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蓦然一静,只有断续踱步之声,那是牢外番子在来回巡视。
楚落尘肚中暗骂,坐不未定,蓦地胸中一热,只觉体内忽烫,一股炙热之气生发,一冲突霎时化为六股热气,洄游鼓荡,有如六泉蓬发,四处奔流冲撞,却出口无觅。
他揉着肚皮,极是难受,只想张口呼叫,又怕横遭一顿拳脚,这样苦苦忍受,只觉身子无一处不炙热难当,头脑偏又清醒无碍。须臾间面涨酡红,一焦急,脑中灵光忽闪,心道:“是了,猴面鹰秘藏的‘六气化玉丸’被我连服两枚,想来大内珍品,岂同小可?我又不通武艺,自是耐受不住,这可如何是好?”正自焦躁,忽然体内那炙热之气雄气如奔,顷刻直冲头脑而来,不由“啊”的一声惊呼出声,只听得脑中嗡嗡巨响,犹如狂风烈火,霎时齐至,胸中气血翻涌,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这一番昏晕,实不知时辰,他悠悠醒转,只感到神气焕发,体内气机勃勃,胸间似有石眼细流,涓涓不绝,心中不觉喜乐。他不知这两枚“六气化玉丸”实有起沉疴肉白骨之功,他伤势沉重后服用,正催发了此丸药力,可惜不会运功炼化,失色不少,却也粗具伐毛洗髓之效,获益良多。
他独坐四望,但见自己处身在一间牢房,牢中昏暗,牢门铁栅外漏进一点昏黄灯光,原来时已近夜。他左手在地上轻撑,翻身便起,眼见身子轻灵有异,不禁一呆,随即了然必是那药丸之功。借光一看,见墙角一张破木板上搁着一大碗饭,另有半碗菜肴,一罐清水。他已一两日未曾进食,早已饥饿难当,干渴难言,当下也不多想,一把提起水罐,一气喝了大半罐。
清水入喉,脑中一清,忽地想起每次回到沧州家中,一路风尘,肢体倦怠,母亲总要倒一碗茶水,细细吹凉,待不烫时催自己饮下。一念至此,心中猛地一痛,双眼泪水直转,手中水罐颤抖不定,泪水不绝如缕,顺着面颊滑落,掉在罐里,噗噗轻响。他端起那碗冷饭,扒拉几口,忽然哽咽出声,再也无法下咽,泪水涔涔,又噗噗落了下来。
夜里躺在一堆稻草上,牢外灯光熄了,番子脚步声咯噔直响,远远有人嘤嘤哭泣,间或一声凄长哀号。他双目直睁,扁头间见到高高的铁窗外一点夜空,寒气逼来,辗转难眠,心似寄身于太虚,又如方入恶梦,心道:“这些东厂太监好生恶毒,稍不如意,非关即杀。自己不过适逢其会,并未杀人,他们凭甚硬要栽赃陷害,把两百多条人命血案硬扣在我头上?瞧他们办案,置无辜于死地,哪有公允清平可言,倒个个是罗织罪状的好手,恣意杀戮,幽絷惨酷,难怪满京城都说‘宁可见阎罗,不登三宝楼。’果是人间绝域!”
正自惊惧,忽想起日间群魔相争,那孙逻惨死,心中又喜,但又想东厂五虎仅去其一,余下都不是易与之辈,还有那一直不曾露面的老大张诚,能令群魔束手,甘心低伏,更不知是甚么辣手巨擘?
一念及此,心中一寒,但随即一股倔强不屈之气荡然胸中,不由脱口叫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荣瘁悲欢,原属平常,有甚么畏首畏尾的,死则死耳!”想通此节,心中一定,自言自语的喝道:“你东厂这些滥污禽兽,老旦小旦,没卵子太监!有朝一日我楚落尘脱困而出,管教你们个个死绝……”
忽地眼前灯光大亮,一个守牢番子在外提个灯笼朝内一张,厉叱道:“鬼叫甚么?诈尸么?”楚落尘大怒坐起,方要戟指大骂,忽然心中一静,一个声音犹如洪钟大吕,轰然响起:“我能脱困出牢么?能么?这黑牢不知屈死了多少英雄好汉,我……我手无缚鸡之力,连这守牢小厮也斗不过,焉能出去?”心中一急,只听到自己的怦怦心跳,满头满脸都是汗水。
那番子又轻骂道:“小杂种!叫你学个乖,以后休在老爷面前胡闹!”
楚落尘又气又急,忍气吞声复又躺下,耳听脚步声咯噔响起,牢中一暗,那番子走远了。他躺倒稻草上,心想:“难道我一生就要囚身在此,直到难抵苦刑死去?”他越想越惊,面色惨变,双手禁不住发抖,转念想到:“此处既是三宝楼,乃是东厂极要紧所在,自是守得铁桶般森严,逃是逃不走的,唯有依赖外厢搭救则个。只是我既陷身东厂,谁会舍拼着身家性命向前?武鹏会吗?结识的兄弟就数他拳棒精熟,但他新娶了小惜,我怎能令他卷入受累?月盛斋掌柜老金,自我学徒起,一力带契,虽是主雇,形同叔侄,见我身遭不测,定会设法搭救,还有……还有娘亲,知道我困在这里,自会赶来。”
想到此处,心头登时一宽,嘴角露出笑意,但转眼心中又“咯噔”一惊,“啊”的一声,跳起身来,脑中一个念头忽闪:“狗太监奸猾得紧,若是母亲﹑老金赶来,反遭挟持,以之要挟于我,逼我就范,恁地是好?”
想到母亲与老金不来还好,来了反落虎口,一时如被冷水浇顶,由头一路冷到足底,一时彷徨无计,在室中来回急走,想到:“母亲﹑老金不会武艺,自是难防这厮们用强,只怕会轻易着了道儿,最好他们打探到我监押在此,自己不来,托有头脸的人物前来说项,老金精明,有甚不瞧科的?总归能觅到良策,我忒也胆小,有甚好焦躁的?就算大限将至,又何必耿耿介怀?”
一念至此,心神一定,抱膝坐下。他向来喜好热闹,不拘形迹,而今深幽囹圄之际,方觉孤凉。自知一入魔窟,性命实在顷刻之间,但他生来豁达,胡思乱想一番,也便不以为意,只是思念母亲,心下好生烦恼。
黎明时分疲倦袭来,他眼皮一耷,抱着稻草,昏然入睡。
楚落尘一觉醒来,也不知是甚么时辰,牢中天光渐白,栅外灯火未熄,远处已有人声。忽而听得脚步声响,一人渐渐走近,脚步凝重,与守牢番子大不相同。楚落尘砰然心跳,寻思:“不知道是娘还是老金来救我了?”但随即心头一沉,却见一人挑担过来。那人走到牢前,歇下担子,原来是两个箱笼般食盒。他揭开一层食盒,取出饭菜水罐,放在地上。楚落尘叫道:“喂喂,你放外面,我恁地吃?”那人瞧也不瞧他一眼,挑担径去了。楚落尘正要发作,那守牢番子闻声走来,厉喝道:“兀那杂种!又来鬼叫甚么?”跟着骂骂咧咧打开牢门,把饭菜端进牢中,把早一日饭菜收走,叱道:“再不安生,爷爷饿你三天,饿死你这王八杂种!”
楚落尘暗暗咬牙,忍气吞声,端过食物就吃,那饭菜猪食般粗粝,他直着脖子也难咽下,直挣得眼白,就着水罐吞了几口水方送下肚去,那番子冷冷瞧着楚落尘,轻哼道:“嫌饭食不好么?有胆你就不吃,哼,窝囊废,碍爷爷眼角!”
楚落尘怔了半晌,也不吭气,一口一口硬挺着咽落。一顿饭吃完,又自坐下发愣。
这一日却没谁过来提审,他怔忪不安,直挨到夜间,两个厂卫进来,给他上了一副重枷,手足俱铐上铁链,一路拉扯到一处刑房。那霍文柄当堂坐定,挤出笑容,和气诱供。见楚落尘始终摇头不招,笑容一僵,喝令动刑,杖刑五十。厂卫一五一十,打到三十,楚落尘已然天旋地转,两眼一黑,昏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