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雪覆万里,非数日之势。徐州大雪,足已落满三月有余。
这日,终是雪停,天晴。
晨阳初醒,仍是无力倚云,光亦慵懒,洒下点点碎金。飞鸟淌过浮云,留下抹不深不浅的白痕。雪仍积蓄在城内的大小缝隙,瓦檐扉间,初阳照过,洁白里满是映照出世间风景,浮华万千。
年岁非佳,官道尽头,为防流民乱入的厚木城门严合无隙,石制城墙高耸入云,势若参天,似如站于墙头,便可抬手摘星。
因是过寒,加之出行不便,城内商铺皆是闭门谢客,偶有几家仍在营生的,无非是些客舍,旅店罢了。
“咚——咚——咚”
“邺城客栈”的店门为人叩响,小二忙自内拉门相迎,门开光现,只见朔雪上站了位墨衣飘飘的少年,正兀自静待。
照面来看,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剑眉斜飞,黑眸深邃,身着一袭玄衣,腰间佩着柄如雪长剑,门外,晨风熙攘,扰得少年额前的几缕青丝,不住飘荡。
客栈往来人多,小二自负见过了不少江湖才俊,然而这般神姿,却是头一遭见到。
“在下蔽姓——喻,名为——前,敢问小二哥,今早可是有人在贵店候着在下?”少年发问道。
“正是,正是,”忆起来客身份,小二忙回,“那位官人寅时便在二楼厢房待着了,他嘱咐我在门口候着,今日除开一位名号为喻前的少年,其余人等均不得进。对了,您快些进去吧,看这光景,应是辰时了。”
“好,叨扰了。”
话罢,少年便是径直向二楼厢房走去。
“也不知这少年何等身份,竟能跟御前护卫烁石西扯上关系,”小二关紧了门,忽是喃喃,“御前——喻前?”
————
“饮酒误事。”
少年淡淡道着。
厢房内满是酒意,地上零星散落着几个蒲垫和盏碗,靠南的蒲垫上正半躺着一个约莫四十的大汉,虽是寒冬腊月,然大汉却褪去了上衣,露出健硕的肌肉,不知是酒意上头亦是不觉寒风逼人。
闻过少年的话,大汉不置可否,却不接话,只是静酌。
一时间,二人就如此面照着面,不加言语,不曾移动,空气静了数息。
却是忽见少年一把拉开厢门,未等缝合之声过去,空旷无人的走廊就有如白驹过隙般,现在二人眼前。
“你的令牌,倒也管用。”少年轻道。
在听过数个呼吸,确认无人后,他这才缓缓拉上了门,拴住了栓。
“烁石西,六年之约,过了。”少年语气平淡得让人生寒。
被唤作烁石西的大汉抬手抚了抚下颚,怅然道:“六年就这般过了?那可还真是快啊。”
“快吗?”少年冷冷一笑,“你可知我在这六年里,怕是每日都想做两日的过。”
“怎的,这般恨我?”烁石西咧嘴笑问。
“我们——本可以——救他们的。”不知为何,少年语气陡然重了几分。
“救?你是指当年余毒伴身的我,还是指剑都握不住的你,”烁石西冷笑一声,“雪无言,六年山海关守将,你可只是悟出来这些?”
若是小二能听得少年身份,只怕此时会激动至晕厥过去,毕竟山海关守将雪无言,可是漠北,乃至长城以西奉为神明的名字!
前朝是被夷狄攻陷的。
在那些山河太平的年岁里,前朝统治者偏安长城以南,自是对北方日益崛起的夷狄不闻不问,就连被迫宣战后,也是草草不到百日,就与夷狄代表和谈割地赔款。
协商割去三座北方大城,赔去万匹丝绸,万两白银后,双方以山海关为限,划关而治。
本自觉夷狄会就此罢手,殊是不知其狼子野心。
立秋,水草枯黄。
牛羊失去食源,自是断了夷狄各族生路。
其便以南下牧马为由,数次逼近长城,探过情报,觉察前朝统治者对其行径视若罔闻,便是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漠北一带更是横遭铁骑强取豪夺,首当其冲。
百姓死的死,伤的伤,一年辛苦存下的米粮却填了夷狄人的腹,更是眼见妻儿在面前被撸去,却是受制于当地律法——不可杀夷狄人,不可阻夷狄人,不可辱夷狄人,违者,当斩不赦。而不得果报。
山海关守将多次书信皇帝,望其宣战夷狄,前朝却毫不顾理,甚至调了听话的文官以替换原先守将,免受文书烦扰,至此,漠北人民最后的护伞,形同虚设。
而此举,也使得夷狄彻底看清了前朝腐朽,在一片莺歌燕舞之中,纷飞战火,烧至中原。
好在文朝开朝皇帝——文太祖,以“护国护民”为号,整合前朝兵马,与夷狄激战数月。
白骨累累,血可飘橹,染得黄土都成了胭脂色,这才将其打退回北方。
受惯了中原人的供给,夷狄自是不愿再重归逐水草而居的恶劣生活。自文朝建朝以来统共三百余年,不知与北方夷狄“大燕”开展过多少大小酣战。
然夷狄善骑,牧猎生活又促使其修得手百步穿杨的箭术,文朝步军追不得又逃不脱,每日修缮城防也不是良策,一时间进退两难,不知如何。
六年前,当今圣上继位次年,一位名为雪无言的少年、或是该道幼年将军,却是凭借雷霆之势,一举击垮了“大燕”面山海关而建的燕归关。
若仅是如此,倒也够不上“战神”之称。
却是在一个秋风飒飒的清晨,雪无言仅带了数百精兵,自南朝北,直捣黄龙!
百余来人,竟是一路过关斩将,未伤一人杀至“大燕”议事堂前,连斩三位部落首领,一柄长剑犹如长虹贯日,直插“大燕”心脏。
自那以后,“大燕”重创,再无人敢轻言南下。
久而久之,政权分裂,后又交替成了先前的夷狄各族。曾不可一时的“大燕”帝国,竟是在一名未及加冠的少年手下,作了鸟兽散去。
“我曾在漠北养过只雏鹰,”雪无言答非所问,“你可知它不愿搏风的下场?”
烁石西摇了摇头,自是不知。
“鹰,自出生那刻起,命里便是与逆风相挂。不论其天资何高,不论其身形多越,只有搏过那阵煞雨狂风,才是得了余生光明。就算在雨中折了羽,断了翼,就算被落风吹裂眼睛,终是在轰烈中坠谷,却也不负此生光阴。
可不愿搏风的鹰,是不配坠谷的,甚至它与别鸟无异,只是只禽。它若是连远眺都不敢,连振翅都不愿,它又有何资格,被称之为鹰?”
烁石西饮了口酒,不加言语。
“六年里,我不曾忆起复仇,只是因从未放下这二字!若是我爹娘为鹰,我又怎能作了鸦鹊,天再阔远,终会穷尽,真相再深,终会浮明,我不求你与我共赌此生,只盼你能用那钥匙,开启我前行之门。”
“放屁!”烁石西手中之盏,应声而裂,“你自负为鹰,却又不曾有其翅羽,纵使你得了雪兄心法,又有何用?以蜉蝣之躯憾天,无非是在阳间留下句笑柄,给阴间平添抹亡魂,白白负了雪兄的苦心啊!”
“老烁!”雪无言眸子忽然湿了,“我只是真的很想与爹娘一起,吃串糖葫芦啊——”
雪无言的爹娘乃十六年前名动八荒的刺客,其父使剑,其母修法,二人修为之高超,绝非等闲江湖人士。
然二人出名之因并非仅是武艺高强,更多的则是喜结良缘的二人劫富济贫、救助贫苦而被口口相传。
雪无言出生后,其父母便金盆洗手,为躲仇家,便带着雪无言隐进山间,从此不问世事,过起田园生活。
十年前,雪无言六岁。
秋日午后,暖阳正好,加之少年心性,他便脱开父母独自去往河塘戏水,忽是眼前一片漆黑,再度醒来竟已被母亲抱在怀里,马车向前飞驰,驶向不知的远方。
后脑饶是有些疼,他吃痛的问母亲怎么了,母亲笑着揉了揉,言道:没事,只是摔了一跤罢了。
可是,父母变了。
日前父亲身侧的谷香,正逐渐为一股血腥所覆,母亲双眸中的万般温柔,终是于某日无影无踪。
一切,都变了。
爹娘不再像曾经那般晨理荒秽,伴月而归,而是昼伏夜出,披着朝霞洗去衣上的凝血。
雪无言再难像往日般钻进他们怀间,而是只敢远远的坐于父亲亲手为他打制的小木椅上,抱着还残留着母亲余香的布偶,痴痴的望着父母,越发陌生。
一转眼,便是数月。
某天夜里,父母带着一位袒胸露臂的大汉归至家中,雪无言隔得老远便闻到了父母身上的血腥,不禁有些畏惧的后退了几步。
大汉见状,忙是上前一把将他抱起,用他那宽厚的肩骨,挡住反胃的血腥。
雪无言僵硬的身子缓缓放松,好奇的望着大汉有些憨厚的脸庞。
“雪小侠客,你名字为何呀?”
“我——我名是无言。”
“无言,嗯,雪无言,好听,对了,你我初见,我唤作烁石西。”
“你才不是烁石西,你叫——你叫老烁。”
“叔叔可有那么年迈?”
“有!老烁,老烁,老烁!”
“不行,不准此般叫法!”
“哈哈哈,老烁,老烁,老烁!”
“无言。”
爹娘忽然缓缓走近正被烁石西抱起的雪无言,“我与你爹爹近日要出趟远门,这些日子里就让老烁陪你玩,好吗?”
这是母亲许久都未露出过的笑脸了,雪无言不禁又见到了那芳草遍地的山林,纸糊的纸鸢,那滴着细雨的琉璃瓦前,一家人欢笑点点。
不。
“好……”
“真听话,无言,来,让娘抱抱,”母亲接过雪无言,将头凑在雪无言的小脑袋旁,“你这傻小子,一转眼——一转眼都这般重了。”
“娘,不哭哦,”看着娘亲眼角挂着泪花,雪无言不禁伸出小手,想轻轻拭去,可那触感竟让他瞬间失神——这次之泪,为何这般冰凉?
“好,娘不哭——不哭,但是,无言,爹娘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要少吃些糖,要好好听话,不要惹得老烁生气,还有记住裹好衣裳,不要受凉,每天晚上要早些入睡,要长得如你爹这般高——”
“好了阿叶,时辰——快到了。”其父从其母手中一把抱下雪无言,将一柄白得如雪般的长剑放在了雪无言稚嫩的小手中。
长剑好重,真如爹的爱一般。
不知为何,雪无言脑海里浮现出这句话来。
“这是爹留给——送于你的礼物,好好让老烁教你,等爹回来,可是要检查剑法的哦,好了,时辰不早了,就先告别吧。”其父揉了揉雪无言略微蓬松的头发,在其额前轻轻一吻,转身就牵过其母的手,走向门外。
“爹!”
你们可否不走。
“无言——定会听话的。”
“好,真乖!”
“娘!”
我再不惹你生气了,你回来好不好。
“你答应要教我放纸鸢的,我们,要放的很高很高,要比天还高!”
“行,娘回来一定教你。”
“吱——”其父拉开了门,门外是灯火阑珊的长安。
“爹,娘!”雪无言忽是歇斯竭力的喊到。
“嗯?”其父顿了顿,终还是转过了头,眼眶中,满是晶莹。
“你们回来以后——要带无言去吃糖葫芦!”
“好,等我们回来,我们就去吃最大最甜的糖葫芦。”
“你们不可以骗无言的,我们先拉钩。”
“好。”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无言——
门关上了,钩终究没有拉完。
那夜的长安,天上没有星星,很多人见到一位光着上半身的大汉,肩头上正坐着一个紧紧抱着一柄长剑的小孩。
大汉问:
“无言,怎么哭了?”
小孩有些失神,过了好久好久才回答:
“老烁,无言——有些想家了。”
————
久久未有人再言,空气沉闷得令人发怵。
“无言,你可想好了,一旦走上此路,只怕再无回转余地,天,又怎是言翻便翻的。”烁石西喃喃道。
“自然。”雪无言微微点首。
烁石西仍欲再劝,却为少年瞳中的坚定制住了。
“老烁,若我不曾归来,这沥血之仇,你当报不报?”雪无言问道。
有些事,明知是愚,明知是错,却仍义无反顾,不为别者,只为守一方正道,一方心。
劝了少年这般久,烁石西又何尝不是妄劝慰自己,可忽被少年点破,他再无制止之念。
烁石西轻笑一声,一口饮尽了盏中酒。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也罢,那紫阳心法,我交还与你。
十年前,我们御前双卫曾亲手护得这万千江山,如今,也该让世人见见其阴暗血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