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平江府,董莫当的夫人袁氏日夜担心着丈夫的安危,食不下咽,寝不安席。饶是如此,也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孩子。这男孩长得眉清目秀,正是他父亲的模样。董夫人大喜,看到这孩子,便如看到了丈夫一般,于是按照丈夫的意愿给他取名叫做金平,并把他慢慢的抚养长大。
当着孩子三岁时,董夫人因太过思念丈夫,狠下心来,一咬牙,投井身亡,董金平从此失去了父母,成了一个流浪的孤儿。
转眼间董金平已经六岁了。他自小失去了父母,母亲昔日的形象更是在他的脑海中渐渐地模糊。董金平平日里没事儿就玩儿,玩儿够了就随便在哪儿就睡了。饿了的时候就要么去偷,要么去捡。他已经俨然成了一个小乞丐。
这一日,董金平正和其他小孩儿在街上坐着玩儿石子儿,忽然看到远处有一个黑脸大汉正挨家挨户地把大脑袋探进窗户,也不知在问些甚么。
董金平暗自寻思:咋这又来个猴子?我这是猴子缘吗?让我来逗逗他!
随即拍手笑道:“快看呀!那有只大黑猴子呐。”
那大汉好奇,跑过来问道:“哪儿有甚么大黑猴子,俺怎么没看到?”
董金平见那汉子一口土里土气的山东口音,觉得好笑,便学道:“哪儿有甚么大黑猴子,俺怎么也没看到?你还是去问问别人吧!”
那汉子还当真去问其他小孩儿。孩子们都拍手大笑起来,一齐叫道:“大黑猴子在这儿呐!”说着指了指那汉子。
那汉子向董金平怒道:“好你个小毛孩儿,你敢捉弄俺?”
董金平又学道:“好你个大黑猴子,你敢捉弄俺?”
那汉子真是哭笑不得,想不到今日竟会奈何不了这么一个小小孩童。
他也不和小孩子计较,又换了个口气,和和气气地向董金平问道:“小朋友,你知不知道哪儿有一户姓董的人家呀?”
董金平捉弄人捉弄到底,仍道:“大黑猴子,你知不知道哪儿有一户姓猴子的人家呀?”
那汉子强忍住怒火,道:“那你姓甚么?”
董金平道:“俺不告诉你,反正俺不姓猴子!”
那汉子十分气恼,也就不再理他,又去问别人了。
这时,一位老妇答道:“是有个人家姓董,前几年吧,那姓董的离开家,只留下妻子在家里。后来那姓董的始终没回来,那妻子却也生了个小孩儿,后来她好像也死了……”
那汉子听到这里,悲喜交集,口中喃喃道:“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这汉子便是胡生了。那一日他埋了董莫当后向东奔去,后来来到了汴梁的京城。胡生盘算好了之后,连蓬莱都没回,便从汴梁日夜兼程地赶往江南。
胡生先来到了两浙,就在这儿住了下来。可是胡生挨家挨户地找了整整四年却毫无音讯。一年前胡生来到苏州,问了大半年已渐渐有了点眉目,这些天胡生来到平江府,一天一天、一个人一个人地找,也真是天公开眼,却叫他找到了。
且听那老妇慢慢续道:“那是个聪明孩子,以前他常来找我,可后来他出走了,就再也没见过了,问问旁人吧。”
可胡生转念一想,这董金平的父母双亡,一个小孩儿,也不知还在不在这人世间。
“愿董兄弟你在天有灵,让俺找到你的孩子。”胡生在心中默念。
胡生又想:“董兄弟临死前还道他的妻子怀有身孕,这么算下来,这董金平要是还活着的话,应该也已经五六岁了,跟刚才那群孩子一般大。不如俺去找他们问问。”
于是胡生又走回去,向那些孩子问道:“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姓董的小孩儿啊?他叫董金平。”
那些孩子还没回答呢,董金平就走过去问道:“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姓猴子的大汉啊?他叫大黑猴子。”
胡生再也忍耐不住内心的怒火,吼道:“小毛孩儿能不能别插嘴!没看到俺在办正经事儿吗?”
董金平也不生气,笑着说:“大黑猴子,这就巧了。你这正经事问别人就都不知道,偏偏是你运气好,问了我这‘小毛孩儿’,算你是问对了人。要是我不插嘴,你就永远也找不到那个董金平了!大黑猴子,要不要我告诉你呀?”
胡生问道:“你知道这董金平在哪儿?”
董金平微笑道:“知道也不告诉你!”董金平虽知道他是在找自己,却也故意要气他一气。他还在恼他刚才骂自己是“小毛孩儿”。
胡生道:“不管这董金平在哪儿,反正你这捣蛋鬼永远也及不上他!”
董金平笑吟吟地道:“大黑猴子,那你可要失望透了!”
胡生奇道:“这又怎么说?”
董金平一本正经地道:“我就告诉你吧。你一直在找的那个董金平就是我!怎么样,失望吧?”
没想到胡生也不失望,还道他又在捉弄人,心道:“俺吃过一次亏,就不会再上你的当!”于是把他推到一边,骂道:“快给俺一边儿凉快去!”
董金平朝他顽皮地吐了吐舌头,走开了。
正在这一瞬间,胡生耳朵“嗡”地一声,天旋地转。他努力从自己的脑海里寻找这段记忆。“董兄弟!是董兄弟!”胡生大叫道。
这些孩子们倒被胡生吓了一大跳。“甚么董兄弟?”“这人疯了吧!”“这大黑猴子说甚么呢?”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嚷道。
胡生冲向董金平,道:“你真是董金平?”
董金平道:“俺咋知道?”
胡生道:“你爹娘呢?”
董金平想了一会儿,才道:“我娘早死啦,我爹也不知道是谁,你问他们干嘛?”
胡生心道:“这董金平跟俺的身世一样可怜,他年纪还这么小,爹娘就死了。俺至少还有师父照顾,可他却从小就过着流浪的日子。”
胡生想到这儿,怜惜之心大起,便柔声道:“金平,俺是你爹爹的大哥,你快跟俺走吧。”
可那董金平却嚷道:“不成,不成!”
胡生奇道:“怎么个不成?”
董金平道:“大黑猴子,我又不认识你,我就不跟你走!”
胡生道:“俺姓古。好啦,你现在就算是认识俺啦,这下可以跟俺走了吧?”
原来胡生害怕仇敌周刚追到这里来,这周老贼虽然瞎了双眼,但自己多半也斗不过他,莫要伤害了董金平。二来胡生又觉得董金平这孩子多嘴多舌,还冥顽不化,多半会走漏了风声,是以把自己的姓氏拆开来,改做姓古。
可没想到董金平又嚷道:“不成,不成!”
胡生是个急性子,早就不耐烦了,便骂道:“又咋啦?”
董金平道:“好你个大黑猴子,你敢骗我!你明明不姓古……”
胡生暗暗心惊:“他又咋知道啦?”
却听那董金平道:“你叫做大黑猴子,你姓猴子!”
胡生还待又骂,但转念一想:“这董金平从小就是个流浪儿,没点教养却也怪不得他。眼下俺也只能暂且依着他了。”只得道:“是,是。你叫俺姓猴子,俺就姓猴子好啦!”
董金平撇撇嘴,道:“这还差不多!”
说着却还站在原地不动。
胡生这次也不再由他在那儿强词夺理了,于是二话不说,双臂夹着他就走。
董金平挣扎着还想要再说,可胡生的双臂却犹如铁铸,把他夹得紧紧的。董金平用手扳了半天还是纹丝不动,只得听天由命了。
胡生夹着董金平还跑得飞快,董金平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可孩子们过了半晌,却还听到董金平的声音在说道:“不成,不成!你这个大黑猴子,快放我下来。”
董金平被胡生夹在臂下,动弹不得。
他骂道:“你这个大黑猴子,不得好死!你居然敢抓我,看来我猜的不错,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
骂了许久,董金平见胡生一声不吭,仍是继续向前奔去。
胡生正走着,却发现董金平肚皮犹如火炭,不禁暗暗称奇:“这小孩丹田竟然有些内功气力!”可看他扳自己手的架势,显然是不会运用的法门。
董金平只得哀求道:“猴子大叔!哦,不不不!是古大叔。我求求你了,你就放我下来吧!”
可胡生仍是不理不睬。
董金平见自己软磨硬泡,胡生却好像没听见似的,一个劲儿的跑。
董金平气从心来,却又是敢怒不敢言,只得由胡生夹着。
胡生心想:“刚才俺看董金平这孩子的嘴倔强是倔强了一点儿,但是还有点儿他爹爹临死之前宁死不屈的样子。可现在他却是不停地软磨硬泡,这般软弱,简直是不成半点儿样子。哎……”
过了一会儿,胡生带着董金平来到自己住的一座老屋,走进屋中。胡生放下董金平,自己坐在一张椅子上,道:“金平,你可知道俺是谁?”
董金平一脱出了胡生的掌握之中,嘴里便又开始说个不停。
听到胡生问自己,董金平便道:“你还能是谁呀?你当然就是大黑猴子呗。”
胡生怒道:“没上没下,没有半点规矩!金平,你要是再这样,可就休怪俺不客气啦!”
董金平却仍道:“没上没下,没有半点规矩!大黑猴子,你要是再这样,可就休怪俺不客气啦!”
胡生怒道:“好,俺再三提醒你,你就是不听。现在,让你尝尝被惩罚的滋味!”说完抄起一根大棒子,猛向董金平的屁股上打去。
董金平又学道:“好,俺再三……哎哟……”董金平脚下一空,已被胡生轻轻提起后领,抓到半空。
“啊!”董金平大叫一声,屁股上已重重的挨了一棒。
胡生道:“不准叫!你犯了错,挨打的时候居然还要叫!再多加十棒!”
董金平却好像没听见似的,仍是惨叫连连。
胡生终究还是心软了,越打越轻。凑合打了几下,还是就放过了董金平。
董金平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在地上呻吟。
胡生拿出膏药给董金平贴上了,董金平立马感到一阵清凉,顿时疼痛减少了许多。
胡生问道:“还疼吗?”
董金平贴了膏药,原本感觉舒服多了,但他心想:“哼,你害我挨了那么多下棒子,我非要气你一气不可!”
于是董金平假装痛苦地呻吟道:“痛死我啦!哎呦,屁股都给我打开花啦!”
胡生皱了皱眉,道:“贴了膏药啦,咋还疼啊?”
董金平道:“哎呦,好痛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痛啊?”
胡生摇了摇头。
董金平道:“要不我来打你试试看,让你知道有多痛!”
说着还真捡起棒子,向胡生打去。
胡生用手拦住了棒子,笑道:“哟,这么大的力气?俺看你是早就好了,在这装吧!”
董金平听了,脸直红到了脖子根。
胡生笑道:“这么好的兴致!要不要让俺来再打你几下,多痛一会儿?”
董金平听了,吓得掉头就往门外跑。
胡生笑道:“你放心,俺逗你玩儿呢!看在你爹爹的份儿上,俺就不打你啦!”
董金平奇道:“我爹爹?古大叔你可识得他吗?”
胡生道:“不错,俺不但认识你爹爹,而且还跟你爹爹是结义兄弟。但这一节千万不能向外人提起,否则俺们二人都会有灭顶之灾呀!”
董金平点点头,又问道:“我爹爹是什么人?”
胡生道:“你爹爹是一位大英雄、好汉子!他……你爹爹的事等你长大了俺再告诉你。从今天起,俺是你大伯,俺要替你爹爹好好教育你成才!”
董金平问道:“那为何他不亲自来教我呢?”
胡生缓缓地道:“你爹爹他……他死了!”
董金平大惊失色:“啊!古大伯,我爹爹他……他也死了?”
胡生点点头,又道:“你爹爹在临死前,让俺好好的教导你。金平,你可知道你爹爹给你取这个名字,是有何用意?”
董金平想了想,抿抿嘴,才道:“古大伯,我从小没读过什么书,也没多少学问,不知道我爹爹是怎么想的。”
胡生道:“那也怪不得你。你爹爹是希望你能为国为民,做一个大英雄。一定要让金人不再作乱,使天下也有太平的那一天!”
董金平却无动于衷,他从小在外流浪,啥也不懂。
胡生接着道:“金平,你可知现在大宋的天下已经变成甚么样了?”
董金平摇了摇头。
胡生叹道:“罢了,金平,这些事如今说来你也不懂。以后古大伯再讲给你听吧。”
过了半晌,胡生忽然问道:“金平,你娘是咋死的?”
董金平又是摇头,道:“我也没什么印象,只知道我娘是自杀的。后来听卖豆腐的吴大娘说我娘是因为爹爹所以才死的。”
胡生奇道:“你大娘?”
董金平拍手笑道:“不是啦,甚么张大娘李大娘的?是吴大娘。刚才你才问过她呐!我小时候,她待我可好了!”
胡生寻思:原来适才那老妇便是金平口中的吴大娘了,改日该好好谢她一番。
又问:“那后来又如何?”
董金平续道:“我和我娘本是住在一个大房子里,好大好大的房子。”说着张开双臂比了比,“我娘太穷了,她死后没多久,别人就把我赶出来啦。”
胡生道:“金平,你可还记得那房子在何处吗?”
董金平点点头:“那是当然了,跟我来!”
说着拉着胡生的大手向一处小巷子里走去。
他两个手拉着手,在那青石板上走着。董金平蹦蹦跳跳,嘴里还哼着个无名小调。
胡生忽然问道:“金平,那吴大娘后来如何又不识得你了?”
董金平笑道:“那是当然!”
原来,董金平被赶出来后流落街头,大半年后。吴大娘收留了他,他也讲他知道的事都告诉了吴大娘。吴大娘听得他母亲自杀,父亲未归,这才推出袁氏以死殉情云云。在吴大娘家住了个把月,四岁的董金平就在一天夜里独自出走了,吴大娘怎生找得着?后来他回来了,已六七岁了,变了个样子,吴大娘自然认不出。
胡生问道这两年来他又去了何处,董金平只是笑而不答。胡生只好作罢。
不多时,已到了一处破败大院,董金平指了指旁边最破、最小的一间,道:“喏,这就是了。”
胡生本以为董金平又在捉弄自己,看他的神情,却又不像。
他鼻子一酸,几乎要流下泪来。
只见里边的墙塌了半边,房瓦也落了许多,遮风挡雨尚不能够,何以还有“好大好大”之说?
他想着:这世道,人也恁狠心了,这么一个小孩儿,这么一个破房子竟也不放过!
董金平却还得意道:“大黑猴子,那些把我赶出来的人就跟你一样,拿我没法子。趁他们没注意,我还经常在这睡呢!可舒服啦!”
胡生道:“来,金平!以后就跟你古大伯一起住。”
董金平一摊手:“这又不成了。”
胡生也不理会,拉着他便走。
两人于是在这老屋里住了月余,董金平对胡生的敌意渐渐也淡了些。
一日,胡生忽然间想到一事,道:“金平,你的内功是谁教你的?”
董金平在一旁拨弄着石块,好像没听见似的。
胡生寻思:“金平有内功根基倒是好事,但毕竟他小小年纪,万一……万一这来路不正,岂不……”
胡生走过去,摸着董金平的头,柔声道:“金平,告诉你大伯,你有没有遇见过什么怪事?”
董金平想了想,才道:“有个猴子要打我,结果他竟突然……”
“住口!”胡生怒道,“你这孩子,竟还有心思说笑!”
董金平委屈的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