汝南周氏多在梁州汉中一带。

  “果然是将门之后。”刘道规奉承了一句。

  周铮满脸感激之色,“参军谬赞。”

  刘道规见他好说话,干脆开门见山,“中军前部粮草有余,左右后三部奇缺,眼下寒冬将至,我欲分出一些匀些给其他三部袍泽,你意下如何?”

  周铮脸色一变,“粮草皆是桓司马管控,属下做不得主。”

  “不要你做主也不要你负责,东西我先领走一些,桓司马若是怪罪,就说是我调走的。”

  “这……”

  周铮面有难色,营中的粮草少了,桓承之当然会找他麻烦。

  不过名义上刘道规这个重兵参军也能插手后勤事务,而且桓承之还是下属,调走些粮草,他无话可说。

  这些粮草、冬衣,本来就是侵占左右后三部的。

  都是征虏将军府的中兵,一边儿绰绰有余,一边儿饥寒交迫……

  “你看看他们,淝水之战,他们也与你一道奋勇杀敌。”刘道规指着营地外跟来的三部士卒,一个个面黄肌肉,衣衫褴褛的,在寒风中惨不忍睹。

  做生意讲究看人下菜。

  周铮面相忠厚,底细也摸清楚了,是吴兴周氏,不是桓氏的亲信,桓弘带着千余亲信外出巡猎没带他,明显也是不受待见之人……

  若非如此,刘道规也不会开这个口。

  官大一级压死人,曲长与参军之间隔着两级。

  周铮还在犹豫。

  刘道规继续道:“我是中兵参军,桓使君与袁司马都不在,府中军务由我负责,上面追查,就说我借调的,过些时日补上。”

  “也罢,属下借出一百石粮食,三百件冬衣,柴、草各五百斤,然需参军留下一份文书,让属下能交差!”

  文书相当于借条,此人倒也不傻。

  “你这是打发乞丐?太少了,凑个整数,三百石粮、五百件冬衣,柴、草各一千斤!”

  要借就多借一些,桓弘和袁鹤回来,想借也借不到了。

  高珣看的一楞一愣的,大概是没想到刘道规还能这么干……

  “桓使君、袁司马、荀长史都不在,军府大小军务都归我管,此乃军令,不得有误!”刘道规拿出中兵参军的威势。

  刘钟赶紧冲鹿角外面的左右后士卒挥手。

  “我等只求活命!”李大目和赵伦之喊的声音最大。

  六七百人红着眼一声声的怒吼:“分衣分粮!”

  左右后三部士卒的怒气和怨气积压了几年,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桓弘和袁鹤带着前部士卒去巡猎了,营中士卒也就两百余。

  周铮咬牙道:“只要有文书和参军印信,东西可以借!”

  刘道规签下征虏中兵参军六字,没签自己的名字。

  凡事都要留一手,欠钱的是中兵参军这个官职,而不是刘道规本人。

  万一袁鹤找到自己头上,至少还有商量的余地。

  无论如何东西是弄到了,士卒们欢天喜地的拖着冬衣粮食回去。

  周铮拉长着脸,却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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