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下又想:“看来这绢画确实要紧异常,我身怀此物,又不会丝毫武艺,何苦怀璧受过,不如仍放回石壁暗格。”正要扳动机关放图,一眼瞥见地上曲管家尸首,心中一寒,寻思:“那琉璃灯先要连提三下,再往下扳动一下,也不知道须连续扳动还是要间隔片刻,这中间动作委实错不得,切莫要也如这曲管家一般,死得不明不白。”
一时立在灯前踌躇,彷徨无计,回头瞧着地面尸首,脑中忽地灵光一闪,想起那马帮在马匹腹中藏画,后来李成梁把真画换过,将包着赝画的油布包也从马喉中灌入马腹。
他双眉紧锁,默然半晌,瞧瞧手中油布包,又瞧瞧地面曲管家尸首,终于走了过去,用匕首柄撬开尸首嘴巴。那曲管家尸首虽又胖又大,油布包却塞不进去,楚落尘咬紧牙关,将匕首柄直顶,方把油布包从喉咙灌入腹中,接着把尸首肚腹略略抚平。这么一使力,牵动了伤势,胸中如箭攒刺,全身直似虚脱,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他呼呼地喘气,指着尸首笑道:“曲管家,你装死隐忍,可不就是为了这幅图么?现在终于身怀重宝,可美得很啦!你在那奈何桥头,可不是喜从天降,活生生要笑裂了嘴巴,不如老兄再撒撒泼,逼那阎罗爷放你还魂……”正想再调侃,一转眼间,见李毓伏尸于旁,面上笑容登时一敛,禁不住又心如刀割,面上泪水潸然直下。
他叹息一声,自知还有无数疑团待解,但眼下性命要紧,只有先活了生路,报官处置,才能再论其他。当下蹒跚走到密室铁板下,举手一比,那铁板甚高,身子够不着。他四面一望,心中有了主意,费力把室中尸首一具具靠墙叠放,接着踩在最上面尸身上,手一托,铁板蹼的一声,翻了开来。他原以为出室别有机关,自己丝毫不懂机关算术之学,还须要大费周章,岂料如此轻巧就此打开盖板。他自不知道,这密室只是防范敌人自外攻入,可不必再另行设计出室机关,免得主人自己出入麻烦。
楚落尘用尽了浑身气力爬出地下密室,面色苍白,只觉得眼前金星直冒,呼吸甚促,脑中一阵晕眩。他坐在地上喘息良久,慢慢站起,扶着墙走出屋子。
远近雪盖冰封,堆银砌玉,大雪不知何时已然停息,只剩下冷风萧杀,猎猎的响。
他摇摇晃晃在雪地上走着,只盼能撞见一个人,好把府中变故报之官府,偏生四顾无人,周围一片死寂。他害怕起来,头脑中昏昏迷迷,只顾乱走。
忽然有哐当哐当之声从左近一所大屋传来,楚落尘精神一振,登时头脑清醒了起来,循声过去, 看见房屋一面墙上的雕花窗扇齐齐张开,被风刮得哐当乱响。他跌撞进门,叫道:“有人么?”目光转处,浑身一震,心中乱跳,张开的嘴,再也合不拢。
只见一座大厅空空落落,满屋桌椅菜肴凌乱不堪,地上横七竖八躺满着死尸。寒风凌厉,卷了进来,
楚落尘机伶伶打了个冷战,颤声道:“有……有活人么?来人!来人啊!”只听得见窗扇哐当声响,朔风呼啸,一阵紧似一阵,四处绝无人声。他从尸身上跨越,一具具尸身看过,身上冷汗已一连串落了下来。
自“北山”恶人驱奴相斗,楚落尘就隐隐感到李家大难临头,却总存着万一的祈望,盼李家主人与宾客能逃出府邸,此刻方知李家合府竟全遭毒手,这满厅横尸,衣饰形貌瞧来,正是欢会的主人和佳宾。但见群尸个个面显惊骇,双睛怒凸,面容俱成黑色,更有一些浮肿不堪,模样可怖。
楚落尘喃喃道:“毒!好贼子,好厉害的毒药。”他一番激动奔走,只觉胸口烦闷,头脑昏沉,双膝一软,噗的一声坐在一张凳上,心想:“恶人恁地凶残,竟不留一个活口!他们要劫夺《罗浮花气图》,也犯不着屠杀满门啊,只须暗地逼迫李家交出就是。他们把李家妇孺和赴宴客人屠戮俱尽,那李成梁父子将门之家,执掌兵权,此间遇害宾客俱是朝廷要员,恶人就当真不怕朝廷发兵剿灭?还是他们特意轻启这无端杀劫,实则另有图谋?”
他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出这其中道理,但觉周身乏力,全身四肢都欲散了开来,身上寒气越来越重。心中一个念头倏地闪过:“凶徒逃之不远,快快出去报官拿人罢。”主意打定,惊惶之情即去,当下也不多想,发足奔出门外。
正要出府,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一群人过来,四下寂静中,脚步带风,清晰可闻。楚落尘步子一顿,霎时喜悦无限,忙喝道:“快来,快来人!”呼声已然气竭嘶哑。但听脚步声急促,一群人踢着乱琼碎玉,如飞奔来,俱是青衣劲装,挎着腰刀。楚落尘知道是衙门官差捕快,心头一松,用手指了指身后,满身疲累,直欲昏迷,再也站立不定,一交滑落,兀自喘息不止。
一条大汉四方脸膛,奔在头里,一掠而近,扶起了楚落尘,呼道:“兄台是谁?出了甚么事?”
楚落尘喘气未定,未及回答。忽听得一个马脸汉子骇然道:“江爷不知么?这不是‘月盛斋’大师傅楚小哥儿?怎么落得这副模样?”又一个面色灰黄汉子嘻嘻笑道:“楚小哥儿一手菜整的那个香,江爷,秋后刚办完那件‘红铃案’,咱们不是在‘月盛斋’吃过一顿么?那天老黄差点没把舌头吞下肚去。”先前那马脸汉子老黄失笑道:“你奶奶的,就会说嘴,那一盘清蒸鱼,你小朱说甚么‘此鱼嫩如豆腐、香如蟹肉。’一个人占着独食不说,还火急火急的让鱼刺卡住嗓子,紧张得直掉泪,要不是江爷手巧,你小子还能留着这张谗嘴吃食?”众捕快一同哄然大笑。那黄脸汉子小朱跺跺脚,气急道:“老黄,你瞎嚷个什么劲儿!就不叫人消停。哼,前几日不是我帮衬,那王寡妇能跟你……”一语未尽,嘴已被老黄反手蒙住。
众捕快大笑起哄。一人笑道: “老黄好生厉害,是那东安门开香粉铺子的王寡妇么?”又一人拍着老黄膀子大笑道:“老牛偷嫩草,嘿嘿,滋味着实不差罢?”又一人眯着眼笑道:“瞧不出老黄,不显老态,身子骨硬朗得很啦。”另一人吃吃笑道:“那婆娘我瞧过,俊得真不成话!老黄老来福哇,当真受用啊。”先前那人打趣道:“怪道老黄前两天请假,原来是身子有娘们暖着烫着啦。”
捕快们正自嬉闹,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住口,这般油舌滑嘴的办案子,成甚么话?”老黄兀自脸涨通红,讪讪笑道:“就是,就他们爱一旁多嘴。”
众官差正自有趣,还待要说,方脸大汉哼了一声,朝那几人瞪了一眼,对楚落尘说道:“楚小哥儿,可是出了人命?”他见楚落尘点头,猛地双目圆睁,沉声道:“尸首呢?”
楚落尘又朝身后一指,低声道:“大厅,都死啦,都死啦。”
方脸大汉目中精芒一闪,霍地抽出腰刀,厉声道:“弟兄们!抽家伙,一齐去。”捕快们方自吃惊,闻言急急拔刀,十余人随大汉猛地飞奔而去。那方脸大汉又叫道:“老黄留下,好生照顾楚小哥儿,回头再来细问。”
老黄答应了,回头又见楚落尘身形摇摇欲坠,心头暗叹,道:“莫动,先歇歇。”蹲下身子把他背到檐下背风处。楚落尘给曲管家踢伤,再加急奔,创处剧痛,几近虚脱,伏在老黄背上又呕了两口血,尽数呕在老黄前襟。老黄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一到檐下,楚落尘双膝无力,身子沿墙滑下,噗的坐在地上。老黄长长叹息,掏出伤药,喂他吞服。那药甚苦,又无茶水送下,楚落尘张口含着,好不容易蹙眉咽下,神智登时一清,嘴中含含糊糊道谢。